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年后的第二天。

回忆两天前的夜晚,今年的新年和往常一样,我微笑的从外卖员手中接过饭菜。将菜、汤、饭挨个摆在餐桌上,再从抽屉中取出三双筷子、三只勺子、三个碗。

我将还热腾腾的米饭盛到碗里,然后随意挑选一把椅子坐下,拿起筷子,吃年夜饭。

谢梓曦当天的早晨就出去了,她说她会在医院过夜,陪母亲吃年夜饭。

和往常一样,一个人的新年,这一点都没变。

想到这里,我轻叹一口气。我背上旅行包,因为担心吵醒还在熟睡的谢梓曦,我小心翼翼地迈下台阶,尽管如此,木质的地板在这一片寂静中仍然会发出几丝吱吱的响声。我将牛奶从冰箱中取出倒在谢梓曦的杯子里,又用了十多分钟将鸡蛋煮熟,把熟鸡蛋放在盛满冷水的碗里后,将二者轻轻地放在餐桌上。我接着穿好外衣,检查一切随身物品都拿好后,将门带住,离开了家。

当我抵达车站的时候,大概是早上八点。站牌下已经站了一些人,但我并未在其中见到那三人的影子。我把领子提高,双手插在羽绒服兜中,也走到站牌下等候。

唐卉是先到的那一个,她的身高让她在行走的人群中显得极为显眼。她穿着灰褐色的大衣,衣服的尾部覆盖住了她的脚踝。大衣里是粉白色的绒衣与黑色的绒裤。看到她这副模样,我有些怀疑她是不是穿上了她母亲的衣服。

与我不同的是,唐卉将行李装在了白色的小型旅行箱里。

当我看到了对方的同时,对方似乎也看到了我。她小跑着来到我身边,扯下先前围住嘴的米色围脖。

“早!林默。”

我微微低头看着身前的短发少女,她面带微笑,双眼眯成了一条线,白色的雾气从她的小嘴中吐出。

“早。”

简单的问候过后便是意料之中的沉默。我的双手仍然插在兜里,她也将围脖又围了回去。但这沉默似乎并未让她感到任何的尴尬或不适。我耳朵立起,似乎还能听到从唐卉埋在围脖里的嘴中传出的哼唱声。

我松了口气,感叹道还好对方是唐卉。

几分钟后,祝雪柔与曾诚到了。但由于在站牌前的等候的人们都会自觉地排成一队,所以当他们抵达时,我们之间位置已经站满人了。

祝雪柔探出头看向我们,她吐出舌头,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

唐卉微笑着冲着茶色头发的少女摆了摆手,示意没关系。

我也同棕发少年打了个招呼。祝雪柔与唐卉在我询问曾诚是否方便时的那晚便已经知道了曾诚会加入她们。据祝雪柔所说,如果我始终没找到合适的人选的话,她们也会选择曾诚。

当大巴到站后,前方的人群终于缓慢地动起来。当我从检票员手中拿回票根准备上车时,我的脚跟处感受到一股结实的触感。我回过头,看到唐卉提起了她的白色行李箱,轻轻地用其碰了碰我的腿部。

她轻轻地皱起眉头,抿着嘴唇,提醒我是展现绅士风度的时候了。

我看着即便是蹙眉也一样好看的女子,从她手中提起确实有点分量的箱子,将其放在了大巴底部放置行李的地方。我转身往回走时与祝雪柔和曾诚擦肩而过,看到他们眼中那不可置信的眼神,我断定他们一定不会想到我也是被逼迫的。

我走进车里,唐卉此时已经找到了位置坐下。即便我很想与曾诚坐在一起,但看了看自己身后站在过道里的人们,我有些不好意思霸占两个座位,只好坐在了唐卉的身边。

坐下后又是一阵沉默,我注意到除了行李箱外,唐卉还背了一个很小的挎包,挎包的大小似乎只比钱包大一点点。她从挎包中取出手机,在注意到她在给人发信息后,我便转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祝雪柔与曾诚在我们后面五排坐下,自他们从我们身边走过后,我再没刻意地回头去看对方。我想不论与哪位对视,气氛都会变得很尴尬。

车子发动后,我长出一口气。不知为何,当感觉到车子的颠簸与窗外快速闪过的风景以后,我先前稍有不安的内心终于闲适了下来。

我看着窗外,玻璃上反射出同样在注视着风景的唐卉的面庞。我想,还好她也在看着窗外,不然我现在的视线若是让对方收入眼中,恐怕会误认为我在端详对方。

远在市郊的温泉旅馆,我久仰他的大名已经很久了。第一次听到这旅馆的名字,大概是两三年前,似乎也是过年的时候。我依稀记得当时家中还有很多亲戚会串门,从大人的谈话中,我第一次得知了这个地方。

当唐卉收回目光,转回头把注意力放在手机上时,我也赶紧侧头,将带上耳机,不去再想任何事情。

两个小时的车程,即便有音乐与手机的陪伴,也未免会感到无聊。我闭上眼,思考着如何度过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时,我感觉到自己的左肩落上了什么东西。

我暗道不妙,缓慢地睁开眼,眼前的景象果然不出我所料——短发少女将头靠在我的肩上,小嘴微张,身子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半截米黄色的围巾从她脖子上滑落。

这就是大多数影视作品都会出现的关于男女主邂逅的桥段吗!?

咳咳——,那么……现在我该做些什么?

假装自己也睡过去,把头靠在对方的头上?等等,这听起来怎么有些像叠罗汉的味道。或者说,把唐卉叫醒,告诉对方这么睡觉可能会落枕的。这理由听起来不错,但唐卉会不会骂我没有绅士风度?

我十分确定自己的额头已经有汗珠浮现,不知为何,我的内心再度变得不安,躁动的内心使我感到有些闷热。我想将羽绒服脱下,但显然眼前的情况不允许我这么做。

让我想想,上一次自己这么手足无措是什么时候。哦,我想起来了,是祝雪柔在天台上哭的那次。看起来这罪魁祸首不是我自己,而是名为“女生”的这种生物啊。

我的大脑陷入停滞,只希望剩下两个小时的车程可以快点度过。我小心翼翼地将耳机摘下,唐卉轻声喘息的声音先传入我耳,随后是车轱辘压过马路、高速飞驶的车身与空气摩擦发出的沉闷的声音。我希望这车可以开的再快一些,最好可以让这背景里的噪音盖过唐卉的呼吸声。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静止不动是一项极其严峻的挑战,我清晰的感觉到左臂上的麻痹感,这感觉已经持续有几分钟了。我突然想到,唐卉的做法是否是自私的一种体现。

是自私还是信赖呢?若是现在靠在我肩上的是一个陌生人,我十分肯定自己会将对方叫起,毕竟这是我作为一个人应享有的权利。

那为何我不愿将唐卉叫起呢?

我的内心突然变得十分舒缓。因为我想到,现在我给唐卉提供的这个“枕头”,相比以往她对我提供过的种种帮助,简直不值一提。果然,如果将个体间的感情与债务关系画上约等号,我内心的不适感顷刻间便会烟消云散。只是我又十分肯定,自己不希望在这种偿还中,使对方,或使自己滋生出其他情感——超乎与债务关系之外、不知从哪里忽然出现的情愫。

唐卉醒了。她的小嘴先是张成o字型的打了一个哈欠,随后伸出左手——右手埋在了我的左臂与他的身子之间——揉了揉眼睛。她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似乎对于我肩膀的霸占没有一丝察觉。

“咳咳——”

就在对方准备再次合上眼睛时,我赶忙假装清清嗓子的咳嗽了几声。

唐卉突然瞪大双眼,坐直了身子,一抹红晕随之浮在了她的脸上。接着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双手握拳放在腿上。气氛突然有些尴尬,我瞥了瞥我身旁的少女,她右侧的头发因为方才靠在我肩上的缘故此时变得有些杂乱。我一时不太知道说些什么好。

“那个……你的头发有点乱……要不要梳理一下?”最终,我打破了这股沉默。

比肩的短发恰好遮住了低着头的唐卉的脸,我看不到对方的神色,却只能听到她“嗯”的一声轻咛。她从挎包中拿出了梳子,三两下整理好了头发。

“抱……抱歉……林默……”她终于说话了,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轻。如果不是我刻意地去听,我大概率会错过她说的话。

我同样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开口:“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没什么好道歉的。如果犯困的那个人是我的话,我想我八成也会这么做的。都是无意的,无意的。”说着,我摆了摆手。

但我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靠在唐卉的肩膀上。这不是心理上的问题,而是生理问题。以我们之间的身高差来看,我若是想成功的靠在对方的肩上,那我整个身子都要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倾斜。那时候,我已经不再能称呼这动作为“靠”了,可能说“躺”更加准确。

“嗯……”她再次低咛一声,整个身子都向车窗的方向偏了过去,她脸上的红色似乎还未散去。

当看到她把头靠在车窗上,确认了对方没再有说话的意思后,我便又戴上耳机。

……

之后的路程似乎很快便度过了。当我们从大巴上下来时,同行的乘客并没有方才排队的人那么多,大概只有三四人左右。

我将唐卉的行李箱取出后,便和她一同站在车旁等待祝雪柔与曾诚下车。

“哟!小卉,小默!好久不见!”祝雪柔的语气高涨,看起来她的心情很好,脸上也露出期待的神色。

相较唐卉,祝雪柔显然更适合穿大衣。棕色的大衣配上格子毛衫、黑色的紧身裤。身材比例十分协调的祝雪柔似乎可以更好的掌握此类服饰的搭配。我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看上去很熟悉的项链。

见到祝雪柔下来,唐卉便不再在我身边站着,而是三两步走到对方那里,熟练地挽住对方的胳膊。

让您忍耐这么久,真是对不起!我在内心向您鞠躬谢罪。

曾诚用他的拳头轻轻地敲了一下我的胸脯,对我眨了眨眼睛,说道:“喂,对着女孩子发呆是会让对方感到讨厌的哦。”

我们相视一笑,就在我准备握拳反击时,他一个转身跑到大巴的位置去提行李了。

说实话,即便我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里准备,但走入套房后,还是被这屋子的精致吓了一跳。我们订的套房有三个房间,分别是东西两侧的卧室,以及夹在房间中间的厅室。因为是日式温泉旅馆的建筑风格,所以寝室里已经有铺好的榻榻米。而中间的厅室也有电视以及足以容纳四五人大小的被炉。进门后面冲的正前方是一扇木质推拉门,门外是一处小型的庭院,除了假山假水外,庭院的正中心,被花草山水围绕的地方,是一个圆形的露天温泉池,温泉池的旁边还有近一米高的浴桶、石凳、石桌。

一切的一切皆是梦里才会出现的景象。我也放下了对这家旅馆持有的极高的口碑的种种怀疑。

这种时候,女生往往会是最无法沉住气的生物。唐卉还好,保持了一个女生矜持的素养而祝雪柔?她正兴奋着用白色的长袜在每一个屋子里留下她的足迹,接着穿着房间里备好的拖鞋,跑到外面去了。

我们三人相视而笑,我们此刻看起来就像是祝雪柔的家长。

“小卉小卉!快来啊!”

木门后传来祝雪柔的欢叫声,唐卉从我手中拿过行李放到了西侧的房间,随后冲我们点了点头,便也换上拖鞋也跑出去了。

如此看来,我和曾诚似乎丧失了对房间的选择权。他苦笑一下,换好拖鞋,提着行李箱与我一同走进房间。

虽然他已经将房门关上,但院子里女生们的声音还是能依稀传入到我们的耳朵中。

“我们要在这儿带三天对吗?”曾诚打开行李箱,把需要换洗的衣服拿出,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吃力。

我也一样,一边从包中取出衣物、洗漱用具,一边回答道:“嗯……说是三天。我想即便是还想再续订,以这旅馆的火热程度来看,八成也没什么办法。”

“说的也是。”

“话说,只有我一个人是背着包来的啊。”我此刻才注意到,原来曾诚也是提着行李箱来的。

“啊,这个啊,”曾诚听到我说的话,拍了拍他的黑色箱子,“因为有些特殊的东西需要拿上,若是只背包的话,我担心会放不下。”

“特殊的东西?”我感到疑惑。

“对啊。林默肯定也带了吧,我其实也有些好奇林默为什么只背了一个旅行包就来了。”

“你在说什么啊……”

“好了好了,别装了。”他突然合住箱子,用他漆黑的眸子认真的盯着我。

片刻,他终于说道:“奇怪,我竟然没有从你的眼中看到一丝撒谎的意思。看起来林默很擅长骗人呢!”

“……”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没关系,我就当林默在卖关子好了,反正明晚就会真相大白。”他说到这又哈哈大笑起来。

我在想,这似乎是我第一次与曾诚这么近距离的接触。

曾诚无疑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不论是身高、长相还是声音,他具备了言情小说里男主角应该拥有的一切要素。上一次见到这样带给我惊艳感觉的男人,还是方程武。但显然曾诚是更为出色的那一个。

不知道十字明高一的女生们若是知道接下来的几晚我都要和她们的男神共同度过,甚至睡觉时的距离都不过一米,她们会怎么想。

不,她们最好还是不要知道了。

我还想要好好享受我的学生生活。

想到这,我看了看曾诚。对方似乎感到疑惑,但也微笑的注视回来。

“怎么啦?”

“我擅自将你叫来,不知有没有干扰到你原本的计划。”

他盘腿坐下,抬起头环顾了四周一圈,随后用很轻松的语气开口:“看看你的周围,林默。”

“嗯?”

“没有人会拒绝这样梦幻的地方的。况且,能被你邀请出行,我竟感到有些荣幸。”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说起来也奇怪,我竟然产生了一种被翻牌子了感觉。林默你也知道吧,就是古代皇帝……”

“好了好了,打住。”我赶忙止住对方,我当然知道对方想说些什么。

“哈哈哈哈——”他又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不知为何,看到他大笑的模样,我竟然也产生想要与他分享这份喜悦的感觉。

对于过去的我来说,了解曾诚是一个怎样的人似乎没有什么意义,我们是生活在同一平面里永远不会相交的两条平行线,总是肩并肩的看着对方,但却从不主动与对方交流。这距离直到那个下午才被打破。我自然对曾诚充满了敬意与感激,他的形象在我心目中也确实是完美无缺的存在。

正因如此,在我第一次看到曾诚私下的模样时,我感到有些震撼。他不是永远保持着高冷、严肃的态度。到头来,他也会和常人一样,在伙伴面前展露自己最为单纯的一面。此时我同样感到十分荣幸,因为曾诚愿意想我展露出这一面。

“我同样感到荣幸,能被你视为朋友。”

我对他说,

也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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