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气息遍布江城的各个角落。

“几乎”。

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无孔不入的浪潮,总有堡垒内的蚁穴,也总有城市中的孤岛。

很难说晋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要我说,他是一个有点高傲的家伙:他身上带着二十来岁的年轻知识分子惯有的轻蔑态度,但他又不断地加以掩饰,可惜总不能掩饰的很好,稍有不慎,他便露出马脚。

这让他在每一个群体中都看似能乐得其所,但又不能真正的融入其中的任何一个。他很难说不为此感到困惑,但他也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

这种满足感就是认识到自己的“独一无二”时的沾沾自喜。

对于今天的晋风来说,他依然生活的不那么有趣。

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消遣方式,或许是玩玩游戏?看看书?听听音乐?约上三五朋友去个地儿?

知识对他来说是个好东西,他也很喜欢,但他对知识的态度总是浅尝辄止,很少在一个方面涉猎太多,或者过分深入。按说,这种人倒是更能“左右逢源”了,如果他乐意的话,他可以对许多东西加以评论,当然他不会,这就是一定量的知识带来的好处了:不仅对于不可说的,常常,对于自己了解的并不充分的东西保持沉默的态度更是种明哲保身之道。

但知识分子无非是那么一种人群:他们总觉得自己身上具有一种使命,可他们又总抗拒这种使命,觉得它是子虚乌有的幻象。二元对立的态度是儒和道的对抗,也是圣人和虚无的隐士的理念的碰撞。如果处理的好,这当然是一个对己对他都有益的状态,如果处理的不好,可能会精神分裂吧?

这我倒猜不出来。

但晋风倒有一点很宝贵,那就是他还很年轻,说白了,他还不是一个合格的知识分子,他的知识的量并不太多,坦白的说,甚至稍有些浅薄了,但放在同龄人中去做对比的话,他可能还是可以轻松超越其中八成的家伙。

剩下的两成是罕见的知道自己有脑子的人,在这些人里,又有一半人只是满足于此,另一半人则明白了这个脑子是可以拿来思考的,这其中又有一部分人——

他们真的这么做了。

概率学这种东西就是这样,这么一套算起来晋风也是个少数派了呢。

特立独行是需要成本的,如果你表现出来,这需要难以统计的不合群成本,如果你伪装的合群些,又需要表面功夫的成本了。如果你的内心不够坚定,比如像晋风这样偶尔地摇摆于象牙塔和人世间两个地方,恐怕你还得兼职做自己的心理咨询师了。

可知识的香甜一旦品尝到之后就很难再放手了,就算知道这不是什么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也总难以抗拒那种鬼魅的吸引力。

所以说啊,可怜人。

但要我说,这样的人总好过一无所知的家伙们,无论如何他们迈开了第一步,倒是你啊,你走了吗?

那么就好了。

现在的晋风感觉自己就生活在一个孤岛中,庞大的城市里难以寻找到他的真正归宿,他只能给自己造一个,然后入住其中,看着门外不断尝试着拉扯他离开这里的魂灵们,有时愤怒有时无奈。

不知不觉他已经是个大学生了。

一个可以很好,也可以很坏的群体的一员。

啊,不知不觉。

K1线以联通老城三区出名,K1线的枢纽站总共有2个,即位于共和的吴州站和位于公社的长江南路站。

冬假时,芳文的人流又少了些,毕竟这里的居民大多住在政府所建设的学生公寓里面,当大学休假时他们中的不少人都离开了这里。

晋风住在江城,确切的地址是长江东路1388号311弄。

公社。

晋风实际上不以“晋”为姓,他的名字也不是“风”,这只不过是他作为一个后约的象征者来到江城后改的姓名罢了。姓氏象征他的故乡,算是一种对那儿的缅怀。

地图是会骗人的,看起来,从那里到兴凯会比江城更近些,然而却并不会。

两年前,他在太行山的日落中立了约。这还真是个美好的体验,这辈子都不敢有第二次了。

接着,他一面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身为象征者的身份,一面联系了江城协会的后约象征者咨询服务办公室,制订了完美的逃离路线。

可那时终究还没有什么对于自己的新身份的实感,直到大名鼎鼎的新世界广场近在眼前时,他才有些感慨。

回不去了。

不再有了。

可也仅此而已吧,两年可以让人适应很多东西。

后约啊。

晋风看了看左手手背上的铭文,这据说是一种外星文明留下来的文字线索,这当然是互联网的精髓——流言——了,当不得真。

他想,如果这种外星文明真的是造物主的话,靠这种方式留下什么信息也未免太恶趣味了吧。

呵,也许就是这么恶趣味的玩意儿呢。

老城区的行道树主要是松树,而不是中城的高卢梧桐或者棕榈树之类的。用松树的好处当然是空气要清新些,不过在新工业下可能用处也不大,更何况老城也没有什么工业可言了。

嗯哼,反正该败坏的钱也败坏了,他也没什么好评论的。

只能感叹一句,江城有钱,民膏民脂真好吃。

比高粱鱼面还好吃啊。

是人类吗?不再是了。

是象征者吗?

真的是吗?

不知道啊。

晋风看着信终,不经意间找到一章照片,是一张他和一个身高有近一米九的人合拍的,那家伙叫做周楠,和他并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只除了他们都来自一个地方这点以外。

他是个奇怪的人,身上写满了不合群的气质,那骨子忧郁的味道,他老觉得这人像是在贩卖着可怜样似的。

这样的人他喜欢不来,但页可怜他,人都挺可怜的,不管是不是“人”。

最终也没能从信终上找到什么乐子,百般无奈下出了门,可也不过是走在陌生的街道上而已。

如他所料,眼中充斥着五颜六色的丝线。

他称这种东西为“情绪线”,不用说,这是立约之后的成果,象征者的意象,他的能力。

很幸运的,是一种一睁眼就能“看到”的意象。

顾名思义,情绪线是情绪的一种形象化,情绪线的起点是人,一个个人,从他的脑子那里往外延伸,起初线条很粗,越往外就越细,然后就淡了,最后就没有了。

红色大概是愤怒,黑色是绝望,白色是虚无,橙色是疲惫,蓝色是愉快,颇有点预警信息的味道。

这就是他在两年间的发现了,一个挺有用的意象,不是吗?

顺便,周楠这个人,身边是黑白相间的,这个人的心里有些什么就可想而知了。

他不会说给别人听的,这样没什么意思,哪怕是协会那边必要的留档信息那里,他也只是暧昧地写了一句:“或许可以将他人的情绪可视化。”

对,他看不了自己的情绪线,正所谓医者不能自医也。

协会在这点上倒守口如瓶,值得信赖。

这样的意象当然不能做到什么强大的战斗力了,也就意味着他和绝大部分象征者一样是手无缚鸡之力的。

如果嫌花花绿绿的线条太烦,他也可以做到看不到这些东西,正想他现在这样做的。但人总有种对他人的窥视欲望,尤其是像这样能窥视情绪的能力,总是想用来看看,看些什么。

即使大部分时候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可也没什么坏处吧?

传过一条胡同,晋风突然觉得眼睛刺痛了起来。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刺痛,在那一刻,他的视野好像被如同集成电路般的黄色线条给塞满了,只能通过一点缝隙看到东西。

他马上回过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走开了那个十字路口。

那不是情绪,而是一种危险信号。

只有黄色不代表情绪,而是“危险”,或者其实是代表了“恐惧”。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脚步快乐些,从前面的路口往左一拐,来到了人流弥补的一处广场上。

如果能看到自己的情绪线而且黄色真的代表恐惧的话,那么他的身上应该有着好几条黄色的线条了吧。

找了个长凳歇脚,在密集的人群带来的安全感中,他仰着头喘了一口气,这才盘算着,那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

只是左思右想,都寻不出答案来,这个时候胡猜也不是个办法,但不去想也是不可能的。

脑海中一闪而过早上看到的一则关于津轻的极端誓盟的新闻,晋风突地直冒冷汗。

他不再觉得这里是安全的了,从人群里挤出一个道路,他一路往东边的滨江大道方向走着。

然后,他听到身后不远处响起了低沉的爆炸声。转过身去,大概就是在他感觉到黄色情绪线的地方,此时有一道火焰直冲云霄。

他顿感无比庆幸,就因为这个意象,像这样的情景他已经躲过了三次。

可接下来,他突然意识到,这一次可能不会这么幸运了。

不知不觉间,他那本该关闭了的情绪线视觉又被再度打开,而且这一次,是大量的找不到起点的黑色线条。

这种现象他从没见到过,而更令他后怕的是,他发现此时此刻,他竟然身处一个奇怪的空间里。

然后他听到脖子后面有一个声音说着:“晋风,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