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如莱特所说,严寒的下午开始飘雪。

大雪中的坎特萨,如果不是废墟的话,大概会很美吧。

倚靠在窗边的墙壁,看着窗外荒凉雪景的尤蒂心中有股莫名的伤感。雪花飘落,眼前的废墟不知何时起化成了大海。在悬崖上的一座座堡垒,那是驻守在迷失之海边悬崖上的守军,日日夜夜把关人界最后的防线。

在海和雾的那边,魔界大陆。

待百年,魔雾飘散,人类大军便会在勇者的带领下前往摩界,与魔族决一死战。

——我们去去就回,尤蒂。

与大军一同前往魔界的父亲。

——故乡的荣耀就由我来守护!等我们回来,姐姐!

还有弟弟。

在海港的目送,消失在魔雾中他们。

最后的呼唤,至今还能听到。

“……!”

尤蒂猛地醒来。

不知何时靠着墙壁睡着的她,因为失去意识导致的失重使得她醒了过来。她立刻撑住了即将倒下的身体,视野中的窗外,变回了一开始的雾都。

尤蒂没有睡过。在莱特驾车的时候,她一直都集中着精力观察四周。这里是禁区,是已经爆发了死疫的重灾区,什么时候被袭击都不奇怪。

——姐姐!

胸口一紧,只觉鼻子发酸,有液体在眼中打转。

尤蒂再次凝视窗外的大雾,那与故乡海边近乎一样的迷雾。

同样在雾中长大的吗……莱特。

趴在窗台,尤蒂呆呆地看着在风中摇摆不定的雪花。

像我一样。

“我们是同路人呢,莱特,”

头埋入双臂,尤蒂哽咽着。

“就家族没落来说。”

——忧伤?没有那个时间。

哐哐哐当!

被抽掉主心后,不稳的碎石堆终于坍塌。

——与其有时间去为往事悲伤,不如去为明天做什么。

将手中的破砖扔到一旁,继续蹲下身的莱特拨开了地面的碎石。

——因为不得不这么做。

视野里,拨开碎石块后出现的是一扇隐藏的暗门。

——更因为是责任。

“哈……”

莱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嘴里迸出的白气一团一团地往上升着。长时间的工作固然消耗体力,但莱特没有停下来。他从手中拿出那本在狱中几乎快被翻烂的笔记,再对照眼前的出现的暗门,肯定地点点头。

“就喜欢把重要的东西东藏西藏这一点……嘿咻。”

将沉重的暗门向上打开,莱特随意地感叹。

“还真的一模一样,我这个老爸。”

映入眼帘的台阶,没等感慨完莱特便拿着烛台往下走去。

过了寻找入口的第一关后,挑战并没有结束。

无论是漫长而与边际的迷宫,还是布满陷阱的道路和角落,都令莱特无比头大。那些分分钟钟致死的选择,实在无法想象这是父亲会留给儿子的东西。

不,也不能这么说吧。

扭动筋骨,伸了伸懒腰,抵达了终点的莱特若无其事地看着眼前最后一扇门。

老爸的笔记上也根本没有写要把这东西留给谁。自己之所以能抵达这里,不过是强行解开了这本笔记罢了。

大概,老爸谁都不想给吧。

合上了手中的笔记,莱特闭上了眼睛。

——火焰。

从城头连到城尾,通天的烈火。

那是莱特曾经失去的记忆。那是在爷爷用生命解开自己身上的封印时,在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画面。

渐渐毁灭的坎特萨,自己的故乡。

届时在外作为勇者在王都参加庆典的爷爷,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毁灭坎特萨的根本不是什么意外。

还记得,还知道,还明白,还能回忆……自己的故乡,究竟发生了什么。

因为找不到准确位置就投石,因为不知道具体方向就封山放火。

被逼到绝境而绝望的我们……是如何一个个死去的。

即使父亲不想让战争再度降临,为此而布下如此之多的陷阱阻挠。

“可仇恨是不可能被遗忘的。”

握紧拳头,走向前的莱特推开了眼前的大门。

只要心中有复仇的痕迹,哪怕是一点点……你留下的东西总会有人能找到的,老爸。

“子孙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莱特深邃的瞳眸中,那仇恨凝聚成的烈火——

——熊熊燃烧着。

枯枝在火中啪啪地响着。凝视着火苗,感受着渐渐暖和起来的空气,尤蒂退后坐到了床上。烟顺着房间顶部的开口向上升腾,粗糙的烟囱,那大概是莱特做的吧。

所有箭矢都已经被打磨,在最后一次注视了自己手中的弓箭,轻抚嵌在弓上红蓝两颗玉石后,尤蒂便把弓靠着墙角放好了。

已经入夜了。

透过窗口望着夜空,火光下尤蒂的侧颜犹如碧玉。她确实算得上美人,除了那乱糟糟的性格以外,其实不言的时候真的挺美。

当然,丰满的身材加分更多。

然而,会如此评价的莱特却不在这里。注视着星星,已经确认是深夜的尤蒂低下了头。虽然今天除了修整武器以外便没做任何事,可一旦确认到是这个点的时候身体便开始不听使唤了。

加上昨天又没睡。

抱着自己的大腿,把头靠在膝盖上的尤蒂侧头看着火堆。那边有自己晚餐的残骸,除此以外还有留在靠近门口那头没有动过的干粮。

想着用火烤热会更好入口来着……

“结果,根本没有回来吗。”

注视着自打关上后便没再开过的门,尤蒂嘟囔着。

莱特……

——蒂姐稍有不慎,我没办法救你。

无法使用玉石术的孩子,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残忍?

“这个世界是真的无情呢,莱特。”

对着火堆那边并不存在的他如此说完,尤蒂闭上了双眸。

但这里却是温暖的。

不知不觉,又一次相信了这个孩子的她安心地睡去。

——咔擦。

“……!”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尤蒂猛地从床上醒来。即使是睡着了也处于警觉状态的她立刻抓住了靠在墙上的弓,不过并没有等她抽箭,她的动作便停下了。

只是从烟囱落下的积雪压断了火堆而已。

大惊小怪了……得知事实的尤蒂松了一口气。虽然刚醒,但被这么一吓困意全无。她开始环顾四周,目光首先落到了窗外。

已经清晨了吗……

翻下床走到窗前,尤蒂看着窗外的雪景,以及不远处耸立的高塔。

……嗯?

无意中闪过的黑色长发,尤蒂看到了高塔里闪过的人影。

女人?

“莱特,这里还有别人——”

转过身,寻找着一个人身影你尤蒂打住了自己的声音。

“一晚上都没有回来,吗……”

看着火堆那头已经冰凉的干粮,露出复杂表情的尤蒂低下了头。

——凉风催人精神。

特别是熟睡了一整晚后的清晨。

整理好东西从房间出来,顺着原路返回城堡外的尤蒂伸着懒腰。虽然早晨没有朝阳,但由于下了一晚的雪,今天意外没有昨天来的冷。

不知道莱特那家伙在哪里……记得昨天他牵着马好像是往这个方向走的。啊,找到了找到了。

马匹正在一旁休息,能看到水槽里加上的水以及一旁的粮草。

没有积雪……是今天早上刚加的吧。

走到一旁的马车,尤蒂速速将已经整理好的行李暂时放到车后座。

“起的这么早啊,蒂姐。”

“啊,莱特?”

忙着把行李放整齐的尤蒂没有来得及转头,背后便传来了莱特的声音。

“早,蒂姐。”

“早,莱特。说起来你昨天一整晚都没回来啊。”

稍微向后瞥了一眼身后的莱特,还没看清楚尤蒂便回头继续整理着东西。

“要做的事情很多,没来得及睡觉。”

“你这样要是被人袭击怎么办。”

“所以才要麻烦蒂姐,我说过我一个人是没办法战斗的。”

走到尤蒂身边的马棚莱特开始安顿马匹。

“真是的……你就老会说这种好话。啊对了,说不上侦查,但今天早上我看到旁边的高塔上有一个女人,莱特你知道是——”

“……?”

“怎,么一回事……”

尤蒂的话还在继续说着的时候,当她转过头看到莱特,手中拿着的行李哐当地落了下来。

“你、你、你……你这副样子是怎么一回事!不对,你是谁!”

“虽然很失礼,姑且认为我变装还过得去。”

“莱、莱特……”

不禁后退半步的尤蒂,脸上露出一丝嫌弃的表情。

“你,是变态吗?”

“蒂姐麻烦你闭嘴。”

眼前的莱特,完全看不出是一个男人。

黑长发扎成一股辫子垂于身后,在规整刘海的遮挡下脸颊显得小巧。虽然谈不上可爱,但那中性的脸颊上那双死鱼眼此刻由于凸显竟有了女孩子那般大眼的错觉。于狱中的艰苦岁月打造出的瘦小骨架穿着便于行动的轻甲和斗篷却意外契合女性。如果不是因为声音,光靠样子要分辨出莱特,不,要分辨出男女都相当困难。

“怎么……你穿成了这副模样……”

“女性的身姿各种方面都会很方便,我没办法战斗,所以必须依靠其他东西……蒂姐,你怎么了?”

看到捂着脸的尤蒂,莱特不解地问道。

“不……你用这个样子说着男中音,有点……”

“那……”

明白了尤蒂意思的莱特,下一秒。

“这样的话可以接受了吗,蒂姐姐?”

脸上露出灿烂笑容,从嘴中吐出的声音是比尤蒂还要甜美的女童音。

“知道你是男的之后更反胃了。”

“那不是蒂姐你要求的嘛!”

“果然男中音也很怪,暂时别让我看你的脸……”

“真是麻烦。”

“这不是麻烦啊!正常人都会有这样的反应好吗!倒是……你是怪物吗。”

看着眼前与女孩无异的莱特,尤蒂感慨道:

“连女装和变声都这么驾轻就熟,你也太可怕了吧。”

“因为接下来在开斯奥亚要进行的是战争。”

必须不择手段。如此说着,与女孩模样的身板有强烈违和感的双眸,正流露着坚定的眼神。

“……突然觉得有点庆幸。”

“……?”

“不,没什么。”

和你是一边的某种意义上都太好了。

尤蒂将到嘴边的话硬是吞了回去,转移了话题。

“那么,现在出发吗?”

“稍微还要去一个地方。”

说出这话的时候,莱特的表情正好被头发的阴影遮挡。

马车再次的移动,并没有用多久。

莱特从车头一跃而下。注意到从刚才开始莱特的表情就有点怪的尤蒂赶紧跟着下了车。

白茫茫的雪,沿着山坡一路向上。

从马车下来后,眼前已有一串脚印向前延伸——莱特,朝着一个方向走着。

那是一个墓碑。

走近后,尤蒂清晰地看到了碑上的名字。

托拉斯•瑞森齐。

脑海中的情报海里没有出现过这个人的名字,他既不是莱特的父亲也不是莱特的爷爷。

“你一直嘟囔着要见到女儿才肯教我你毕生所学。每天总是抱怨穿上的裙子,却没想到会成为今天的武器之一。”

跪在碑前的莱特苦笑着。尤蒂看到了莱特眼角的泪水,以及墓碑前放着的铁锤。

“谢谢你对我的指导……还有谢谢你,把我父亲的所有告诉了我。”

深深地一跪,莱特的头叩在雪中。

尤蒂没有说话。凝视着墓碑上的名字,尤蒂只是默默合上双手,闭目鞠躬。

“那么我出发了,师傅。”

从雪地中站起来,莱特再一次深深鞠了一躬。从尤蒂的角度,映入眼帘的是莱特背后的方形行李箱,以及他腰间的工具。

托拉斯家族……除了代代出骑士,我还记得以辅佐骑士的工匠闻名。虽然工匠术在玉石术诞生后便被取代了……毕竟火土双系的玉石术士轻松便能完成装备的制造打磨,不再需要工匠麻烦的制造工艺。

“走吧,蒂姐。”

莱特,你究竟……是什么人?

注视着眼前的少女模样的少年,尤蒂把疑惑咽回心中,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莱特头也没有回便朝着马车走去。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他整整两天没有休息的尤蒂赶紧抓住了他。

“车我来驾,你暂且休息吧。”

“在狱中的三年我已经睡够了。”

莱特没有躲,他的眼神正笔直地注视着尤蒂。

“别说休息,现在就是一路奔到开斯奥亚都没问题。”

“你还真的是乱来。”

“开个玩笑。不过离开这里的路只有我认识,你想开也不行。”

“就算这样……你指路我来开也不是——”

“没关系的蒂姐。而且想休息的话,到时候时间多的是。”

抓好缰绳,莱特露出了若有所意的表情。

“毕竟我们要在最后一天进城。”

“哈!?”

尤蒂的惊愕,是留在坎特萨废墟最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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