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

夜桓不是个能罔顾他人生命的人,要不然当时在风雪城他也不会脑袋发热去孤身犯险。更何况,夜云都让他好好照顾月见奈奈了——那可是神谕,他不会有半点违背。目的地依旧看不见影子,他可不认为自己是故事话本中的主角,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化险为夷。

那么,该怎么办?

身后的追击并不会给他更多的思考时间,在下一次被逼到死线时,他恐怕就只能陪着怀里的少女一同殒命了。

冷静。

他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在纷繁复杂的咒术研究中锻炼出来的这份冷静,才是他最大的武器。

此刻,他的脑海中不停地回放着夜云曾提过的规则,以及一直以来观察着的树人的动作。

死线即将到来。如果说,规则中能有什么足以逆转绝境的漏洞的话……

或许是危急时刻的潜力爆发,在这一刻,他的脑海清晰无比,无数的信息闪电般的掠过。

“这是她们四个的老规矩了,在树人的攻击下跑到祭坛前就算通过。记住,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不能破坏,也就是说,你们只能躲避攻击,决不能有任何形式的出手。”

“也就是说”——这是夜云的理解。

那么,如果不破坏周围,即便出手也没有关系?

等等……说起来,一路的躲避中,自己虽然数次想借着树木的遮挡躲避,但树人的攻击似乎总能巧妙地绕过那些树木,他便放弃了做这种无用功。但换一个方向思考的话……

是不是这巨大的树人同样也受着这规则的限制?

或许,自己和月见奈奈还有生机可寻。

“奈奈小姐,虽然有些勉强,但你还能动吗?”他轻声问道:“我们现在的处境……抱歉,我不得不尝试拼一下了。”

一直这样抱着她的话,就是如字面意义般的自缚双手了。

月见奈奈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此时的境况,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少年应该并没有那种意识。所以,她虽然有些羞恼,却也没有拒绝。随后,便勉力地抱在了夜桓身上。

此时他才反应过来,另一种意义上的“情况不妙”——他的上身身无寸缕,而月见奈奈浑身上下也只有他的那一件袍子。如此情况下的紧密接触,胸口传来的温热柔软的触感已经令他有了一些本能反应。

意识到的瞬间,他的脸涨的通红,心神也不禁一阵慌乱,险些被身后袭来的巨拳砸个正中。

冷静。

他已经数不清多少次这样提醒自己了。

的确,为了防止交战的余波摧毁周围的草木,他不能与那树人正面相抗。但借助树木躲避的同时利用束缚咒术的牵引,来微微改变攻击的方向,现在的他也许可以做到。

哪怕那个树人远比他要强,但可不要忘了,作为暗属性的圣域,夜晚,是他的主场!

昏暗的林间,少年的身影包裹着黑雾,在巨木间宛如蝴蝶穿花般绕出了一个又一个弧形。同时,伴随着他手指的律动,磅礴的暗色灵力聚集而来,两条粗大的漆黑绳索精准地捆上了树人那足有数人合抱的左腕。

随即,他的身形再次急速上升,避过了袭来的右拳。灵力凝聚,漆黑的投枪出现在了他的手边。

狙击咒术。

只是这一次,狙击的目标不再是敌人。

下一个瞬间,树人侧步一踏,硕大的左拳穿过巨木间的空隙袭来。

而夜桓,也在此刻集中了自己所有的感知。

恰到好处的时机!

投枪带着那两根绳索,顺着拳头的方向飞射向不远处的另一株巨木,而夜桓自己则再一次上升到了极限高度,堪堪避过了这一拳。

“散!”

在投枪即将刺入树干时,伴随着夜桓的一声低喝,那一发咒术竟然硬生生地消散了。而被牵引着的树人虽说也及时收住了手,但动作显然变形严重,原本无缝的追击露出了相当大的破绽。

夜桓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漆黑的迷雾包裹着他的身形在空中一闪而过,再一次回到了地面上。

他成功了!

这短短两三秒的交锋,却凝聚了他四年中每个昼夜的所有成果,也是他跨入圣域层次后第一次的不遗余力。

“不过……”

“还没到可以放松的时候啊。”

他低声自语,身形再一次向前跃动。

……

夜云有些意外。

规则中的漏洞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夜桓这个小家伙能用这种方式来突破漏洞。他看似简单的一串动作,却是建立在观察、反应,还有对灵力和咒术最为本质的理解上的。

这对于人类来说是很不容易的事。需要的不仅仅是得天独厚的天赋,还有与天赋相符的努力。如果没有天赋,他走不到这个地步,而如果没有努力,他连一步都无法走出。

天赋是自己给他的,而显然,这孩子的四年中没有任何懈怠。即使这样,她最初也不认为夜桓能做到这个程度。

昏暗之中,她望了望前方,远比身后的两人要强的感知已经清晰地看到了祭坛的模样。

……

不知是有意的放水还是什么,那巨大的树人并没有改变攻击的模式,再几次往返后,夜桓的对应也变得游刃有余了起来。

然而,他的脸色却并不好看——他怀中的少女早已失去了意识,体温也开始渐渐变得冰凉。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在离她远去,而他却束手无策。

这种无力感……如同曦虹节那时的无力感……

他明明……这辈子都不想再感受了……

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自己熟悉的少女,就这样在自己面前,在自己手中消逝……

这样的事情,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认同!

同样,他也无法认同这样的神祇,这绝不是他所信仰的教义。

“伟大的存在,请结束这场考验。”

他深吸了一口气,向着天空朗声说出了一个他之前从未想过的决定。

背离那位神族的意愿。

“我放弃。我想,这名少女应当也是您的血裔吧。”他能猜到,设下考验的人必然是夜云之前所提的四位元素精灵之一:“还请看在这点,救治她吧。”

“很好。”

天空中,一个听不出男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追击的树人停止了动作,双手重新化为了枝叶繁茂的树冠,双足再次分裂,安静地在泥土中扎根。淅沥的小雨毫无征兆地落下,在那细密的雨幕中,一个同样认不清性别的人形身影踏着雨滴,凌空走出。

水之精灵温蒂妮。

她的身姿看起来并不和希露芙一样幼小,而是与普通的人类别无二致——除了那对尖耳朵以外。

“她已经没事了。”

细密的雨丝化作浅蓝色的光点沁入月见奈奈的身体,少女苍白的脸色再一次红润起来,体温也渐渐回升了。

“你……”

然而不知为何,夜云似乎看到了什么连她也会感到不可思议的东西,一向冷静淡然的神居然震惊当场。

“想不到?”温蒂妮似笑非笑,但诡异的是,她的话语在传入夜桓耳中时,其中的某一个词似乎受到了什么力量的干涉,被硬生生地抹去了:“加入……也没什么不好的。”

“……”

夜云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温蒂妮怒目而视。然而温蒂妮的下一句话却再次让她微微一愣。

“好了,既然你如约而来了,我也要遵守规则。”

“带着她来我面前”,这样说来,的确她与月见奈奈此时,已经在温蒂妮的面前了。

“东西我已经给她了。”温蒂妮指了指还未苏醒的月见奈奈,一副想要就自己拿的样子:“还请你们自行离开。”

夜云在外的只是神力幻化的一个形体,她的灵魂依旧在月见奈奈体内。她的灵魂自然要比月见奈奈强大许多,在关于“五法”的知识被灌注到少女的灵魂中时,刻意之下,她自然也看到了那一部分的记忆。

她纯白的灵魂从少女的身上幽幽地飞出。她的面色凝重,在片刻的沉默后,以自己最熟悉的语言,吟唱出了一句仿佛象征着天地至理的句子。

“Das mea oz cield cyutsuri!”

夜桓自然是能听懂天界古语的,只是,夜云吟唱的“咒文”已经彻底颠覆了他对“术”的认知。

她吟唱的只有短短一句,翻译过来也十分的简单。

“吾乃万事万象之理”。

只需要这一句,夜桓就明白了——这并不是“请求”、“祈祷”,或是神咒中更常见的“命令”。

这是“宣告”,宣告以自己的名义掌握这个世界最根本的“理”的一部分。这已经不能称之为“咒文”了,它已经彻底地超越“术”的层次,到达了另一个即便是神都无法染指的高度。

说不定,是足以和至高神并肩的高度。

这个神族到底想要做什么?她所求的,竟然是如此僭越的东西吗?

难道说……

“叛神”两个字在他的心底浮现。

在夜桓心念电转之际,天地间的六种元素在某种规则的驱使下自发地聚集起来,以夜桓根本无法看清,更不可能理解的方式迅速地编织起一个个复杂的术式。不过几秒钟的时间,紫发紫瞳,背有六翼的少女神明终于在这人界,又一次能以自己的身体在高天之上踏空而立,一层轻纱般的光芒流转在她的周身,那光芒宛如正午的太阳般闪亮耀眼,令人不敢直视。

“你很聪明,但你并没有资格知道那么多。”

高高在上的神明望着夜桓,那眼神仿佛能看穿他的所有想法。神向他招了招手,一股令他完全无法抗拒的力量束缚住他的身体,从他的体内,一本纯黑封面的厚重书本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你们两个的记忆,我都要带走一部分。”

神明葱白的手指在书页上细细拂过,一如四年前的那个宣判命运的声音在空中响彻。

“改写。”

书页上的文字被一字一句地抹去,而夜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感受着自己的意识渐渐远去。

直到……眼前一片漆黑。

“无论你怎么看我……结局都不会改变。”

夜云闭上眼,少年前一刻的眼神再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书页之上,截然不同的娟秀小字一个个地浮现出来,她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轻声说着:

“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