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的冬风和原先有些区别,它不再像种药物一样使人的精神萎靡,一蹶不振,让人碰见就像回到温暖的壁橱旁生火取暖。此刻的它将自身冷冽刺骨的特性完全展露出来,走在街道上遇见迎面而来的它,会让人不禁停在原地,任其宰割,甚至会一时忘了前行的方向。

好在此时寒冷的空气还未凝聚成群,也没有任何要在大街上肆意流通的趋势。我走在大街上,现在是傍晚五点半,夕阳落幕,还略有些余晖洒在身上,但却并不能带来任何温暖的感受。因为难以忍受周遭的寒冷,我的步子很快,快到让身旁的行人都要投来惊讶的目光的程度。

当然我也并未在跑步,若是在寒冷的冬天出一身汗,想必第二天又会感冒,随之而来的便是因故请病假,最终成绩一落千丈。不过,身在二级班的我已经没什么资格再一落千丈了。

除了避寒外,我加速的原因也是为了避免迟到的境地。想到昨夜那位的邀请,我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

方才结束学生会的周会后,我便马不停蹄的向那家熟悉的快餐厅走去。

与对方约定的时间是五点五十,至于为什么不凑六点整, 其原有可能只有对方自己才清楚。

我推开玻璃门,室内的暖气随之扑面而来,在耳旁又听到熟悉的“欢迎光临”的同时,我找到一个靠墙的座位坐下。由于时间已经不早的缘故,我还能看到几个同样穿着十字明校服的学生,但面孔皆不熟悉。

低头将目光放在熟悉的菜单上,我出了神。

那是新年晚会结束的下一周,周一的早晨与平日里几乎完全一样,一样走过上学的那条窄巷子,路过校门远处的图书馆,又从超市里买了面包做早点。

那个周末祝雪柔先我一步联络了我,与以往不同,这次她并未使用短信的方式。

我们在电话里进行了十分钟左右的对话,我向对方表达了歉意与不堪的忏悔,并且简单的阐述了离去的原因(省略了大部分谢梓曦的出场)。事情的结果如我所料,祝雪柔是一位极其乐观并且善良的女子,她的回应也在预测之内。

“嘛,既然是很紧急的探望病人,我也不好什么了嘛!”她用着自己特有的语气,我在电话的另一端甚至可以想象到她说话时俏皮的模样。

总而言之,虽然对方接受了我的歉意,但她所提到过的“对话”也延迟了,以至于现在,我们还没有所作为。

时间回到那天早上,若说唯一与以往不同的便是我的前桌整整一天都空空如也。

萧忆云出乎意料的没有来,孙怡然也并未就此事多说一二。

当天晚上,我给对方发去短信,却没收到回应。

至此之后的两周,直到本学期的结束,萧忆云都没有再回来。

据班级里的传言,萧忆云已经转学了。

具体的原因我还不得而知,发去的短信与打去的电话也都向投入大海里的石子一般渺无音讯。

那段时间我的内心不禁有些空荡,直至萧忆云彻底离开我的生活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她也在自己的生活中占据了一定的空间。

但就在昨晚,放假的第二天,我收到了近半个月以来她回复我的第一句话。

“明天下午五点五十,在地铁站旁的快餐店见面好吗?”

于是这也就是我此时坐在店铺中的等待对方的原因。

此刻我的内心十分纠结。萧忆云的离去没有丝毫的踪迹可寻,甚至没有一丝预兆。仿佛就在一个周末里人间蒸发了一般。

我也有过猜测,认为她可能是在晚会当晚的表现差强人意,导致再一次失去了自信从而决定离去。然而唐卉对于他们节目的评价又打消了我的想法。

所以,即便是现在再去分析这件事,我也仍是一头雾水。

五点五十了,手机的屏幕亮了起来,一个小钟表的图案在屏幕右上角快速的闪烁。我按下了关闭。

与此同时,玻璃门再度被人推开。我转移视线在对方的身上。

今晚的萧忆云穿了一身深紫色的大衣,配上黑色的羊毛衫与修身棉裤,给人一种很踏实舒心的感觉。

我举起手在空中摇晃了两下,成功的吸引到了对方的注意力。

她的面容没有想我想象的那样憔悴,相反充满了活力,与之前分别时的她没什么两样。她冲我微笑了一下,随后走来。

“要吃什么吗?”她就坐下,率先开口。

“我去点吧,你要什么?”

“我没来过这里,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她腼腆的笑了一下,随后开口。

“诶?没来过,那为何选择这儿?”我挠了挠头,有些诧异。

“这个嘛,”刚从室外进来的她已经感受到了室内的温度,她的脸色微红,一边脱下大衣一边说道,“因为上次看到你和祝雪柔来过这里,就记下来了。”

“唔。”我低头思忖了一下,“那我去帮你点了?”

“是,长官!”她说着模仿出士兵的模样,调皮的笑了笑。

看到她的样子,我苦笑一声,站起身。

向服务员点了两份招牌套餐后,我站在收银台的另一侧。等待的时间,我陷入短暂的思考。

能见到萧忆云是一件好事,那悬着了一些日子的心也稍微得到了一点安宁。我侧过头看向她的背影,她正低着头摆弄手机,像是在浏览着什么信息。

片刻,我端着餐盘走了回去。

“喏,如果是招牌饭的话即便是不好吃你也没什么法子抱怨吧?” 我拆开一次性的木筷,漫不经心地说着。

“诶——,林默同学怎么学的这么坏了?”她先拿出塑料勺子,舀了一勺热汤放入口中,随后比出被烫到的姿势。

她随即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一边用勺子搅拌菜汤,一边开口,“话说,期末考试如何,数学的考点有复习到吗?干嘛这么看着我,我只是在想你数学不是一直很差吗?”

“没什么,考点都复习到了,如你所料,分数不高,但起码及格了。”我撇了撇嘴,脑中突然浮现出了几日前收到成绩单,数学栏的后方赫然是61分的擦边球样的分数。

“嘛,那就好。我倒是从来不担心你其他的科目,因为你根本不好好学嘛,所以担心也是徒劳。”

她说着冲我笑了笑。

“呼呼——”萧忆云微微低头,吹了吹面前的小碗盖饭,又用筷子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简单地咀嚼后露出了满足的神色。

“嗯——,不愧是招牌啊。”

她仍然在说些有的没的,对于正事倒是有些漠不关心。

“不是很喜欢夜晚。”我突然低声说道。

“嗯?”她第一次抬起了头,黑色眸子的视线完全放在我的身上。

“到了晚上,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不好的事情?”

“人们看着夜幕便会感到孤独,与天上的弯月产生共鸣。纵使它也有零零散散的繁星陪伴,但它们之间也相隔了成百上千光年的距离。所以说,人一到夜晚也喜欢变得多愁善感,喜欢到处寻求共鸣。”我顿了顿,喝了口汤,“我不喜欢走在路上时,在空气中闻到每一位路人的感情。”

“哦?什么感情?”她右手撑住下颚。

“不知道。或许是孤独,或许是寂寞。形单影只的人们总喜欢说些奇怪的话。”

“就像你这样的?”她轻笑一声,用勺子缓慢的搅拌着热汤。

我也随她笑了笑,“像我这样。”

胡言乱语过后,我们开始沉默,随后不着急地吃完了饭。

手机亮起的屏幕显示着六点二十分。夜幕已至,黑云也被压低。由于灯光反射的缘故,我已经可以从对面的玻璃上看见自己的镜像。

我随即把视线拉回到萧忆云的身上。她正从兜中掏出纸巾,用纤细的手指从中抽出一张,随后动作顿了一下,斟酌两秒后又从其中取出一张餐巾纸。

“喏。”

“谢谢。”我接过纸巾,擦嘴的动作与她同步。

看到对方仍然不准备说些什么事情,我渐渐的沉不住气。我长出口气,撇了撇嘴,表明了自己的无奈。

这短暂的十几秒内,她仅仅只是擦了擦嘴角,然后便一直与我对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

“你应该也知道我蛮着急的。”

听到这话,她抿嘴笑了一下,用手捋了捋长发。

“总之,我就是离开了嘛。”她又转头看向别处——可能是其他桌子,语气突然变得慵懒起来,仿佛懒得说这话似得。

“我可不觉得自己还能耐着性子听你说些我已经知道的话。”

“嗯——”她思忖片晌,“你想听些什么呢?”

听到她终于准备开始回答我的问题。我放在桌上的手突然握拳,身子也随即坐直。

“很简单,为什么离开?”

“简单的问题,却让我感到难以回答。”

“你……”

“但我会说的啦,别那么着急。”她渐渐松开了方才扶着玻璃杯的手,将它们置于桌上,互相磋磨彼此。

“我们的演出很成功,这点你可以放心。”

如唐卉所说,A班的歌舞剧节目在新年晚会上大放异彩,在短短的四分钟的表演时间里收获无数好评,晚会结束后,不仅曾诚在意料之中成为当晚的大明星,祝雪柔也收服无数迷弟迷妹,或者说,“迷哥迷姐”。当然萧忆云也是如此,当晚的歌声确乎像是天籁之音一般洗净了到场的每一位观众的内心,让人们对她的看法也随之改变。

这也是最让我感到奇怪的一点。已经收获了无数好评的萧忆云究竟是为何选择离开。

“我就是……就是感觉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她微微俯首,紧紧地盯着玻璃杯的水位线的眸子似乎变得有些朦胧,“演出完的一刹那,我感觉非常轻松,感慨身上的担子总算拿了下来。”

“我很感谢林默的,真的。”她抬头看我,还未流下的泪水在她的眼中凝聚成一层薄膜,附着在眼睛表面。

她吸了口气,说话也随之带上了鼻音,“我一开始很自卑,生怕给他们添麻烦。好在你的安慰足够管用,让我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我很幸运,遇到的同伴都是好人,曾诚、祝雪柔还有唐卉都非常的热情善良。所以排练时的我也愈发觉得自己不能对不起他们。”

“说实话,我不是那么想上台……小时候,不管是儿童节在幼儿园也好,还是小学初中的元旦联欢会,我的表演都十分差劲。我天生就怕生。”

她轻轻地抽泣一下,拿起纸巾抹去了还停留在眼中的泪水。

“但每当我想要去找曾诚他们商量退出的事情时,他们总会抢先我一步告诉我他们已经为我修改好了伴奏,并且脸上都会露出让我无法拒绝的暖心的笑容。于是事情一拖再拖,最后终于到了无法挽回,我必须上台的地步。”

我沉默的坐在她的对面,没有说话,成为了一名安静地听众。

“所以我从来都不认为新年晚会是我的舞台,或者说是我草鸡变凤凰的时刻——我从来都不这么认为。那是他们的台子,是他们出人头地的地方。曾诚与祝雪柔才应该是舞台的中心,他们才是年级主任真正想推广出去的人。我深知此事,为了他们,我拼命的练习,每天尽可能的提早完成课业,然后去找他们排练。回了家后我一样会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反复找准音调,每次一练便是数个小时,最近一个月来,我都是深夜才能累到入睡,早晨醒来时耳机里还是音乐的伴奏声。”

“我不是在向你邀功,也并非炫耀。”

“我懂。”我回应。

“我可以底气十足的说,我这么刻苦练习,绝不是担心自己的前路如何,而是一心一意的想要完成A班的心愿。我不想辜负他们对我、对节目的期待,我也不想辜负他们曾经的笑脸以及他们日日夜夜为我辛苦改伴奏的那份关心。所以到演出前,我才发现这是种责任——我自己揽在身上的责任、担子。在得知这件事后,我终于不再那么迷茫,不再那么困惑的唱歌。如果是责任的话,我便能像是对待学习一样对待它。我学习不差,对吧?”

她说着,突然歪头笑了笑。

“于是我的状态越来越好,最终在舞台上也给了他们一个完美的答复。那天晚上,在伴奏结束我们上台鞠躬时——用个不好的比喻——好像一匹在草原奔跑的白马,感觉终于无牵无挂。”

“既然表演的如此出色,也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你为何……”

“不,林默错了。”她盯着我,黑色的眸子好似一面镜子一般——非常平静。

“表演的出色倒是实话,只是大家根本没有认可我。”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又俯首。

她沉思片刻,有开口:“算了……我做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让他足够闪耀罢了。”

“曾诚吗?”

“嗯。”在我提到曾诚的名字时,她的头垂的更低了。

“林默还不知道我为何喜欢他对吧?”她用手把垂在肩头两侧的红发一齐捋到右肩上。

“我倒也有猜过,不够曾诚这种人,喜欢的理由肯定很多吧。”

“是啊……他为人善良谦逊,待人的态度又柔和。集各种优点于一身的男生,没有不值得去喜欢的理由。”

我的心里一沉。

“起初我只是对他略微投去关注,但在合作之后,我对他的好感越来越多,在最后甚至到了溢出的水准。”

“我就是个普通的女生,和这个年级里所有的女生一样,喜欢化妆、逛街、听音乐。既然我们爱好如出一辙,那么喜欢的人也不会大相径庭。”

“演出结束的当晚我父亲和我谈了话,说是他的被公司调遣到了泰东区。”

十字明的位置坐落在空华市的泰西区,恰好与泰东区对立。若是从泰东区驱车赶往这里的话,最少也要一个小时出头。

“因为消息来得太突然,我当时既惊讶又不理解。不过我父亲和我说其实调遣的事情已经搁置了一个月了,因为他希望我可以在十字明演出完再离开。”她双手环抱,双手分别攥住了袖子的末端。

“我一夜未睡,再加上那是个周末,我思考了良久。”她停顿了一下,“觉得这样也蛮好,我的任务完成了,他也变得足够闪耀。这个学校,继续待下去也没有我的戏份。所以离开也罢。”

她的语气故作轻松,但我知道她内心的沉重。

她一定还没发现自己混乱的逻辑。一边说着不在乎自己是否瞩目,一边又把找不到舞台当做离开的借口。萧忆云固然是像大多数女生一样,喜欢曾诚的无法自拔的地步。但她又缺失了那些女生与生俱来的自信。自卑是她路上的绊脚石,而她从来不会跨过这些,而是一味地换路走,或是后退。

只怪天公不作美,偏偏在这个时候让萧父的公司把其调走,让本身精神状态就几经周折的萧忆云找到了逃避的突破口。缘分算是到这里了。

“那边也已经联系好了学校,所以林默你也不用担心我。”

六点四十了,外面还有路人在陆陆续续的走进店铺。

“再开学我就彻底不是十字明的学生了,那边也是所私立学校,它们不太在乎我这个学期的成绩,就算真的去调查,我的成绩单也不会那么不堪入目吧?”

“看来你都忘了自己是哪个班的人了啊?”我打趣道。

“总而言之,我能吐出的故事也就这些了,敢问林默同学对我的回答还满意吗?”

“我难道还能说不吗”

“你觉得呢?”

“满意,十分满意。”

“我只是去了泰东区,林默可千万别把我从你的通讯录中抹去哦——”她用手指敲了敲的我手机屏幕。

“是,是。”我们的对话突然回到轻松的氛围,我也松了一口气。

见萧忆云不准备继续说下去,我们一齐走出餐馆。

漆黑的穹顶之上飘下朵朵雪花,它们缓然飞下,落在我们的肩头。我们肩并着肩走到路边可以打车的地方,一言未发。

直到拦到了一辆车,萧忆云打开车门准备上去时。

我意识这抹酒红色将会在我的生活中消失好一阵。

“那个,萧忆云……”看着她坐进车里,我突然喃道。

“嗯?”

“那个……没事,在那边照顾好自己。”

“好,拜拜。”她笑着对我挥了挥手。

我为她关上了车门。

看着汽车的尾灯消失在视野里。我也转身朝着地铁站的方向前进。

我最终还是未能说出口。

毕竟我还不太适应说这种话。

面对面的去问对方,让对方衡量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这种事,说实话,

会让彼此都很尴尬。

雪还未下大,走进地铁站前,我伸出手尝试空中抓住几片雪花。

但都落了空,

就如同我的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