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我们与那名少女的初遇,在铁架桥上。

  风起之夜,绚烂的雪花在星光与灯火中落下,列车轰鸣穿过夜色,闪逝的灯光点亮她的身姿。

  那个年轻的孤影孑然而立,伸展双臂仿要拥抱阑珊星斗。

  就像渴望归家的候鸟,仅轻踮脚尖,便以飞翔之姿让生命陨落。

  她的人生被迫重复着离别与辗转,不断寻求接纳,却无法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记。

  她走在与我相似的孤独之路上,但又有所不同——毕竟这毫无道理可言。

  有些时候,世界的无常会将人推入深渊,用许多疯狂的偶然扭成绞索勒紧你的脖颈。

  但是,只要生活继续着,终有一日所有苦难将被赋予意义。

  它们会刻画出未来的你。

  一切就如我所见证的那样。

  诺兰德·莱昂哈特

  1957.10.30

  落雪之夜,小教堂的卧室中,诺兰德坐在书桌前胡乱抓着头发,审视着手里的稿纸叹了口气,而后将之揉成一团甩了出去。

  “啪”地一声,似乎打中了什么东西?

  青年四下张望,发现放松地伸腿坐在床上读书的弥撒正揉着左眼哀怨地望着他。

  “呃,你没事吧?”诺兰德歉意地干笑两声。

  “标准答案—没事。”弥气定神闲地合上了书,发红的左眼流下了泪水。

  “哎,过来我给你看看。”诺兰德摸了摸口袋,坏笑着招呼弥撒,“来,贴上这个!”在少年毫无防备地靠近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口袋里摸出一片创可贴拍在了弥撒的左眼上,“哈哈哈哈…这样就好了。”看着少年呆呆的模样,他恶劣地大笑。

  “………”弥撒心情复杂地紧闭着眼睛,撕下创可贴的同时粘掉了几根长长的睫毛,沮丧地喃喃着,“好痛。”

  “话说这么晚了,肚子也饿了吧?”诺兰德弹了弹弥撒的额头。

  “那么,我去准备晚饭吧。”弥撒将两鬓掖过而后,紧了紧发带走向厨房。

  “今天我们出去吃吧,偶尔也要尝尝外面的餐点啊?”诺兰德兴致高昂,“对了,你把这个穿上,天气这么冷可是会生病的。”说着,他将自己用来垫枕头的红色毛衣扔了过去。

  “不,不要。”弥撒看了看对自己来说过于肥大的起球红毛衣,又看了看自己身上黑色的修道服,摆摆手拒绝了,“太难看了…我要穿自己的衣服。”

  他从衣橱里翻出了一套便装,快速地换上了。

  下摆到膝盖处的修身短款黑风衣,以及一条保暖的棉绒紧身裤,踏上一双棕色的鹿皮棉靴,再围上一条天蓝色的针织围巾。

  加上那头毛茸茸的长发,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就非常暖和。

  诺兰德看着弥撒,再反观自己起了球的黑白格老毛衣和牛仔裤——不知为什么想把他抱过来揉搓一顿。

  “弥撒,难道我们不是‘不修边幅乱穿衣协会’的伙伴吗?”青年面色不善地看着这个叛徒,“毕竟你除了睡衣就穿着修道服啊?”

  “不,虽然我才十三岁,但我觉得一定没有那种协会。”弥撒苦恼地摸着下巴,“而且神甫在教堂里要穿着修道服才是常识吧。”

  “亏你知道自己十三岁……”

  “其实很难想象你之前一个人也活了下来,而没有变成泥巴块。”

  “就算是我,也会扫地和洗漱啊!”

  相互调侃着的两人离开了小教堂,向着街区的西边前行,一路穿过灯光昏暗的街头巷尾,直到与城区接壤的铁架桥附近的车站。

  这座老旧的小车站拥有与城市相同的历史,它构造十分简陋而有些特殊——它没有地面上的月台,取而代之的是交叠直上的钢构扶梯,人们可以由此而上,列车则会直接停在铁架桥上。

  在最初的军工时代,它本是一座进出检查站,现在早被人们遗忘了原本的功能,每天也仅有少数人会踏上那些锈迹斑斑的扶梯。在铁架桥下的一带,有一些破旧的长房子参差排列,诸如旅社餐厅。

  雪夜之中,它们窗畔流离的灯火仿佛闪耀自遥远的时代,正兀自走向尘嚣之下。

  诺兰德与弥撒走进了小站旁的一间小餐馆。

  冷清的室内摆放着食堂似的长桌椅,唯一的装饰仅是墙角的两三颗盆栽,木板钉成的档口前,一名有些驼背的中年男人正背靠柜台抽着烟听收音机。

  “哦,田中老板。”诺兰德冲他招呼道。

  “作家啊,很久没见你了嘛。”男人转过头扔掉了烟蒂,用肩头的毛巾擦了擦脸。

  脸庞的轮廓,以及幽黑的眼瞳与漆黑的短发,都说明他来自远东。

  “因为最近有些事情…那么,来两碗拉面吧。”诺兰德坏笑着拍了拍弥撒的头,“这孩子是新客人,你懂得吧?”

  “好好,会附送炸里脊一份的。”老板翻了个白眼,端出一个木制的提盒,“话说回来,对面的站长定了宵夜,拜托帮我送一下?”

  诺兰德点了点头,拎起木盒就拽着弥撒往外走去。

  “……呃,我们不是客人吗?”弥撒有些好奇。

  “反正只是帮个忙而已。”诺兰德解释道,“这家店是不送外卖的,只是因为离得近,车站值夜班的人总是在这里定宵夜,晚上没什么客人的时候都是老板亲自送过去。”

  “原来还有这回事…你倒是很清楚。”

  “之前曾在这附近工作过一段时间。”

  到值班室不过两分钟的路程,满头白发的老站长笑眯眯地接下餐盒后,直接从窗口甩了几根烟给诺兰德。

  月光下冰冷的铁架桥上,一双眼睛正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是朋友吗?令人羡慕啊。

  铁架桥上侧目于两人的少女,心中升起一丝妒羡。

  所谓的“朋友”,正是像这样与你并肩而行的伙伴,虔心倾聆彼此话语,亦或相互谈笑调侃,在生命的时间里留下了关于彼此的记忆。

  那是她曾祈求过,却未曾得到过的事物。

  迎向迷离夜风,少女向着远方的城心昂首,闪耀于夜色的粲然灯火编织出瑰丽的帷幕,随飘零的雪花飞旋着撞入眼帘。

  隔岸光景如斯绚烂,她翠色的瞳眸却愈发黯淡。

  这个世界如此美丽,展现给自己的却是疯狂的偶然。

  人们谱写无数故事,却没有一个能留下自己的名字。

  重复着离别的人生,早已感到疲惫,当前进失去了意义,就不需要前进。

  女孩冷静地注视着铁架桥的下方,默默爬到了护栏外,伸展双臂攀住栏杆,仿欲投向风的怀抱。

  ————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一切就会结束。

  ————没有人记得我,我将像未曾存在过一样消失,也不会有人因此困扰。

  一瞬间,她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甚至为此感到一丝轻松与雀跃。

  曾经,在书中看过这样一句话:如果有闲暇考虑毁灭,一定是活得太过轻松。

  这样的见解未免令人悲伤,因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应该说能这样粗暴地揆度他人的家伙,才是“活得太过轻松”吧。

  所谓死亡——什么也没有,不会有来生,不会有任何的偶然,但它能够给予你完成和结束。

  少女阖上双眼。

  雪夜之风吹乱她的发丝,拂动裙摆。

  来自远方的列车驶过风雪,钢铁静谧的轰鸣沿铁道传彻千里,车头灯发出的光芒穿透夜幕,照亮少女的身影。

  轻踮脚尖,舒展双臂,年轻的生命以飞翔之姿投入重力的怀抱,为这孤独的舞台拉下幕布。

  ————要死了………也许会很疼吧?

  在她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已撞到了什么东西,但毫无疑问那不是冷硬的地面。

  “呃噗、疼,疼死我了……我的……腰,不会是折了吧…”

  “你没事吧?!”

  耳边响起嘈杂的人声,少女睁开了眼睛。映入眼中的,是倒悬的世界。

  抬头向上,方才那名青年正死命抱着自己的下半身,而他身旁的黑发少年正手足无措目瞪口呆。

  “难、难以置信…她,她是头冲下跳下来的,诺兰德你你你…”少年踉跄着退后两步,愕然地向后倾着身子,“竟然有办法停住这股冲力?!你不是‘宅在家里不锻炼协会’的伙伴吗?!”

  “明显没有那种组织吧…我可是干过很多粗重的工作,姑且对自己的力量还有自信。”青年叹息着,“那么,自己能起来吗?”

  闻言,少女轻灵地一个翻身稳稳地站在了两人面前,秀丽的脸庞上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仅以一种无机质的眼神定定地凝视着他们。

  “呃,那个、你吃晚饭了吗?”青年踟蹰着邀约道:“要不一起吃个饭?”

  “……噗,”半晌,女孩的嗤笑打破了沉默,“真是让人感到温暖的恩惠,你是个很有趣的人呢,既不问我跳下来的原因,还这么淡定地请我吃饭。”

  “如果是那类表现激烈的人,我会去追问。”青年审视着眼前的少女,话锋一转,“但既然你如此平静,那再对你追问想结束生命的理由,想必非常失礼。”

  闻言,少女不由愣住了,翠色的瞳眸中闪过诧异之色。然后,她感到手心传来一阵暖流,侧身看去,那名黑发少年正紧握着她的手。四目相交之时,一种信任在目光中传递,就像一泓流入干涸心田的清泉。

  “对了,你的名字呢?”

  “莎拉…莎拉·尼可露。”

  “我是诺兰德,这小子是弥撒。”

  “弥撒…感觉很庄严的名字呢。

  “咦?你对他其实是男孩这点没感到吃惊啊,还是说早就看出来了?”

  “我一直在学习美术,虽然显得青涩,但身体的比例还是能看出性别。”

  闲谈之中,几人回到了餐馆,诺兰德将两大碗拉面推到了弥撒和莎拉面前。

  这种来自东方的美食与时常能吃到的意面不同,麦黄的柔韧面条浸润在清亮的汤汁中,氤氲的热气散发着鲜香,铺覆其上的叉烧色泽亮丽,单是看着就令人有一种满足感。

  两人的眼眸都变得闪亮,不由地发出一声赞叹,开始四下寻找刀叉。诺兰德见状一笑,递给了他们一人一副竹筷。

  莎拉笨拙地挥舞着这东方的餐具,将面条在筷端卷成一团,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当她开始咀嚼,柔韧的面条崩断,麦香和着鲜咸在口腔中满溢。

  未曾展露情绪的少女流下了泪水,动作豪放地将面条一口口吃下,最后将热汤也喝得精光,好似是在享用什么珍馐佳肴一般。

  “呜…活着真好…”女孩泪眼模糊地喟叹着。

  “……我的拉面有这么好吃吗?”柜台前的老板瞠目结舌。

  “你的拉面可是救了这女孩的命啊。”诺兰德凑上去,将站长给的烟与老板瓜分,并说明了原委。

  “是这样吗,真想不到会碰上这种事,这对我来说,也是意义重大啊。”老板露出了蕴含着怀念、欣悦和愧疚的神色,悄声对诺兰德喃喃道。

  青年点了点头,了然于心——这家拉面店的老板田中,一度执着于做出完美的拉面,起初的时候,他曾以为这只是出于职业精神的追求。但随着更深入的了解,他才发现,这样的一碗面条对于老板来说……那是阵亡的两万战友对生命的希望和渴求。

  在战争时期,田中老板曾是一名敌国的士兵,经历过与战友们被困在一座岛上的情况。因为粮食的匮乏,而饿死了许多的人,而他们最后的愿望,也就是想吃上一碗家乡的食物。

  因此,在战争结束后,被虏的田中老板才在异国开起了这样一家面馆。

  而这位失意的少女因美味拉面回复了精神,想必对老板有着别样的意义吧。

  “那么,现在可以说说你的故事了吗?”诺兰德审视着平静下来的少女。

  “…………”莎拉面上闪过一丝愕然,随即迅速撇开了目光,狼狈地用衣袖抹着未干的泪痕。

  将内心软弱暴露在他人面前并不是自己的作风,虽然现在这份坚持已毫无意义。

  “……是因为感情问题吗?”青年默不作声地点了根香烟,过来人似地说着。

  “哈?”少女的神色有一瞬崩溃。

  尴尬而短暂的沉默席卷了面馆。

  “咳…无论有什么烦恼,说一说吧。”诺兰德干咳两声,“也算帮我个忙。”

  “那是什么意思?”莎拉疑惑地歪头。

  “唔,我是个作者。”诺兰德苦笑,“经常需要收集写作的素材…所以,如果你愿意分享自己的故事,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了。不过就不要妄想我会替你保密了,因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写进故事里。”

  “我的故事…吗?”少女的面庞浮现一丝欣悦。

  “我和弥撒会作你忠实的听众,那么,开始吧。”诺兰德笑着说道。

  无论谁都需要一个倾听者,一件快乐的事如有十人分享,喜悦也将随之扩大十倍。同样的,悲伤的事如果有大家一起承担,那份凄苦也会化作微尘。

  诺兰德与弥撒都非常了解这一点。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生活在这座城市。”少女深吸一口气,娓娓述说道:“我和父母一起住在西北方的国家某个临海的城市里,妈妈是一个心胸坦荡而善良的人,爸爸虽然平时很少说话,但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即使妈妈烧糊的饭菜也吃得津津有味,还夸我在他书房墙壁上的涂鸦好棒。”回忆着过往的点滴,少女嘴角泛起了温柔的笑意,“然而,在我五岁的时候,我的国家也被战争波及,城市遭到了空袭,”她的双手不禁捉紧了胸口的衣襟,“爸爸妈妈在最后的时刻将我推进了拥挤的防空洞,等到重见黎明的时候,整个城市已经是一片废墟…在那之后,我的叔叔将我接到了这座城市…”

  莎拉渐渐将自己经历过的一切委以话语倾述而出,周围只剩下安静。

  “感谢,想必诺兰德也丰富了创作的素材吧。”良久,一直沉默倾听的弥撒开口道:“那么,作为回报,我也讲一个故事吧——关于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的故事。”

  话音落下,众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去年的时候,生物学家们在遥远的海岸线上观测到一头灰色的鲸鱼。”弥撒笑吟吟地说道:“但是,这种灰色的鲸鱼根本不可能在那里出现,因为她们应该只生活在数千英里外的海域。如果要抵达此处,她将要离开伙伴并穿过星球一半的海洋,这对任何生命而言,都是一条过于漫长且孤独的道路。”

  “那么,究竟为何她会这么做?”少女心中一动,急迫地询问。

  “因为她不被同伴们理解,没有任何鲸鱼会记得她。”弥撒挤了挤眼睛,“一般而言,鲸鱼的歌声在15至40赫兹,而这头名为爱丽丝的鲸鱼,她的声音有52赫兹——就是这样,她在孤独的旅途上独自歌唱着,她了无回应的呐喊响彻了大海的一半,并在此后的二十年中继续回荡着。”顿了顿,他继而柔声道:“因为活着,所以歌唱,纵然孤独,而她与她的歌早已被人们铭记。”

  当少年娓娓说完,少女翡翠似的眸中渐渐亮起煜煜的光彩。

  “你很擅长安慰别人啊…”诺兰德悄悄碰了碰弥撒的肩膀。

  “因为我一直都蹲在告解室里做这种事啊…”弥撒无奈地低声道。

  从窗棂眺望远方,广漠闪耀的星天与琳琅的灯火交织辉映,那是一片璀璨静寂的星辰海洋。

  “原来这个城市,也能看到海吗…”点点星灯仿佛挥洒出清澄的阳光,耀亮少女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