幽暗小巷内,斑驳的黄铜路灯洒下点点昏黄微光,两侧楼檐投下的阴翳中,狭长的道路半隐半现。

阿姆斯丹匆匆急行,驾轻就熟地穿过街角与巷尾。夜幕下,这赛农市的一角格外静寂萧瑟。偶尔,有流浪猫踩过布满铁锈的逃生楼梯发出轻响,亦或废报纸随风拂过地面的沙沙声,但唯独没有人的声音。

在西区,这是夜晚常见的景象,但此时,道路两侧深邃的楼群就像是无底深渊。

料想中埋伏的警员并没有出现,阿姆斯丹好整以暇地点起香烟,抬头望了望天空。

败絮似的黑云笼罩在城市上空,风中混杂着土腥——看来今夜会下一场大雨。

对于汤姆·哈蒂森指明的“阳光”酒吧,他其实非常熟悉。

作为附近知名的酒吧,早在赛农市初具规模时,就已经存在了。那里的“飞行”鸡尾酒,是他的最爱。

以爽适的哥顿金酒为基酒,调和盈溢着芬芳的紫罗兰利口酒,加入一些新榨的柠檬汁;当酒保摇晃起波士顿摇酒壶,冰块与不锈钢碰撞的清响悦耳动听。

失去莫莉之后的多少个日夜,他每每会去来上一杯。入口时恍如春风的芬芳,会让他短暂地产生时光倒错的幻想,就仿佛那心爱的女子仍与他依傍于公园的草地,从未离去。

穿过两条街,他来到酒吧门前。

昏黄的微光透过玻璃门窗,晕染陈旧的石阶,接引每一个到来的客人。

向内望去,陈设古朴的店内坐满了客人,但他很快就在角落的散台那确认到一个披覆着空军夹克的魁梧醒目的背影,正是汤姆·哈蒂森。

比较奇怪的是,他带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挎包。

阿姆斯丹思忖了片刻,干脆推门而入。事到如今,已然没有什么好犹豫了。

“你来了,坐吧。”年迈的探员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地说道。

阿姆斯丹闻言坐在了探员的对面,抬起眼来打量起这个难缠的对手。

岁月已染白了他的双鬓,并在眼角刻下沧桑的皱纹;交叠的手指被烟草熏得略微发黄,还有握枪产生的老茧。他的臂膀虽宽阔且健硕,但摆出的姿势却显得有些松垮。

这种令人熟悉的姿势,多见于那些总是牢骚满腹的老兵,他们对上级吐苦水时就是这个样子——看来此人总是承担着压力。

但是,他深邃的眼中却闪烁着洞若观火的精光,与形骸格格不入。

当服务员送来酒水时,阿姆斯丹的思绪被熟悉的芬芳扯回。

那是一杯他喜欢的“飞行”。

“听你侄女说,这是你喜欢的。”汤姆·哈蒂森自嘲似地说道:“连这种事都摸清,是不是觉得有点恶心?”

“那也是你们职责所在?”阿姆斯丹盯着杯中的酒,并没有喝。

“习惯性地留意细节。”探员点起香烟,深吸一口,“让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已经知道你是多年前那场事件的受害者,而始作俑者,是罗斯特·马丁对吧?对你调查的够深入,就会理所当然地牵连到他呢。”

阿姆斯丹点了点头,并未多说。

“被你和你的同伙杀掉的议员史密斯,有洗黑钱的嫌疑。此先调查局已经注意到他,但我还不知道和谁有勾连,如此看来,也和罗斯特有关,是吧。”汤姆顿了顿,继续道:“那事情很明显了,我有一个提议。”

“你想说什么?”

“你自首吧,只要揭开迷雾,厘清这一切关联。事件的性质就会截然不同。”汤姆话锋一转,“实际上,我和格兰特早就判断出你们并非敌对势力的特务,但更多人不这么认为,比如国家安全局。”

“格兰特……”阿姆斯丹蹙了蹙眉,他想起了从首都出逃的那个雨夜。

短短两三天的时间,他的同伴们便大部分殒命在逃亡途中;还有那个为了女儿疯狂的可怜的父亲,皆因为小看了那个所谓的无能之辈。

“很多人都以为格兰特是个走后门的草包,但扮猪仔就是他的工作。”汤姆耸了耸肩,“自首吧,这样关个十年八年你还能出来。我可是向你侄女保证了这一点。否则若你被认定和敌对势力有牵连,那就难说了。”

“你在威胁我。”

“或许吧,但你应该了解时局。很多时候事实并不重要,你犯的事足够被扣上帽子,推到台前,为某些无疾而终的案子背黑锅。”

阿姆斯丹当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

在大战结束仅仅一年后,于战火中崛起的两个超级大国,由于不同的意识形态和利益诉求,已然针锋相对。而以其马首是瞻的阵营,形成了世界两极的对峙格局。时至今日,事态仍在逐步升级。

但由于核武器的横空出世,双方仍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克制——虽然这是屁股底下坐着火药桶迫使的平衡,火药桶的当量无疑将越来越大。

对霸权的明争暗夺已然拉开序幕,这造成了全世界的紧张,和局部地区的战火延烧。但毫无疑问,这仅是开始。

每个人都不知道,明天究竟会走向何方,屁股下的炸弹究竟会不会爆炸。

这种态势,造就社会转向一种冷酷而又歇斯底里的方向。所谓的自由仅是空谈,以调查局为首,以诸如反谍等名义,开始频繁镇压所谓的“危险言论”,乃至于监视国民的动向。而在这之中,理所当然地充斥着意外导致的,亦或是刻意炮制的冤案。

躁动不安的浮华下,隐匿着人们对明日担忧。

不远处的舞池中,在歌舞中纵情声色的男女,那激烈的舞步亦是宣泄。

在恐惧和偏执和日趋压抑的时代浪潮之下,究竟何处得以安放灵魂呢?

冥冥之中,阿姆斯丹想起了莎拉所在的小教堂,还有她的伙伴们。

“不要再一意孤行,”汤姆低哑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能在大战中活下来实属不易,而我也不希望看到像你这样的人,变成狂潮下的牺牲品。”

“你也曾在战场上赴汤蹈火,”沉默良久,阿姆斯丹直视着探员,质问道:“就不觉得这个有失公允的时代很可笑么?就因为罗斯特的一己私欲,我最爱的人便蒙受无妄之灾。而法律,竟沦为权柄的俘虏。”他的声音变得冷酷,“知道吗?在我最绝望的那个雨夜,只有两样事物摆在台灯下的书桌上——陪我出生入死的枪,还有被驳回的诉状。于是,我就做出合乎良心的抉择。”

汤姆不由揉了揉太阳穴,垂下眼眸。

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曾是个只因为侄女哭泣,就踏上战场的狂徒。

“可是……任何一个时代,都没有绝对的公正。”不由自主地,他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你扪心自问罢。”阿姆斯丹沉声道:“十年前,如果你没有思考过为何而战,又何苦以身犯险,一次又一次把扳机扣动;那些舍身取义的人,又是何苦。”

说罢,他径自起身推开了酒吧的大门,走进外面幽暗的小巷中。

而汤姆则迅速地瞥了眼墙上的时钟,也快步冲了出去。

“我说,酒都没喝就要走了吗?”在距酒吧十几步的地方,他拦住了阿姆斯丹。

“………让开!” 疾如迅雷的动作,阿姆斯丹拔出了枪直指探员。

“战争和仇恨,让你变得只会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吗?”汤姆高举双手,挑衅道:“来,有本事你就开枪吧。”

“你以为我不敢?”

“那你就试试。”

萧瑟的夜风拂动弥盖天顶的滚滚乌云,倏然之间一道闪电将小巷耀得惨白。隆隆的震雷炸穿了层云,点点雨滴开始落下,抚平了汤姆·哈蒂森脚边扬起的飞尘。

地上,是三个几不可见的弹孔。

“………你的妻儿,不是还在等你活着回去吗?”阿姆斯丹面上闪过一丝挫败,将冒着烟的枪收进了枪袋,“那就别再赌我的耐心。”

汤姆望着这个悲哀的男人,深切地明白这并非赌博——因为在阿姆斯丹的心中,还存在着悲悯与对公正的渴望。

“我不是在赌博。”说着,他将挎包里的东西掏了出来。

那是阿姆斯丹非常熟悉的SCR536步话机。

他们的全部谈话,早已经过电波传递到七百米外临街的一处电话亭内。

而格里森早已值守在那。

此刻,这个年轻的警员只觉时间仿佛延展得无比漫长。雨滴落在玻璃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微响,他却连大气也不敢出,死死地抱着步话机。

就在刚才,他分明听到其中传出了三声枪响。在那一瞬,他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

直到交谈的声音再次传来,他才深吸一口气,瞥了眼手表——时间正过零点。

于是,他飞速地扑到电话上拨通了守在旧公寓内的莎拉的号码。

“这是最后的机会,向他传达你的心意,传递希望吧。”按捺着心中的揣测和担忧,格里森急促地说道。

在昏暗的旧公寓内,电话前的少女闻言默默地点了点头,又拨下了另一组号码。

她不知这是否会如汤姆所说一般,将事件导向一个结局,唯有衷心祈祷。

雨势愈来愈大,而城中的灯火一盏盏渐灭;子夜时分,黑暗笼罩的大地上,却有一曲欢快的歌谣响起。

在阿姆斯丹与汤姆·哈蒂森对峙的小巷内,酒吧之中传来了服务员的高呼与众人的掌声:

——女士们先生们,刚才一位名为莎拉·尼可露的小姐打来电话。

——她希望为自己的叔叔阿姆斯丹,点唱一支生日歌,祝他生日快乐。

——同时嘱咐他可不要喝太多,还有人在等他回家。

雨水打湿了阿姆斯丹的面庞,在门窗透出的昏暗光辉下,令人看不真切。唯有他握着枪的手,微微颤抖。

“我知道,她是你心底最后的彷徨。”探员低哑的声音,仿佛毒蛇吐着信子,纠缠着他煎熬的心,“你们在密电中使用的密钥是她的名字,那些电报写满了她生活的轨迹。她是你仅剩的亲人,你怎能弃之不顾?”

面对诘问,阿姆斯丹只能沉默。

在耳畔回响着轻快的生日歌声,几乎将他的良心与灵魂绞碎;此刻,亲人的寄言一如魔咒,让他手中的枪沉逾千斤。

他挣扎的苦痛,汤姆·哈蒂森看在眼中。

这名老练的探员微微蹙眉,彷如一樽石像般屹立在原地,等待着最终的答案。

“你说的很对。”良久,阿姆斯丹开口,“但是,我别无选择。”他一边用枪指向探员,一边向着巷子的出口退去,“我很爱她,所以我希望她能活在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不会蒙受无端暴力的世界,拥有公正与尊严的世界。我向着过去疾驰,把复仇执行,也是为了她能前往未来。”

“那太飘渺了,这真的值得吗?!”汤姆心中一惊,疾呼着抢前一步。

阿姆斯丹摇了摇头,一发空枪制止了对方的动作。

“在曾经的战场上,许多人都曾为了飘渺的目标以命相搏,你不也一样吗?到此为止吧。”

说着,他迅速退到巷子的出口,一转身便拔足狂奔冲向街边,举枪逼停了一辆出租车。将司机拎出来后,他就钻进去一脚油门,驱车逃窜。

借着车内的灯光,他瞥了眼掌中那枚罗斯特留在证据文件中的字条:

——东区的废化工厂,来做最后的了断吧。

他将字条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点起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

在疾驰的车上,他再次想起那些云烟般的时光。

刚步入职业生涯的青年时期,他真的很快乐。热爱棒球和拳击比赛,胃口也很好,连工作日的午间快餐都觉得十分美味。而遥远的战争,不过是收音机中的新闻和饭后谈资,毕竟周围尽是歌舞升平的景象。

但是,在他第一次离开这个国家,看到在废墟中哭泣的侄女时,才惊觉这个世界并非快乐的。

从那时起,他第一次细细思索起经手的各种案子。

在情感与法理的纠葛之中,他体悟到深沉的苦痛。一道虚掩的帘幕被揭开,其后尽是人的挣扎与彷徨,甚至是年幼的莎拉,也被卷入其中。

但他无法喟叹这是所谓命运,而袖手旁观。

大概有无数像他这样的人被引向了战场,去寻求一个飘渺的、变革的可能性。

可在那血肉的磨盘漩涡之中,他甚至已记不清倒在枪口下的敌人的样子。

直到莫莉被杀害的那天,他终于明白,原来这个时代中最平等的,便是等待着每个人的苦痛。

脆弱的幸福,就如指尖流沙,终将落入尘泥。

这是像他这种囿于往昔岁月的人,最后得到的答案。

可是,想必下一代会开辟出崭新的未来吧。

只有他们,能无所顾忌地在阳光下高声谈笑,能探寻到万事万物美好的一面,拥有尊严地活下去——为此,更需要有公正的社会。

哪怕只是多一点点,便值得去做。

“……终于到了决断的时刻。”

他低声呢喃着,加快车速向着东区冲去。

在“阳光”酒吧的巷口,汤姆·哈蒂森微眯着眼,眺望着阿姆斯丹驱车离去的方向,全然不顾顺着脖颈流入衣衫的雨水,默默点起一支香烟。

“格里森,计划失败了,阿姆斯丹向东逃离了。你开辆车过来,我们要追了。”许久之后,他才拿起步话机,平静地说道,“另外,告诉小姑娘吧,她有权知道结果。”

这一消息经由格里森,从电话亭传递到那所老旧的公寓时。

在幽暗的房间中苦苦等候的少女,紧咬着的下唇淌下鲜血。

她挂断电话的同时,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此时,西街教堂的起居室内,灯火早已熄灭,蜷进被窝的弥撒睡得正香;而坐在书桌前的诺兰德仍执笔在稿纸上写着什么——因此,当电话铃响过半声,他就接了起来。

事实上,他也只是在等这个电话,写稿的说法无非为了搪塞弥撒。

“诺兰德,是你吗?弥撒没在旁边?”少女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

“他已经睡了。莎拉,事情怎么样了?”

“我和那个探员,汤姆·哈蒂森接触了,他并没有死,而是一直在暗中追查这件事。我们商议之后一同制定了一个挽回局面的计划,但是……已经失败了,我们,和我所有的努力也都失败了。我叔叔向着东边逃了,我想罗斯特一定也在那里。”

“那么……”诺兰德不由扶额,沉沉地叹了口气,“就是说,罗斯特和你叔叔现在变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我想是的,警方也必然倾巢而出。至多只要三十分钟,将会迎来无法预料的结局。所以想拜托你,暂且带弥撒离开赛农。我想我们的想法会是一致的……虽然曾应允他要共同面对,但我真的担心这件事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那你呢?莎拉,你打算独自前去吗?!”尚未等她说完,诺兰德已猜到了结果。

“……不必担心,现在的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去,谢谢你们。”

诺兰德想要说些什么,但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他实在无法否认莎拉的担忧,只因为那最后的秘密作祟——罗斯特·马丁,不仅仅是加亚神甫的旧识,其真实身份更是弥撒的救命恩人,马克·罗斯特。

到底该作何选择呢?是找个理由带着弥撒连夜离开这里,还是追上莎拉去东区?又或者对弥撒坦白?

他深深纠结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床上,弥撒正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他。

“诺兰德,我、我都听到了。”

直到清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诺兰德才惊诧地回过头去。

“弥撒?难道你一直在装睡吗?”

“呃,我睡不着……”弥撒无辜地说着,起身开了灯,“诺兰德,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对吗?”

簌簌雨声穿过窗棂,暖黄的灯光落在少年瘦削的肩膀上,仿佛有着实质的重量;那双明澈的蓝眸,正蒙着层疑虑的阴霾。

“……是的,莎拉的叔叔,追着罗斯特向东区去了。”诺兰德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严肃地按住了弥撒的双肩,“接下来的事,仔细听我说。”

他一五一十地将整件事梳理后的来龙去脉讲述,但弥撒惊愕的神色令他不忍说出最后的事实——即是罗斯特·马丁的身份。

“知道吗,我和莎拉都希望你能脱离这个狂乱的漩涡。这不是把你当小孩子看待,而是……所有人都希望你能去往广阔的未来,而非囿于这些阴暗的事物。加亚神甫,约瑟夫和弥赛尔,乃至罗斯特……都是如此。”诺兰德隐晦地说着。

“是吗,谢谢你,没有对我隐瞒。”少年低下头轻声道。

那颤抖的声音,微蹙的眉和流露悲伤的双眸,令诺兰德愧疚地别过了脸。

“诺兰德,我们走吧。”半晌,弥撒复又说道。

“那就准备一下行李,姑且去我老家吧。”诺兰德释然地松了口气,“我老妈经营的汽车旅馆可是很棒的。”

“不,我们去东区。”弥撒走到衣柜前,将那件已经有些褪色的修士常服穿在了身上,“我们早已约定,要一同前进。而我也向你们保证,这个西街教堂,会是我们永远的家,所以我不会离开。”

在穿衣镜前,他轻柔地抚平了衣衫的褶皱,就像往日前往礼堂前做的那样。

“诺兰德,我还记得。我陪着莎拉去拜托弥赛尔关于‘恩尼格玛密码’的事情后,生气的你曾对我说,你的本质是不相信任何人,所谓作者就是孤独的怪物。”最后,他将银色的十字架挂上脖颈,悬于胸前,“但是,想必现在的你,已经重新拥有了信赖他人的力量。”

“……是的,在这段生活里,我们都已改变。”诺兰德落寞地说道:“莎拉拥有了直面艰难与生活的勇气,我亦重新试着去信赖他人,不再冷眼旁观…而你,也已经不再是只瞩目于神明、孑然孤单的一个人。”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罗伦与贝德,弥赛尔和约瑟夫,诗音小姐及田中老板……我们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并且做了能做到的全部,但奇迹并不会因此而显现,因为……一切都是我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教堂的起居室陷入一时的沉默。

良久,少年踮起脚尖,温柔地伸出手揉了揉伙伴的头发。

“诺兰德,我知道。可是,我想去见证,朋友的选择;我想去记住,他们身影。”少年温润的声音,在静寂的风雨中悠悠回荡,“我要为他们祈祷,我希望他们不再孤独。”

诺兰德怔了半晌,倏然想起铁架桥下第一次见到莎拉的夜晚。

以及她想要结束年轻生命的理由。

理解、信任、接纳与铭记——拥有它们所构建的“爱”,才能在漫长的岁月里作为人而活下去。

“既然如此,我们走吧。”诺兰德做出了决定。

于此同时,东区近郊一处废弃的化工厂,一辆出租车卷着积水蛮横地冲过了破烂的铁栅门,车身斜甩着停在了中庭,车身的右侧正对着灰蒙蒙的车间大楼。

阿姆斯丹深吸一口气,立刻将手枪掏出并换好了一个满载弹夹,一脚踹开左侧车门滚了下去。

而几乎就在他这么做的同时,伴随着一声步枪的惊响,右侧的车身上被打出一个弹孔。

“真是直白的欢迎。”阿姆斯丹啐了一口,持枪疾步狂奔,迅速冲过二十米的距离并从墙壁的缺损处跃进了大楼。

本是作为车间的一层,大部分设备都已被搬走,既空旷又缺乏有效的掩护。但所幸他脚下的区块似乎曾被用作堆货场,仍有两台被弃置的叉车停放。

他当机立断,快步冲到一台叉车后方隐匿了身形。

不消片刻,在通向二楼的铁梯上传来一阵不合时宜掌声,一个嘶哑的声音随之而起。

“不错的判断力。”

理所当然地占据着楼层中唯一的制高点,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个拿着步枪的家伙——罗斯特·马丁。

“为什么要给我证据?那些钱你到底用在了什么地方?!”阿姆斯丹在掩体后厉声质问。

“嘶……赌的一干二净有什么好奇怪的吗?在拉斯维加斯,推一把就上十万元也不值得惊讶呢?”那个声音讥笑道:“我不过是千千万输了裤子的赌徒之一罢了。”

“放屁!你离真正的疯子还远着呢!要是那种肤浅的理由,你会故意留下那些文件和伪造的财务去向吗?”阿姆斯丹咆吼道:“你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惜如此代价也要贪污那些钱!”

“……也罢,这是最后的决战了,就满足你的猎奇心理吧。”

透过层云泻下的一抹幽暗月光中,马克·罗斯特拎着KA98步枪从铁梯上的阴影中走下。

当闪电骤然划过,他那因烧伤而扭曲的面孔似乎闪过一丝微笑,令人毛骨悚然。

“我需要钱,很多很多很多的钱。”他端起步枪,警戒地瞄向阿姆斯丹藏身的叉车,“这说来话长——你应该知道的,从步入二十世纪以来,两次世界大战,将全球数十亿人卷入。直接或间接地造成了三亿人的伤亡。想必就算是地狱,都看不到这样的光景。”

“但世界因此改变了吗?”他嘶哑的声音回荡在车间中,就像一阵空洞虚无的风。

“朝鲜,越南,战火仍然在蔓延。而北约和苏联互角的格局下,数以千万的生命陷入随时被核弹消灭的梦魇。”他似有些癫狂,又格外地冷静,“习俗、文化、历史、传统、社会,直到这个世纪,文明仍被野蛮所定义,战争、剥削、贫穷和死亡,仍在我们的指尖往复。”

“…………”阿姆斯丹眉头微蹙。

不可否认,战场所见的一切让他对此颇有同感。

“那些善良而具有牺牲精神的人,总是被这个疯狂的世界所抛弃!”他的呼吸渐渐急促,目疵欲裂地低声呼吼起来:“日日夜夜,我都期望将它变革,创造一个能包容温柔的世界,一个人能生而为人的世界,一个不以战争和剥削定义文明的世界!!我为此准备漫长的计划,用暗中贪来的钱资助那些收留战争遗孤的设施,并成立一个基金会,为十几年内就可能爆发的核战作全面准备——只有将那些深知苦痛的稚儿,送往或许是一片废墟的未来,这个世界才会发觉出渺茫的新希望。”

“但那不能为你买凶杀人的行径正名!!”阿姆斯丹瞳孔倏然一缩,举起了手枪。

“给我一个不做的理由。”马克·罗斯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缓缓道,“为了拯救更多的人,必要的牺牲总是会有;而冷战阴云的当下,也没有更多时间。”

“因为人的生命,不能以数字称量。”阿姆斯丹冰冷地说道:“若你将它放上天平,即为罪恶。”

马克·罗斯特微微一愣,想起那日在告解亭中,加亚神甫的寄言——真正的良善,并无大小之分。

“有人也说过类似的话。的确,有些事物是不能计较的……但谁让我是个疯子呢?”他似是不耐烦地摇了摇头,瞬间抬起了手中的步枪,“我不做——谁、来、做!?”

————砰!!

枪声宛如雷霆,螺旋的子弹拖曳撕裂夜幕的火线,柯尔特M1911的.45英寸弹丸嵌入罗斯特身后的梁柱,激荡一片飞尘,而KA98的7.92毫米步枪弹强有力地贯穿了阿姆斯丹身侧的墙壁,射入了墙后的液化气罐。

登时,磅礴的爆炸气浪裹挟着飞舞的烈焰,一瞬便吞没了整座车间大楼。因冲击扭曲的钢梁砸落在混凝土地面上,撕开巨大的裂痕。

对峙的两人宛如风中摇曳的落叶般被甩开,各自撞在叉车和水泥承重柱上。

颈椎几乎被扯断的阿姆斯丹勉力想要起身,但他的对手却更快一步。

像是被一股意念所牵引,马克·罗斯特突兀地站了起来,凌厉地拉动枪栓,向着束手无策的阿姆斯丹迫近。

“爆炸…火焰,包括被夺走的生命,这一切,像我所经历的一样,而你也感到很熟悉吧?”逆光中,他的面庞犹如鬼怪。

“你不觉得——这烈焰就是我们生存的世界最后的光景。”像舞台中央孤独的话剧演员,他激亢地挥手指向周遭被大火吞噬的一切,“一直以来,多数人的性命和人生,被当成垃圾舍弃,而自诩棋手的少数人则留名历史。可你能听到——死者们的悲鸣;你能理解——史书上冰冷的数字都是人!你亲眼见过,你亲手杀死…而这就是我们的原罪。”

这些恍若疯癫的话语,此刻却如洪钟大吕震荡着阿姆斯丹的内心。

对此他是深有同感的。

他们这个时代的士兵,大多并非有经过充沛训练和教育的忠诚战士。很多人在一昔之间便由平民变成了士兵,而随着战争结束回归常人,回头再看所做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诞。

杂乱的景象走马灯似地在眼前闪过,那些他一度忘却的,倒在他枪口下的一个个被恐惧而扭曲的面孔,似乎都再次鲜活起来;他们蠕动的双唇,轻轻吐露爱人与亲人的名字,亦或是那些未曾实现的约定与梦想,编成一首苍凉的诗歌萦绕心头。

确实,这是非常深重的罪孽,他早就知道。

但是,能审判他的绝非眼前这个男人。

他想起在那座小公园里,莫莉曾问过他为什么要成为一名检察官。

至今他也记得自己是这么说:

——我只是期望着这个世界能多一些公平与正义,让更多的人们持有尊严。

那个时候,他还很年轻,向倾慕的女性吐露心声很是腼腆。

寻常的女孩听到这种话多少会觉得无聊和不知所措,但莫莉却对他说:

——我就是喜欢你这种单纯,去做吧,竭尽所能。

这正是他未曾放弃的信念。

“尽说着这些大道理,而你又做了什么?!”阿姆斯丹从地上暴起,一脚踹开了罗斯特,挥枪指向他愤而咆哮:“人活在世,谁又能忍受无妄之灾摧毁自己的生活!当这一切在眼前发生,我便要复仇!!如果这个世界…任由你这种挥舞着大棒的恶人戕害良善之人,我就要向它怒吼!就用这枪!哪怕于它只是微弱的声音,也必须扣下扳机!”

———砰砰砰!

柯尔特M1911急促地三发连射,逼得罗斯特慌忙顺势扔掉步枪滚向一旁爆炸造成的瓦砾堆,但一发子弹还是擦过了他的左上胳膊,登时一道血痕凌空飙起,.45英寸的子弹几乎削掉了他的三角肌。

整个左臂都废了,但他动作未有停滞,用右手迅速掏出了手枪,滚进掩体后面随手就开火还击。

阿姆斯丹见势只能压低体势翻进废弃的叉车后面,疾射的弹丸在钢铁上迸出火星。得益于瓦尔特P38良好的操控性,一时间竟将他压制住。

“嘶……那么由我来承担你的怒火,这是最好的。”罗斯特吃痛地咧了咧嘴,“但是,从战争中学会这种手段的你我,只会给未来带去罪恶。”

阿姆斯丹愣了一瞬,眼前却骤然浮现出那些死去的伙伴们。

他们是何其平凡的人,但却甘愿忍耐黑暗与苦痛,成长为战士;皆因那被迫害的凄凉命运,无法平抑的痛失所爱的悲苦!

于是,他苦涩地喘着粗气讥笑道:“不,也许战争和仇恨孕育了无数疯子,但正因为他们来过,这个让人恶心的世界才会警钟长鸣。”他深吸一口气,将满胸忿怒化作咆吼:“而像你一样的‘自诩棋手’的货色才会醒悟!才会明白每个平凡之人都有不可践踏的底线!你承受不了!这不仅是我的怒火,更是我们全部人勇敢对抗强暴的意志,来!杀吧!!”

“你这冥顽不灵的货色!难道不懂吗?!”被触到痛处,马克·罗斯特猛然焦躁地大喝起来,“就是这种自私的信条,才酝酿了战争的轮回!!”

粗犷冲撞的咆吼更甚震雷,响彻夜色雨幕下的火场。

沸腾的信念催动两人悍不畏死地从掩体后暴起,举枪就冲着对方迎头冲去。

颤抖的指尖疯狂地扣下扳机,交击的枪火恍若一首破碎的童谣,颂唱着时光荏苒下,两个男人心底残留的名为爱的碎片。

两个曾克制着对这充斥不公的世界的愤怒,在黑暗中忍辱负重的男人,此刻就像古代的骑士一般挺身冲向彼此。

每一颗撕裂灼热空气的子弹,都将他们的距离拉得更近。

熊熊火光照亮对方的扭曲的面孔,就像他们自身的倒影,就像硬币的两面。

相似却又终归是相反的存在。

盛怒中失控的子弹尽数射失,两把枪“咔嚓”一声套筒后坐,两人近乎同时将枪在指尖转了个圈,握住套筒将枪柄作为钝器向着对方面门狰狞地砸去。

火光汹涌闪耀,鲜血凌空飞溅。

“不觉得有点可笑么,明明你我只是两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却在这里为了那些空泛的道理以命相搏,能得到什么?能改变什么?”马克·罗斯特抽身飞退数米,将手背过身后,嘶哑地喘息着,全然不顾汩汩冒血的额头,“多悲凉啊——我并不是棋手,而你也不再是英雄,非要说的话,大概只是别人眼中的傻子和罪犯。”

“或许很空虚,但这是态度问题。”阿姆斯丹展开格斗架势,步步向着马克·罗斯特逼近,“谁都曾在矛盾中质疑自己,在冷漠的面具下燃烧灵魂。这又有何羞耻。”

“……是啊,说的不错。”马克志在必得地咧嘴一笑,“这幅破败之躯果然不及你,但是!”

他藏在风衣后的手猛地一扬,用无名指与小拇指夹住的弹夹随之飞起。然后,以迅雷之势甩起手枪凌空向下一磕,弹夹顺利装入其中。

然而就在他正欲瞄准之时,视线中却飞来一件异物——对手的柯尔特M1911,像一块砖似地被奋力掷来。

不偏不倚正中他持枪的手。

随着指尖传来被碾碎般的剧痛,恍然之间枪被打落。

旋踵而至的,是直捣心脏的狠厉踹击。

然而就在此刻,更大的爆炸席卷了整个废工厂。

火焰伴随着崩雷巨响,大地如同激起水波的湖面般摇荡。

那是令天上繁星与这个冷酷的时代为之震动,响彻云霄的刺耳钟声。

“……如果北约和苏联互相发射核弹,全世界都会像这样被火焰吞噬吧。”半晌,马克·罗斯特在火焰中颤巍巍地从一片碎石中屹立而起,啐出一口鲜血,“实际上,在宦海沉浮的漫长挣扎中,我意识到人生来就是不平等……‘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谎言。”他甩着断臂,艰难地一步步向着倒在废墟中的阿姆斯丹走去,“财富、地位,乃至生命的存续,这个浮华掠影的时代!人人都被棋手们绑在灭世的战车上!”

“没错,人生来便不平等。”阿姆斯丹粗重地喘息着从地上爬起,迎向眼前的敌人,“但人生——努力走过的每一步,却要朝向公平与正义而去。如若不然,便与野兽无异。”

他的左小腿胫骨被疾飞的铁块所击中,已然无法站立,显得格外狼狈。

“那你执行的复仇,夺走的人命,又否有公平可言?”

“在丢弃作为检察官的徽章时,我已没有资格站在天平之上,而你也是一样。”

“跳出那槛框看的更清楚,不也挺好的。”马克·罗斯特耸了耸肩,停下了脚步,从怀里摸出一个收音机摆在一旁,挑衅地勾了勾手道:“来吧,继续你的复仇,贯彻你的正义。若果那是正信,来吧。”

阿姆斯丹闻声暴起,全然不顾已然折断的左小腿在受力挤压下带来的钻心剧痛,用尽浑身的力量向着追逐半生的敌人冲出重拳。

那奋力疾驰的身姿,仿佛将跨越这个时代。

————轰!

烈焰爆起升腾,撕裂云雨的漩涡,令半边夜幕都在赤红的光芒下褪去。

滚滚浓烟缠绕着火雾,随着东风飘荡在城市幽暗的天际线。

正驱车飞驰向现场的所有人,都无法忽视那撼摇整个赛农市的异动。

“多么强烈啊……”以极速穿过海尔森汽车修理厂前的警车上,汤姆·哈蒂森微微惊诧地瞥了一眼那道火光,将油门踏到了底。

伴随着震动,车速表上的指针疯狂转动。

“汤姆先生!正在下雨,这么快很危险!”格里森捉紧了车门的把手低呼道。

“我知道,但必须尽快到达现场。”汤姆深吸一口气,神色复杂地说道:“想想那些为此事牺牲的警员们,我愧对他们,此刻还是竭尽所能吧。”

“……所以,您从之前就没有对阿姆斯丹用尽全力。”格里森抿了抿唇,说道:“不然您完全可以在他前往酒吧时,就安排警员将他制服——我知道,是因为他的身上有什么您认可的东西,对吗?”

车内陷入一时的沉默。

“是的……他毕竟只是退役的特种兵,而我却在战后一直从事探员的工作。”半晌,汤姆坦率地回应了年轻的警员,“也正因如此,我见过了太多黑暗的事物——你知道,要填补人类的欲壑,就只有用他人的血肉,因此倾轧和陷害总是频繁出现。在这个链条上,人人都变成工具和手段。”

他双手离开方向盘,耸肩摊手又摇了摇头,吓得格里森一个激灵。

“调查局探员不是个光彩的活计。”汤姆说道:“我们不仅是反间谍和处理犯罪,还监视国民。典型就是一些作家和记者,他们被认为是危险的,因为他们有思想。故而给他们安上间谍或是颠覆的莫须有的罪名。而多数这样的行动,是为了维系调查局自身的权柄。”他点起一支香烟,摇开车窗,向着漫天火光吐出一口烟雾,“相形之下,你不觉得,超离这个槛框的最直接的复仇,反而显得更加高尚?”

作为一名年轻的基层警员,格里森一直以为那些小报披露的“反谍行动”秘闻不过是添油加醋,而以他的阅历难免有些云里雾里。

但他早已心知肚明,阿姆斯丹·尼可露,这个男人对他的上司而言,有着某种别样的意义。

“但是,就我们的立场而言,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否偏颇?”

“是的,我必须承认。但在作为一名探员之前,我曾是士兵,而在那之前,我首先是一个人。追逐阿姆斯丹·尼可露的过程里,我也思考良多。”汤姆捻灭了香烟,将烟蒂丢出窗外,随风曳出一抹火屑,“在这个人人噤声的年月,总有剑柄荒唐地悬于头顶……你不觉得,那爆炸就是压抑中最‘震撼’的观点?

“…………”格里森沉默无言。

“‘非凡的勇气是平凡的美德’,仔细想想这一路来你所见的,然后决定人生的进路吧。”汤姆不再继续话题,转而说道:“你说这事结束后,想去读大学,我可以资助你学费。回到岗位,或是另辟前路都随你……我觉得你会对计算机有兴趣,这也挺好的。”

简短的谈话,就仿佛这不是在以100MPH冲向灾难现场的车上,而是在午后的办公室里。

而另一侧,一台涂着“田中拉面”的中古哈雷摩托车正破开风雨,向着大火燃起处狂飙疾进。

“幸亏那天还摩托的时候田中老板让我先用着,我又没怎么骑,不然还不知油够不够。”诺兰德紧咬着牙碎碎念。

“诺兰德!还能再快一点吗?那个火势…很不妙啊!”后座的弥撒望着远处燃烧的天空,紧紧环抱着同伴的腰问道。

凛冽的风雨中,他束起的长发与修士常服下摆上下翻飞。

“哈?!带你去游乐园玩个‘空中飞人’都怕得要死,这会儿怎么不怕了!”诺兰德揶揄着说道:“别说了!风会变大,当心咬了舌头!”

说罢,他一把将右侧把手上的油门拧到了底。胯下铁骑发出一阵轰鸣,沿着主干道猛冲而去,沿途扬起一排浪花,直接赶上了前方的一台出租车。

两车并行的那一瞬间,在街灯的照耀下,诺兰德与弥撒透过车窗分明地看到了熟悉的面孔——莎拉正坐在其中。

他们同时露出诧然的神色,而后,默契地相互竖起了拇指。

这是最终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