燧锋从包里摸出一包茶叶,拿着保温杯沏了一杯茶水。

入夜,温度低了许多,于燧锋而言倒谈不上什么问题,他还是照旧裹着他那件袍子,只不过在烛火上面瞄了一眼自己这身行头后,可能也实在是看不惯这衣服上面的灰尘了,便把它脱下来打了打灰,从包里拿出另一件再披了上去。

手表上面显示的时间是22点整,穆罕穆德干着他最该干的巡逻的工作。这工作燧锋干不合适,他的意象用来杀那些个道外部族是一刀一个准,但让他干起这特务的工作,那可着实是不行的。

有些事情急着急着倒也不急了,燧锋用身上的疤痕学会了这种道理。

看着他的那柄武器,燧锋的目光可以看到过往的一幕幕景象,直到地下室的隐藏门再一次被开启,他才定下神来。

来的是个陌生人,准确的说,是一个有着人形的家伙。

至于是不是人,这可难说。

他慢悠悠走下阶梯,从阴影中熟练地摸出一把椅子,把左手的食指伸到了嘴唇边上。

“不轻啊。”他远远地指着燧锋的这柄武器。

“五公斤。”燧锋斜着头,这让他能用余光看到自己的武器。

“单手用?”

“双手也可以。”

“那可真了不得,比日耳曼双手剑还要重了。”

“习惯就好。”燧锋转了转手腕,撇着嘴。

“你大可放心,我是象征者。嗯,外面那位到处乱窜的是你的朋友?”

燧锋没搭理他。

“啊,好吧,不过你大可以放轻松一些,我来这里不过是想瞧瞧老朋友的后代,只是刚才看到他忙碌的样子也不好意思叫他了,就来这里歇一歇。”

“哦?”燧锋看着这人,像是想到了什么。

“呵,看样子他应该也和你讲过了?”

“如果你是的话。”

“那我大概就是了。”

“如何证明呢?”

“你说棺材吗?”

“……那,如果他不是要设一个庞大的骗局的话,应该不假了。”

虽然这么说,燧锋显然还是不能够直接相信这人,不过他也放弃了这种问话,转而问了他些别的:“怎么称呼呢?”

“荀欢。”

“汉语?”

“对呀。哦,你会汉语啊?亏我说了这么久阿拉伯语。”

“在大漠不说阿拉伯语还能说什么,这可不怪我。”

“倒也是……”

燧锋趁着这人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的时候打量了他一番,从蒙面的纱布中露出的没有抬头纹的额头来看并不老,从声音中揣测的话,三十来岁左右,如果这个叫荀欢的家伙真的是局外人的话,那真实年龄恐怕有数百岁了。

只是,荀欢这个名字,他并没有听说,估计也应该是假名了,和他的燧锋一样。

蜡烛突然熄灭了,燧锋的眼睛习惯了黑夜,他迅速的再点上一支,荀欢还是在沉思着。

地下室再一次打开了,来人是穆罕穆德。

“是你啊。”穆罕穆德看着荀欢,朝着燧锋点了点头。

燧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终于将一直握在手上的武器放了下来。

“他?”燧锋问着穆罕穆德。

“嗯。”穆罕穆德把会客桌搬来,递给荀欢一杯茶水,荀欢也把位子挪到了会客桌前,三人坐在了一起。

暖炉里的香味传到了屋子的各个角落,穆罕穆德指着库房的入口对着荀欢说着:“东西还是在那儿,拿去吧。”

“嗯,这个不急,等要走了再说,这次我会待个几天。”

“那也好。”穆罕穆德似乎是料到了这点,没做什么反应。

“嗯,想比这个,我这次带来的东西可算是很有意思了。”荀欢一边说着,一边从身上背着的一个黑色旅行包里掏出一个羊皮包裹,然后再从中掏出了一个精致的外包着羊皮的包装盒,包装盒约有四十来公分长,三十来共分宽,上面用拉丁字母写着“DUDO”四个字。

燧锋知道那是杜铎的标志,就和他的打火机一样。

荀欢把包装盒撕开,露出两个精美的瓷质小壶,一个递给了穆罕穆德,一个给了燧锋,燧锋没有拒绝,拿在手里端详着这个半个手掌大的小玩意儿。

小壶入手比较沉,构造像是水壶,水滴状的外表包裹着水蓝色的釉,透过壶体上掏出的一块红色宝石能看到杜铎的标志,壶底还有着ND.113的字样,代表这只鼻烟壶制造于新元113年,距现在已经有100多年了。壶口是一个紫色的盖子,轻轻旋出能看到上面有一个软质的密封圈。

这是一个鼻烟壶,看样子可能已是文物级的了。

另一边,荀欢把包装盒里一个比这鼻烟壶大的多的瓷瓶放在桌子上,然后解释着:“杜铎的鼻烟器具,在伊斯法罕的一个私人家庭里无意间看到的,就拿东西制造了一起以物易物。当然了,东西绝对是好东西,估计能送到江城的烟具博物馆咯。怎么样?燧锋你喜欢鼻烟吗?”

“试过,不过谈不上太喜欢,玩玩而已。”燧锋先是单手夹着这件鼻烟壶,听到荀欢的话以后便小心翼翼的双手捧着。

穆罕穆德看得出来也很喜欢这个鼻烟壶,他把鼻烟壶放到桌子上,从一边的橡木柜的抽屉里抓了一包烟草摆到桌面上。燧锋捏了一点烟草卷了起来,然后用火柴点燃着抽。

“说起来,你们知道杜铎这个品牌的历史吗?”荀欢一边熟练地卷着烟,一边问着穆罕穆德和燧锋。

“知道一些,不过你既然这么问了,那肯定知道的不止一些吧?”

燧锋有自知之明,他不会跟一个活的比新元时代还长的人玩弄历史知识。

“我也一样吧。”穆罕穆德是用烟杆子抽这烟草的,他说话时吐着浓浓的烟雾。

“那好,那我就给你们说说,这件事情绝对是鲜有人知的。”

荀欢抿了一口茶,清清嗓子,然后开始说着。

“那个时候革命战争刚刚胜利,我当时在法国的巴黎……嗯,法国就是在现在的高卢地区了,真理委员会倒没把巴黎这个名字改了,你们可能去过吧?尤其穆罕穆德你祖母也是高卢人……啊,不说这些了,巴黎当时可是个大城市,哪像现在这样子破败。虽然脏乱了些,但也是个好地方,可惜历史就是这样,长安变成了荒地,巴黎也成了明日黄花。时过境迁,不舍昼夜啊。

“那个时候老城墙还没有拆,我是从费米尔耶热内罗城墙的蒙帕纳斯城门进到这座城市里的。我还记得在入市征税处交了一笔钱后就能看到些可供跳舞的露天咖啡馆,一些鱼龙混杂的舞厅,里面可有不少妓女哟?当地人叫他们城门维纳斯,这个名字也是挺有意思的,而且她们多半操着外省的口音。

“当时我的朋友布鲁诺,原本是一个外省贵族的独生子,因为在革命战争期间立了约,遵守了共和法案,所以实际上已经放弃了贵族地位了。不过在当时那个动荡的时代,普罗大众一时也还难以相信他们已经摆脱了他们那位令人同情的饱受天花折磨的路易皇帝的统治了。不过世界各地的人当时也还是那个样子,你们可以想象一下当我和佐藤言耶还有董玥他们把满清的末代小皇帝软禁到江城的时候,那群贵族老爷们可绝不愿意相信自己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不论是在哪个君主国家里,当时的贵族身份还是个相当不错的社交谈资。

“我下榻的地点就是他在这混乱时代靠些很难说是干净的手段投机倒把弄来的,那是一座挺别致漂亮的在外表上堆砌着洛可可风格装饰的奢华别墅,靠近莫伯尔广场,邻着西岱岛,旁边就是阿尔西斯高地,推开窗就能看到塞纳河,还有不远处挺煞风景的牲畜屠宰场,然而老是开窗的话鼻子里会闻到一股子恶臭味,所以还是关上为好。

“不过我当然不是来和你们摆弄历史知识的,布鲁诺是一个胆子相当大的家伙,在那种近似无政府的状态中狠狠发了笔横财,一时成了巴黎上流妇女们的梦中情人,也可能同时是她们在夜晚时的第二个丈夫——这就任君想象了——除了下半身之外,他的脑子也称得上相当好使,不过他倒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任谁在那种时候都想赚上笔钱的,毕竟几年之后谁生谁死又有哪个人能说的准呢?

“靠着各种手段发起家之后,布鲁诺总是在晚上就着巴黎的夜色和我说着他内心深处的种种夹杂着浓浓的葡萄酒味的想法。这多少是些老生常谈,不过是对自己的现状的满足罢了。不过这一夜,一切都不同了,布鲁诺说出了可能是埋藏在灵魂里最深层的某些东西。

‘财富真是令人快乐啊,我的朋友’他这天在饭桌上这么说着。

‘当然了,布鲁诺,看看我们眼前的这些东西,不论是这张足够花上一个普通家庭足足一个世纪的积蓄的中国红木方桌,还是摆在这张桌子上面种种的奢华餐具:看看这些银制的刀叉,还有这一具具出自官窑之手的青花瓷餐盘吧,你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吗?还有我们正在大快朵颐的东西,我的朋友啊,这可是寻常人家在梦里都不能看到的景象,他们能想象到我们竟然在巴黎吃着一道同时用着来自长江的鲤鱼与从伏尔加河捞上来的鲟鱼以及尼罗河里游着的鲈鱼做的菜肴吗?这道菜的味道已经是其次的了,我只需要稍稍想象一下其他人为这道菜付诸的努力就感觉到了无以复加的鲜美,而这正是财富的意义,不是吗?没有什么商品不是明码标价的,你买不到只说明你的出价还不够高而已。如果,我是说如果,人的灵魂真的是那些无神论者所说的那样不过是由我们脑子里的一个个机械结构所组成的,那么在不远的未来,我们能不能出高价买来永远的快乐?相信到那个时候,一切的情感都不过是摆在橱窗里供人把玩的一件件写好了价码的商品罢了。那么,朋友,你对这一切又有什么感想呢?我从你的皱眉之中好像看出你并不快乐?’

“接下来,布鲁诺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有一段时间我们都一言不发,直到布鲁诺本人打破了这段难以言喻的沉默。

“他说道:‘我来给你讲个发生在我小时候的故事吧,我的父亲死的很早,我那乡下的纯朴母亲一手把我带大。毕竟是乡下,隔壁的邻居们总是说我母亲的坏话,可能是嫉妒她的美貌,或者是其他的我至今也不知道的东西。而我,又愤怒又无助,因此也只有到我家旁边的树林子里面发呆。只有在那里我才觉得消去了种种痛苦。直到后来,我在一天下午遇到了一个老猎人,他那狩猎的技巧如果运用到杀人上面估计能轰动整个法兰西,不过他没有这种心思,这个可怜的老单身汉看到这个无助的傻孩子,不免心生同情,孩子不久后也向他诉说了他的烦恼。而猎人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金路易罢了。’

“‘我的朋友,这句话我铭记在心,地位是可以靠钱得到的,名声也是如此,但快乐,我说的是真正的快乐,像哲学家说的那种内心的满足,现在的我得到了吗?没有。真的,没有,我觉得我不过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孩子,在拿着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钱拼命挥霍,在巴黎耀武扬威,可我又能得到些什么呢?我终究会死,会被世界遗忘,人都是淡忘的,如果不能活在历史中,我们就都是短命鬼。’

“布鲁诺说完这些话以后,拿定了主意,他觉得自己需要点能在历史上记上几笔的东西,我自然也慷慨地提供了智力上的种种帮助,他什么都尝试了,甚至有过开办学校,开办慈善机构的做法。

“不过我知道这些手段都很难为继,我们决心制作些可以通行世界各地的商品,而不是只尝试着在巴黎这儿做事,于是我们找来一个来自米兰的落魄的青年画家,三个人六只手,这个小伙子负责设计,我和布鲁诺则寻找值得我们付出这么长时间的东西。最终我们花了一年共同制成了一个用来装烟丝的烟袋,然后在这个烟袋上面用金丝镶上了DUO这三个字母,用来代表我们三人各自的姓名,中间的那个D则是我补上去的。之后的事情你们恐怕也都知道了。”

荀欢慢慢说完了他的故事,把茶杯里剩下的一点茶喝完,眯了眯眼睛,然后说着:“我想,现在他肯定可以心满意足了,他生前所追求的东西已经实现了,虽然他本人的名字并没有他所创造的品牌这么响亮,但这个品牌却足以让他永存了,你们说呢?”

燧锋和穆罕穆德没有回答荀欢些什么,他们不约而同的把鼻烟壶又拿出来看了看。

最后,他们也各自喝完了茶,燧锋用双手将荀欢的茶杯拿了过来,沏满之后端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