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烛光在闪烁着。

微弱的火光曾在不久前担任着照亮客厅的角色,而如今在初升的朝阳下已不如阳光来得更有效了。

探头,离火烛最近的我轻轻吹灭了它。

寂静的客厅,一瞬间回荡着我的吹熄声。茶桌上,众人面前的茶水依旧满杯。我望向了我眼前的自己的杯子,热度早已被寒风啃蚀殆尽的茶液面,映有我那张哭红眼睛的模样。最后,我转过头,重新凝视着那边,客厅出口处正对的那扇门。

在场的所有人……瑞丝塔也是,雷斯特也是,还有校年级主任也是,我们,都静静注视着那扇门……通往爷爷房间的门。

咚咚——吱呀。

从门内传来了脚步声后,大门缓缓打开了。

“医生。”

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我就已经起身了。没等门全开,我就向着刚从门内踏出半步的医生询问。

“怎么样?”

“托拉斯公爵他……他醒了。”

太好了!……终于,托拉斯爷爷他。身后的瑞丝塔和雷斯特传来了兴奋的声音,可看着医生的我,却始终不能释怀。

如果医生能治好一个人,那他从房间里出来的第一句话为什么却是“他醒了”这句话?

“我的爷爷,治不好吗?”

我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可我却还是将已知答案的问题抛了过去。

医生,摇了摇头。

我听到了内心有什么破碎的声音。背后的瑞丝塔和雷斯特兴奋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再、再……”

忍着溢出眼眶的泪水,我紧紧抓住了医生的手恳求。

“再努力一下,求你了医生,再努力一下救我爷爷……”

可是医生……却再一次摇了摇头。

“为、为什么……”

“不让用任何的医疗术,即使有再大本事的医生……哈,也难治啊。”

医生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不让用……任何医疗术?

“爷爷、爷爷他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用医疗术,这句话还没说完。

“莱特……”

从房间里,传来了爷爷微弱的呼唤声。

“进来。”

“进去吧,从刚才开始托拉斯公爵就一直念着你。”

医生如是说道。

我向后瞥了一眼,雷斯特和瑞丝塔点了点头,而年级主任向我鞠了一躬。

向我道歉,如今还有什么意义?

我没有说那么多。从小小打开的缝隙侧身飞速钻入后,我便立刻关闭的房门。爷爷的房间一直很简单,除了书写用的桌子放衣服的柜子,便只剩下睡觉的床。

他,便躺在了那里。

身上,那些被怪物袭击过的地方,绿斑点点。

“爷爷。”

我不敢大声说话,快步走过去后的我跪在了床边后,便紧紧握住了爷爷的手。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医生用玉石术……”

“因为这只会加快被腐蚀的速度……玉石术,毫无意义。”

爷爷的声音沙哑,可语气的强硬却丝毫不减。

“不试试……不试试怎么知道,爷爷再这样下去……”

“那是我儿子,更是你父亲用尽一生留下的东西。”

爷爷打断了我的话,更打断了我的哭泣。

“我,相信他。”

我的……父亲。

这是爷爷第一次提及我的父亲。爷爷正笔直地注视着我,我能感受到他的手,正紧紧回握着我……虽然这个力度已经远远不及平时了。

“可……可是,不治疗的话爷爷……”

“人,总是会死的,而我的年纪……也已经上去了。”

说完这句话,半睁着双眸的爷爷长吁了一口气。

“没有!爷爷很健康!每天也有锻炼,爷爷只有治好了这个肯定还能……”

“你是知道的不是吗,否则你也不会拉住瑞丝塔了。”

我,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从爷爷嘴中,讲出事实。

可这个时刻,它,还是来了。

“我会变成怪物的,那种血肉一团恶心的怪物……使用玉石术与否,只是加快或者延缓这个变化……而已。”

我,无法反驳他。

我脑海里的知识……不知从哪里多出来的知识告诉我,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可我却没有记忆,从没有印象自己在哪里看到过这个知识。

“我走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走,后……

“不……不会的,不会的……”

泪水,终于忍不住了。

“爷爷不会走的,我还要爷爷训斥我,我还要爷爷训练我……爷爷不能走啊……”

额头深深地抵在了爷爷的手上,紧闭双眸的我泪如雨下,痛哭流涕。

“傻……孩子。”

“我不想爷爷走,我不允许爷爷走!我会学习的,我会努力看书的,我肯定会研究出治愈爷爷的方法的,爷爷再坚持两天……”

我的任性,却只迎来了爷爷的摇头。我呆愣住,却没办法再多说什么,只能任由嘴唇微颤,泪水横流。

“果然是……父子,所以我才最不放心你啊……”

爷爷的双眸在追忆,却又存在担忧。他认真的凝视着我,再度紧紧握住我的手。

“你,还愿意听爷爷的话吗?”

“我听……我听,身为托拉斯家族的后裔,听从家老的一切指挥。”

这是爷爷最爱听的话,我能看到他的嘴角微微一翘。我知道,我知道爷爷在年轻的时候为家族的昌盛做出了多大的贡献,哪怕是虚的,哪怕是一瞬,我也想让爷爷……回到那一刻。

“托拉斯·莱特。”

“在!”

“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总愿意探求事实真相,然后全面地去考虑问题……这点本身,很好。”

注视着我的双眼,爷爷认真地说道:

“但你太意气用事,意气用事,你明白吗?”

“是,是,我明白……”

忍着泪水,我回答道。

“凡成大事者,皆摒弃私情恩怨……永远,记住……要永远以大局为重,记住,一定要修正你这个短板……记住了吗?”

“凡成大事者,皆摒弃私情恩怨,要永远……永远以大局为重,莱特记住了……”

重复着爷爷的话,我用力地点点头。

“嗯。第二件事……去,把我书桌抽屉打开,拿出抽屉里的那本笔记。”

“是。”

用衣袖抹掉脸上的眼泪,我立刻站了起来。小跑到了桌旁,我拉开抽屉,在那里,有着一本用羊皮纸制成破旧笔记本。

“打开它……”

听到了爷爷的声音,我立刻打开了笔记。

——梅干涅症状研究笔记一。

——记录者:托拉斯·克里。

托拉斯、克里……

此时,就在我的注意力被记录者吸引时,一个东西从笔记本的夹缝中滑落。它如落叶一般在空中摇摆,最后落在了地上。

那是一封信……托拉斯家族族徽所印,最重要的信封。

其上,署名:托拉斯·勒因。也就是我的爷爷。

“爷爷……”

我捡起了信封,呆呆地注视着爷爷。他平静地看着我,并没有多说什么。他是知道我都明白吗?那股深信,是平时从来都没有过。

“还有,第三件事……最后一件事。”

不是呆愣着的时候。

我立刻走到了床边,再次紧紧握住了爷爷的手。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自己究竟是有多久没有握过这只手了?它何时变得如此褶皱,变得如此苍老……

抬起头,我凝视着眼前自己至亲之人。

“坎特萨大屠杀事件……你,和我,都是其中的幸存者。”

什、什么?

“虽无明文规定……但,那里是我们托拉斯家族真正的根据地。我们的没落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咳咳!”

“爷爷别说了,我马上让医生进来,现在……”

可爷爷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

他深呼吸,缓解了咳嗽带来的疼痛。

“就算不受这伤……我命也不久矣。”

“不会的……爷爷不要这么说……”

“那是事实,莱特。”

爷爷突然严肃的口吻,怔住了我。他的眼神锐利,可锋芒却不是针对我。

片刻后,我才明白。

“我们家族……是精神术的创造者。”

爷爷针对的,是自己。

“我……对你的记忆,施与封锁,用我的生命为代价……咳、咳咳!”

“爷爷!别说了别说了,你现在……”

“不——!”

紧紧握住我的手,爷爷狠狠地打断了我的话。

“现在,我要用我的生命,为你解开记忆的封锁。”

“不、不要……不要我不要!爷爷你在说什么,我不能……我不能让爷爷……”

“我不能以一个怪物模样死去……”

不知从何处,爷爷抽出了一把短匕。

“不可以!爷爷!”

“托拉斯家族的人,必须以骑士的身份死去。”

匕首,不偏不移,径直插入了爷爷的胸口。

“爷爷——!”

被另一只手有力地挡着的我,只能呆呆地看着爷爷落在了床上。

“不要……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爷爷的手变得无力,我立刻扑向了他……紧紧地抱住了他。

爷爷,正面露微笑地看着我。

Dévoiler la vérité。

随后,是吟唱。

 

砰砰!

 

心脏剧烈地跳动,脑袋……猛地炸开。那仿佛是一道被封锁的大门突然打开,深藏其中的之物前赴后继,全部冲进了大脑各处。

 

——不愧是我的儿子。

那个叫克里的男人。

——这么小就开始看书了,真是个乖孩子。

那个叫雪兰的女人。

——你对我妹妹做了什么!克里!

那个叫切弗斯·肯诺希的男人。

——为、为什么……

还有。

 

——是谁把我孙子变成这样的啊啊啊!

 

我的爷爷。

五年前,在那场灾难中,我活了下来,却失去了感情。无论爷爷对我如何的好,我每天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个。

自杀。

只要爷爷一不看紧我,我就立刻想办法自杀。

不想活了。

失去了一切。

以那样的残忍。

被现实剥夺。

爷爷最后所做的事情……

——原谅我。

将我的所有过去,全部封印。

我,终于明白了……爷爷对我无比严格的理由。

宁愿对雷斯特好也不愿夸奖我也是。

泡茶后明明是我做的却不肯揭露真相的也是。

每日的批评也是。

这些全部……全部东西……都只是为了……总有一天我能够重新承受这般沉重的过去……

并且,能勇敢地活下去。

 

封印的解除,结束了。

被我紧紧抱着的爷爷,脸上只有释怀的微笑。

“爷、爷爷……”

“你的真名……是赫迪·莱特,是你爸爸征求我的意见后,给你取的……”

赫迪·莱特,这个名字的意思,我无比清楚。

“去‘做你自己的骑士’吧,我的孙子。”

“不……不要……”

“如果你愿意……”

为什么……为什么我现在才懂。

“也挑上……复兴我们家族的……担子、吧……”

为什么,我之前我要质疑我至亲之人?

“那是,我的……”

眼下这个人……眼下这个人……

“夙愿。”

才是最爱我的人啊啊啊啊!

“爷爷啊啊——!”

“莱特!”“莱特!”

开门而入的雷斯特与瑞丝塔,他们的声音,我已经听不见了。

我只能紧紧抱着这个老人,这个养我爱我给予了我一切,为了我的将来操碎了心付出了所有的人。

而他眼前的孙子,直到完全醒悟,都完全没有爱过他,甚至在质疑他的爱。

然而,他此时却是一脸释怀的笑容,闭上了双眼。好似满足,好似……已经无恋。

失去的记忆里,他牵过我手。

失去的记忆里,我坐过他的肩膀。

失去的记忆里,他,紧紧地抱住过我。

而我现有的记忆里……我却,从来没为他做过任何事情。

“不要……不要走……我错了,我还有好多事情要为你做……这记忆我宁愿不要……也不能让你走啊……”

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就像那天一样,那天从废墟中活下来,他千里迢迢赶过来看到我十那样……

——赫迪……我的赫迪……是谁把我孙子变成这样的啊啊啊!

他,痛哭地抱紧着我。

“不可以……爷爷……不可以……明明我都……”

就像此刻,我痛哭地抱紧着他。

“明明我都没有好好地爱过你啊!你不能走……不能留下我一个人啊……”

懊悔的泪水,滴落在爷爷胸膛上的匕首。

“爷爷!”

而我的哭吼,却再也唤不回他的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