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接下来的事情,就象太阳下的肥皂泡泡一样,既梦幻,又脆弱。

我们离开了那片森林,“魔法师联盟”专门派了只鸽子附着一个字条过来,字条上写着“接下来保护你们的场所是,那个隐秘的魔法学校。”

他们当时并没有说明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我只想过简单而普通的生活,对魔法师什么的完全不感冒。况且,如果要重新开始生活的话,我也希望学些更有意义的技能来维持生计。不过古洛沃姆这个乡巴佬却一边翘着脚,一边安逸地吸着早餐的最后一点牛奶含糊不清地说,总得学点保护自己的招数吧?

谁保护谁啊。

进了“魔法师联盟”创立的秘密学校,获得特殊认证之后,以后只要有难,被其他势力的人以“身体被改造”为由追着不放时,只凭口哨就能召集正义的伙伴,排除危险?

逻辑上的确是这么回事。不过我们接到入学邀请后,却需要找到一个缝隙,找到那个学校。

理论上来说,这个学校就在现实世界里好好待着,但是普通人却察觉不到它的存在。就连我们也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察觉到她的蛛丝马迹。那是在古洛沃姆的故乡,有一个叫“小谷球场”的地方。那里的西看台第二区七排上第十一个座位,就象一把钥匙一样。

并非那么神奇地需要从什么几又几分之几站台上穿越过去,那是小说的演绎。我们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才华来开启通往异世界的大门。重要的是,身体恰好构成了巧合,把我们和这个学校联系了起来。

古洛沃姆一在这个座位上坐下,整个小谷球场就突然泛起了绿光。球场的顶端突然涌下了瀑流。瀑流越来越大,座位就象山涧里的鹅卵石那样被渐渐淹没,小谷球场已经没了踪影,直到我们两个落汤鸡被冲下了瀑底。

真实的瀑流,真实的水底。还没来得及陷入思考,就陷入了永久的黑暗中——我讨厌这样烂俗的比喻。

当自己醒来后,我却看到自己身处一个小房间里,古洛沃姆也是。这并非什么奇遇记,我的字典里没有奇遇,我那时相信“命运的邂逅”之类的词汇,不管是谁把我们救下并弄到现在这个房间里待着,我都想见见这个人,并当众赏他一耳光。

是的,赏他一耳光,我的内衣内裤消失得无影无踪,外衣也无影无踪。当我察觉到衣服上的棉织品散发出的洗衣粉香味并不是我熟悉的味道时,我才发现自己身上已被换上一件紧身衣。

也罢,至少醒过来并不是湿漉漉的快要感冒的状况。而且这件紧身衣也的确挺暖和。我仔细观察过这屋子,这里像是个仓库,里面有很多假发,黄色橙色金色黑色,缝纫机、扫帚和铁皮柜充满违和地硬进这个小屋,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废弃的杂货屋,还是一个根本没人搭理的仓库。

对了,那里还有很多信笺纸,封存完好的墨水瓶和钢笔。没时间和这同样被换上紧身衣的乡巴佬浪费时间了,她一直在昏睡我也没太多办法,于是我只能给她用信笺纸留下第一句话:

“古洛沃姆,乡巴佬!我用一下你的身份,去去就回。如果我没回来的这段时间你要出门的话,那就换上和我差不多头发的假发,说你自己是贾维琳吧!”

我那个时候想做点坏事。

特别是探查一个对我来说崭新的世界时,我并不想用贾维琳这个称呼和外貌,并不想为此承担风险。我把头发抹成一团,在屋子里找到了和古洛沃姆的金色卷发差不多的样子,把自己改造成了古洛沃姆。

我出了房间,才看到了这个新天地的全貌。我像是漂浮在了半空中,而整个学校的大厅并没有地表似的,大家都在天空中漂浮着前进,去向一个又一个的教室,或者浮在空中的宿舍。

后来终于有人跟我搭话,似乎他们早就知道了我的名字似的。像学姐模样的人穿着整齐的制服关切地询问我说,终于醒了啊,古洛沃姆,你都躺在那个“恢复元气的小屋”里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叹了口气,还没有自报身份,就已经有人把我预定成古洛沃姆。更糟糕的是,出了那个房间之后,头套就无法被摘下来了,那个假发好像和我的脑袋合为了一体。

在见到导师宣读了誓词之后,好像我的确立即成了一名魔法学校的新生。我原本想做点坏事。比如说,用古洛沃姆的身份潜入餐厅里多抓几个面包回来,或者研究怎样经济划算的作弊方式,甚至是免费蹭洗衣服之类的,到时候身份再换回来之后让古洛沃姆去接受惩罚,看她屁股被导师拍肿,一头雾水的哭着被我抱在怀里安慰,心中总会涌起莫大的满足感。

——一切好像成了空。我还是有点小失落。

接下来,贾维琳终于出现了。她像个受气包一样哭丧着脸,对现状似乎缺乏了解。我知道这是古洛沃姆变的,她听了我的话,换上了我的发型,小心翼翼地就象犯了错一样,耷拉着脑袋找到了我,扯了扯我的衣角,似乎这样才能令她安心。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了。乡巴佬,去读过入学指南没有?

我这样问着她,她好像对现状一无所知:

这个学校是魔法师联盟成立的,旨在复兴不列颠地区的魔法师事业。但是这学校如果没能毕业的学生,下场应该都很惨。有的被导师变成了蝎子,扔出了学校,流落到虚无的空间当中;而有的学生则是因为恶作剧,接受导师的惩罚而死。

具体是什么级别的恶作剧我没打探到多少,但是欺瞒导师应该算是一个恶作剧。起初我并不在意,只是当我的拇指按进《入学规范》的那一刹那间,我才看清楚那里面有一条写的是:必须保持与生俱来的本性。

这个条款让我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为了不露马脚,使所谓的“欺瞒导师和学校”的恶作剧成立,我只能私下里和古洛沃姆商量,变不回自己了。

所以我要像古洛沃姆一样柔弱、蠢笨,而那个乡巴佬,需要变得狡猾,坚强。不能有蛛丝马迹的破绽!

四、

要让这个乡巴佬理解端庄和尊严,似乎很麻烦。而要让我理解邋遢,不洗澡倒床就睡,我也似乎无法做到。

从第一天起,我试着学着那乡巴佬超差的睡相,想把她一脚从床上踹到地下去,结果失败了。本能上,虽然那乡巴佬改了名字叫“贾维琳”,但依旧蛮力十足,她在睡梦中的反攻也相当猛烈,前几个晚上,我无一例外地都被她踹在床上毫无办法。

我中了诅咒似的,在这个学校里蹉跎着岁月,要刻意让自己变笨,我并不是那么会演戏的人,古洛沃姆大致也不太会。在最开始的时候,由于资料上显示贾维琳的性格是淑女类型的,所以那个乡巴佬一直在请教我,到底怎样才算淑女。

有好几次,都差点露陷。或者说,露陷比预想中的来得更早。

魔法师学校的交谊舞会上,乡巴佬贾维琳终于在踩了我一百三十二次之后,勉勉强强的能接受其他学生的邀请,跳上交谊舞了。而我扮演的古洛沃姆则被排除在了这个舞会上,被一群同样是乡村里来这里的野孩子围住,他们想要我的命。

在哪儿都有阶级差异是不是?要是以前的我,肯定暴打这帮臭虫一顿。然而我已经和那个真乡巴佬说过,我们要忍下去,直到毕业。

只要毕业之后,就真的自由了。也许我就还能回到贾维琳的身份当中去。我象个乡巴佬一样骑着廉价的扫帚,在学校的广阔的空间里游荡,我轻而易举地实现了萤光的魔法,继而在很短的时间内学会了极速飞翔,星光爆裂,甚至比较高端的咏唱系魔法。以至于导师也觉得纳闷,因为资料上说,古洛沃姆是一个资质平平的孩子。

当时想着也许太过锋芒并不好,我只好收敛一点。而对于那个乡巴佬来说,她却需要奔放许多。

——不准哭不准不洗澡就睡觉不准不吃早饭不准学着学着就睡觉!把晚礼服穿好,别每次都是我在帮你套衬裙,虽然是魔法学校但是一样有舞会!你毕业后的肯定不会去做魔法方面的行当,肯定是去做魔法师的管理,或者去踏入上流社会,为魔法师争取权益!

我每天都在对她施与这方面的咒语。以至于她睡觉的时候都在复述我说的话:

“以后……踏入上流社会,为魔法师争取权益,这是名叫‘贾维琳’的女孩与生俱来的方向。”

她要学会每天都笑盈盈的以理服人,我则需要学会每天躲在她身后,为她做个跟班。

我们心照不宣地学习着各自的人生,也学习着小心翼翼地躲过监视。最后发现,在每个月圆之夜的时候,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学校的巡查都会弱很多,相对严苛的熄灯管理也会弱很多。我们这些学生有时会选在月圆之夜开派对轻松一下,有的人甚至趁月圆之夜导师没人的时候,还擅自组织了派系之间的决斗——这些我都不愿意多提了,毕竟被抓住的话也会接受相应的惩罚。

我们并没有多少朋友,所以月圆之夜偷偷摸摸的派对也只去过几次,我们都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那就是让自己不真实的学校生涯滚蛋去。她变回了古洛沃姆,一脸花痴地躺在床上,毫无顾忌地吃着魔法变出来的爆米花;而我则变回了贾维琳应该有的样子,虽然自己的模样仍是古洛沃姆,但却慢悠悠地泡好了红茶,非常有教养地慢慢地喝干。

别问某个白痴问题——就算你们俩头发样式换了,举止行为变了,可你们的脸蛋也差得太多了吧?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写到这时你还看不出来么?你当魔法学院的督学和导师,还有那些学生全是傻瓜,大家全都看不出来?

不,其实最开始和这个乡巴佬被关在实验的房子改造身体时,连我都觉得纳闷,我面前怎么有脸蛋和我长得差不多的孩子。

莫非是失散多年的姐妹?造出我们的老爹是同一个人?没人给我答案。就连我的母亲森林魔女也没给我答案。

好吧,说回正题,我们似乎越来越出格。她这个‘贾维琳’非常不检点地只穿着内裤在屋子里到处跑,操起魔法棍,想让整个屋子变成萤火虫的海洋,而我这种对魔法不屑一顾的人,根本不愿意学习这样的低级魔法。

于是她这个三脚猫最后并没有控制住萤光,使萤火虫的光芒敛聚太多而炸裂开来,我们的屋子差点塌了下来。

后来的篓子便越捅越大。在慌乱当中,我们发现彼此的假发竟然自行脱落,而我们也想本能地穿回了自己以前没互换身份前的装束,就在这时候——

督学和导师,还有一众学生会的成员们鱼贯涌入。我们只穿了底裤正准备换衣服,而这帮人竟然堂而皇之的闯入。

随后,我们拇指突然涌出了墨汁,而当初教条一样的《入学规范》也从书桌的一角自行当空起舞。右手拇指脱出的墨汁最后滴到了入学规范手册的纸上,而我们的拇指却越来越滚烫,直至最后出现了烫痕。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你们两个人在作弊,擅自调换身份。当你们的发型和发色转换过来后,我们这边探测出的身份适合度也随之变成了100%吻合。你是古洛沃姆,而你才是贾维琳。

这是我遇到的最为羞耻的事情。后来我知道,也许这只是一个圈套。魔法师的阵营也分很多种,有人不愿意让我们这种被改造身体的人继续待在魔法学校,或者也有人早就识破了我们的身份,只是等我们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一次洋相罢了。

短暂的入学之旅就这样戛然而止。我心头没有什么不甘心的,古洛沃姆或许也是。我俩彼此适应着对方的角色,在身份反转回来后,对原来的自己多少有些陌生和沮丧。

当个乡巴佬也有很多好处,至少可以以德服人,号令那帮真的乡巴佬,变成我的仆人和手下。和他们在一起无忧无虑也算是不错吧,我这样想着,对古洛沃姆说,别哭了混蛋,想想办法吧,我们快完蛋了。

的确已经快完蛋了。欺瞒的罪名似乎很重,我们被剥夺了魔法学校的注册资格。督学给了我们一条活路,他把我们叫到了最初那个大家都得浮空的,靠魔力支撑起来的大礼堂里,用自己的魔杖给浮空的我们变出一条延伸向无尽黑暗的路。

他让我们顺着这条路上跑下去,跑得出去我们就能救赎自己,回到现实里的世界中去。我和古洛沃姆也没多想,就这样跑下去。

但是我忽略了一个事实。我的体力远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好。在纯粹拼体力的逃生中,我远远不是古洛沃姆的对手,而且,还可能是累赘。

突然平地崴脚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就象在土拨鼠挖的无数个洞里找到掉下去的一颗针,然而很幸运的是,我的确找到了那颗针,也顺利地崴了一下脚。

也许我是个在关键时刻上不得台面的人,这种事在以后也出现了很多次。你可以说这是命,在大场面聚光灯下只会把事搞砸,但我并不想隐瞒我做得不好的事实。是啊,糟透了。古洛沃姆只得背着我逃下去。这时候我发现古洛沃姆的力气比我想象中的大多了,而且她负重后的腿力不减,直到我扭头过去,惶恐的看着我们跑过的路,在后方这条路正在被莫名的长着无数个眼珠子的黑烟给吞噬掉,也许当我们跑不动的时候,这团黑烟也会把我们给吞掉。

我觉得以电影的剧本或带来的临场冲击感来评判真实发生的往事并不公平,因为现实往往是惨淡的,没有什么好结局可言。直到我回国神来细细地想刚才发生过什么的时候,才想起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我会保护你的!贾维琳,说话算话!”

古洛沃姆到临近终点的时候把我卸下,我现在也形容不出她为什么有那么大劲,用尽全力把我推得老远,把我推进前面夺目之光的“门”,而自己的身影却被那团黑烟迅速吞噬。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我见鬼了似的回到了小谷球场,回过神来的时候,南安普顿的比赛正在进行中。而古洛沃姆留给我的,只有她的包裹——里面有她的围巾,她干干净净的那套常服,还有那个该死的假发套。

假发套里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贾维琳,能和古洛沃姆做朋友么?我也想做个恶作剧。你把发套带上就知道了。

在南安普顿进球的时候,我趁人没注意我这个渺小的异类时,偷偷地把金色的假发带上,却发现这头发迅速地和我原有的头发融为了一体。我的声音似乎也变了,变得更加温纯——

不,或许这是我的错觉,或许的确有人还在恶作剧。但就在那个时候,有人冲进了球场,专门搜查一个叫贾维琳的“黑色魔法师”女孩,扬言要将她隔离开来。

她问我是谁,我默默地将自己的身份信息给她看,毫无疑问,我名叫古洛沃姆。

搜查引起了小小的骚动,有人和搜查官们对峙起来,认为他们的突然闯入打扰了看球的性质,我叹了口气,看了看记分牌,南安普顿已经两球领先了,古洛沃姆应该很高兴吧?我记得她一直支持这个她家乡的球会。

我想,这是古洛沃姆最后的魔法吧。而且按照她那三脚猫的功力,发套后来变得很容易脱落,我的嗓音有时也会变得挺微妙,听着不太像古洛沃姆那充满傻气却开朗的声音。

当南安普顿最终领先四球的时候,我笑了笑,决定想听更多古洛沃姆的声音。我用自己不擅长的魔法,让发套稳稳当当的扣在我的脑袋上,让我更像古洛沃姆一点。

我跟着那些看客们一起疯狂庆祝,我们甚至相互搂抱,为了心爱的球队的胜利而欢呼。从那一刻起,我成了古洛沃姆。

一个崭新的古洛沃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