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能为力的瞬间,足以令你的人生失去所有珍贵之物。

  十二年前的初夏,我永远不会忘记。

  那一日,笼罩城市的阴霾远胜梅雨季的浓雾,尖锐的防空警报响彻天际,无数炸弹从几千英尺的高空中倾盆坠下,整个城市在四起的爆响中摇荡。

  一栋栋高楼突然膨胀,而后随着巨响化作碎片四散炸裂,挟卷着强风飞尘吞没街道上逃窜的人群。

  人们像是雷雨中的蚂蚁,被身后飞窜的火焰驱赶着,争先恐后地涌入防空洞。

  悸动的世界中,死亡席卷的城市里,爸爸妈妈紧牵着我的手,不停地奔跑着,跑着………直到他们用力将我推进了最后的避难所。

  钢铁齿轮咬合的轰响中,分割生死的大门缓缓闭合。

  从渐渐合拢的罅隙中,我遥望着亲人走向彼岸。

  爸爸拥抱、亲吻着妈妈,他们被泪水模糊的面庞,在飘摇的火光中仿若梦幻。

  就似一幅定格的油画,下一秒在火焰中焚烧殆尽。

  ————莎拉,你要活下去。

  他们临终的话语,穿过嘈杂直抵我耳畔。

  狭窄黑暗的防空洞中,到处都充斥着愤怒、悲伤、无奈与绝望。

  最初的时候,人们哭喊着、咆哮着,而随着时间流逝变成了抽噎与低骂。

  直到最后他们气若游丝,便安静下来。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当我走出了防空洞时,黎明下的城市已经满目疮痍,残骸四处零落。

  而那间可以望见天与海的熟悉的老公寓,我唯一的家,已经找不到了。

  我流下了泪水,至今也还记的那个时候两颊的凉意。

  我是如此地渴望飞翔,渴望着灵魂的自由。

  渴望着结束一切痛苦的记忆。

                                莎拉·尼可露

                               1952.7.14塞农

  黄昏下,冷风穿过窗棂,拂起桌上日记本的扉页。

  流连于苍白纸页上的娟秀字迹,犹若悬河倾泻于心。

  折射着晚霞的钢笔,悄然滚落在地板上。

  人可以有许多个名字。

  然而最初被赠予的名字,却是唯一的。

  那是注视着我们从诞生至成长的人,满载着祝福与期盼的一份承诺——无论何时,无论你身在何方,但凡有人念起这名字,你的存在就是有血有肉。

  所以这世上许多人在活着的时候,选择努力拼搏。

  立下宏愿献上丰伟的创造,克服困苦攀上为之倾心的高峰,与爱人结合把血脉传承。为了将自己的名字留下,人们选择走上不同的道路。

  但是,如果惦念着我们的人都消失了,我们的存在又成了什么呢?

  倘若人生真有这种断点,那它究竟是命运的终结,还是新的开始呢?

  这对于所有人都是个难题,更别说莎拉·妮可露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她长的很漂亮,身材欣长脸蛋秀丽,亚麻色的柔软长发令人感到温暖,一双翡翠般的明眸中总是敛着柔和的光彩。她心地善良,待人有礼且举止得体。

  按理说这样的女孩在学校里应该很受欢迎,但她却没什么朋友。

  因为她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异类。

  她做过许多奇怪的事,比如说学校后院里有一只大花猫,产了一窝小猫咪。女孩子们都觉的很可爱,有人偷偷抱养去一只也并不稀奇。而当莎拉知道这件事后,竟然费了番工夫查出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干的,还不顾情面直接跑去人家那里把小猫抢了回来。

  她还曾冒充过邻居家小孩的姐姐去小学出席家长会,帮那小鬼应付老师对他过烂的评价。那一天,在众人面前一向寡言的她扮演了一个完美的温柔姐姐,给那小鬼说了许多鼓励的话,而且微妙地乐在其中——这是她们班上某位同学帮着自己小学的妹妹开会时看到的,那人当时下巴都快脱臼了。

  然而最奇怪的是,每天放学后她都会去铁架桥旁,定定地凝望,只在城铁飞驰而过的瞬间露出笑容。

  她的身上充满谜团,但没人有一探究竟的勇气,毕竟未知总使人畏怯。

  自然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些奇怪的举动其实是一颗澄澈而脆弱的心在苦苦挣扎。

  她也想要被接受,却又害怕被拒绝,因此总是小心翼翼,不带笑容地悄悄行走在那些隐蔽的街角与巷尾。

  她一定也像你们一样在等待着吧,那个勇敢闯入她生命里中、带来光明与喜悦的人。并奋力拽起她,抛离心中的阴霾。

  已经是十一月了,塞农也下起了小雪,城内的街道上铺覆了一层霜花。

  放学的时间早就过去很久了,此时,莎拉正独自伫立在一幢公寓前,手插在制服上衣单薄的口袋中,脸蛋也埋进了格子围巾中,只是抬着眼打量着二楼,好像在确认什么。

  生锈的窗栅后,半掩的帘子透射出白炽灯清冷的微光。

  “…叔叔…今天在家吗?”带着少许的欢快,少女原地跺了跺脚,跑入楼道。

  楼上,那扇房门虚掩着,少女并未多想,果断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叔叔,我回来了!”

  “莎拉?!”

  陷在沙发里的叼着烟的男人登时弹了起来,讶异地盯着门口的侄女,而后慌忙将叠满茶几的资料与文件拢到一边。

  “咦?……你还在工作吗?”少女尴尬地咧了咧嘴。

  “呼……嗯。”男人将一杯温热的柠檬茶递给了莎拉。

  淡紫色的烟雾飘过眼前。他依然穿着那件熏满烟草味的衬衫,而且总是不会全部掖进松垮的西裤里。不怎么打理的蓬乱头发,衬得那张憔悴的面孔更加消瘦。

  摸了摸爬满胡渣的下巴,男人在少女对面坐了下来,又继续地翻着茶几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和资料。

  “呃,叔叔。”少女捧着茶杯唤道,试图打破这种尴尬又默契的沉默。她想趁着叔叔难得在家的时候,相互聊点什么。

  “…嗯?”男人头也没抬,随便应了一声。

  “那个…晚饭…吃过了么?”面对压抑的气氛,女孩不知如何开口,却依旧强作着笑颜。

  “厨房还有,你饿了么?”男人掏出钢笔,认真地在一份旧报纸上圈点着。

  “不…没什么。”

  “哦。”

  少女静静地蜷缩在沙发里,闭着眼睛,胡乱地思索着。

  这个清冷得宛如医院办公室的房间,曾经是她人生中的第二个家。

  被笑语和问候充满,每逢节日,连四壁间都盈溢着蛋糕的香甜,温暖得令人眷恋——那是莫莉婶婶还在的时光,已经是非常久远的回忆了。

  那时,她刚被叔叔从满目疮痍的家乡接来,而他也并非现在这般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在这座还充满活力的城市中担任检查官。和所有一般男人一样,他喜欢棒球明星与拳击好手,每逢比赛时,即使在工作也会偷偷打开收音机。他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好像太阳一样有用不完的精力,释放着光与热,感染着周围的人们。

  他有个正打得火热的女朋友,名叫莫莉,是个善良美丽的女孩,在茶店作侍应生。据说就是因为他每天下班之后常去那里休息片刻,两人才认识的。

  介于青涩与成熟间的爱慕,这种纯真的情感化作花束上的卡片,化作亲手烘制的蛋糕上奶油描出的祝福,化作…一种习惯的陪伴。

  在那几年里,他们把幸福与喜悦与周围所有人分享着。而年幼的自己也被打他们所打动,渐渐走出了与父母天人两隔的悲痛。

  但,在自己十岁那年,像往常一样下班回来叔叔对自己说:

  ——抱歉,看来不能请我的小公主吃婚礼蛋糕了。

  男人那惨淡的笑容,她至今也无法忘怀。

  从那天之后,常会在周末时来做一桌子美味佳肴的准婶婶再也没在自己面前出现过。而叔叔也渐渐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如今,六年过去,照片中幸福的时光早已如枯萎的黄叶般凋零了。

  直到今天,男人也未曾对少女提起任何关于那个所爱之人的事。

  从小女孩到青春少女,莎拉眼睁睁地看着叔叔越来越像是一部不知为何而日夜奔劳的机器。熟悉的面孔日渐陌生,唯一的亲人俞走俞远,即便彼此间羁绊已如游丝,也不忍清醒过来。

  虽然她隐约察觉得到,事情必有蹊跷,但她却无能为力。

  “…莎拉。”男人沙哑低沉、染着焦油味的嗓音打断了少女的思绪。

  “嗯?叔叔?”女孩抬起头,疑惑地注视着男人。

  “我……明天就要离开了。”男人掐灭了烟,垂眼盯着茶几上的烟灰缸,“…今后…你要照顾好自己…钱的问题不需要担心,我已经帮你准备妥当了,这是你的名义办理的储蓄卡,密码是你的生日…如果你想出去住,也可以,或者继续住这里。”说着,男人从衬衫的口袋里摸出了卡,不由分说地塞进少女的手里。

  “…为什么?”女孩错愕地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不可以知道这些事…你只需要知道,从今以后,我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不再是亲人,也不再是家人,你和我没有任何的牵扯。”

  “究竟是为什么?!”莎拉愕然地听完了男人的话,鼻子一酸,滚烫的泪水溢满眼眶。纵然一切来得如此唐突,但似乎结果早已注定——可这一切都仅是借口,唯有心中迅速散落的悲伤是真切的。

  仿若宣判,所有美好的时光再一次离她而去,向着深渊沉淀成回忆。

  “不要问为什么,是为了你好。”男人沉默半晌,最后无奈地微笑着摸了摸莎拉的头发,“乖,我的小公主。”

  “…阿姆斯丹叔叔。”少女不禁楞了神。

  这笑容多么令人熟悉——眼前的这个男人,在那天雾港的公寓废墟中将她背起时,所展露的正是这种令人温暖安心的笑。

  一瞬间,她甚至觉的,也许还有回旋的余地。是不是那趟期盼已久的列车已经到来,将载着她与唯一的家人驶离这座城呢?

  希望能够去往没有忧伤,能看得到清湛的天空与浩瀚大海的梦中家乡吧。

  “我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男人接下来的话,却将这期待击得粉碎,“从今以后,我们将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对朋友们坦然些吧…你总是不够坦诚,虽然这可能是我造成的,对不起…但你应该去寻求属于你的人生。”

  “我不要!你已经是我仅剩的家人了啊!如果这里没有你,那还有什么意义,还谈什么幸福!”莎拉漂亮的眼睛绝望地瞪大,紧咬的下唇渗出了点滴鲜血,“你走吧!我也不要回来了!”恨恨地丢下这句话,少女赌气地跳起来,在男人恍惚的目光中摔门而去。

  “莎拉…对不起。”男人走到窗前,望着少女在夜色中远去的单薄背影,痛苦地将脸埋进了掌中,“但是…你还有未来,而我却选择了为过去而活,我实在是无法忘怀莫莉的死,我不能再牵扯着你了…从今之后,我们将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点燃一支香烟定了定神,男人从衬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简短到可称字条的信:

  Mr.J:

  那家伙在前段时间的贪污案中露出了马脚。

  但不幸的是,我们虽放了许多线下去,依然未能收集够分量的证据——那家伙现在混得不错,以他现在的势力实在不好对付。

  我本不该在信里提及这些,但事情比较紧急。至于详细,请会面后再谈。

  务必尽快。

  “那个害死莫莉的罪人,作恶多端让多少人家破人亡却逍遥法外…”阿姆斯丹回想起往事,咬得牙齿咯咯作响,“不让他受到制裁,是不行的。”男人用打火机将纸条焚成灰烬,随手披上了一件风衣,便推门没入一片漆黑之中,“无论是绳之以法,还是别的任何手段。”

  风起落雪之夜,少女仅穿着西装配百褶裙及长筒袜的制服,一个人走在清冷的街道上。路灯昏黄的柔光,时明时暗。

  冷风吹散了少女映着月光的长发,飘零的落叶牵扯着她忧愁的心。秀丽的脸庞上,流露出遮掩不住的失落与哀伤。

  嗅着风的气味,她多么希望那不是机油与尾汽的腥臭,而是记忆中亲切而熟悉的海风淡淡的咸味。那是大海独有的气息,承载着她一切美好回忆。

  那是家的味道。

  她又回想起了,在家乡遭到空袭之前,与爸爸妈妈一起在那所滨海公寓生活的日子。

  总是以干净的笑脸迎人的妈妈从不计较得失,虽然很讲道理,但有时也会生气,而且十分厉害。可她从不刻意伪装自己,性情率真而又心胸坦荡。

  而爸爸,总是笑着包容自己和妈妈的过失,为人正直善良,终日操劳在外却无半句怨言。

  她还记的某次爸爸喝完酒,抱着当时只有三岁的自己,指着窗外的天和海,喊了起来,“莎拉!你看!记住这个景色,永远记住!让你的心胸也像那般宽广!”

  而妈妈则在一旁无奈地笑道:“她那么小,哪听得懂你在说什么!”

  那时,在父亲坚实的臂湾中,眺望着窗外浩瀚无际的大海,听那震天的海浪鸣响。虽然是每天都看得到的景色,也不禁要为那海天间连心都穿透的青光而撼动。

  青色的阳光,辉映在天海之间,粼粼碧波托起水平线上的航船,仿若星球舒展怀抱送人们远行——探求着他乡的奇景异彩,追寻着梦想的尽头。

  那一刻,被清澄阳光溢满的瞳孔,仿佛连自己的灵魂都能看得透彻。

  早在那时,就已经认定了…与父母相似的天与海,也将是自己以后的模样。

  可是想到自己现在的境遇,少女不禁流下了泪水,悲伤地呢喃起来:“对不起,爸爸…妈妈…可是这个城市,是看不到海的啊…”

  莎拉漫无目的地游逛着。

  她在想,连仅剩的亲人都失去了,今后自己该何去何从呢?

  如今,记挂着莎拉·尼可露这个名字的人,都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