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雖然是清晨,不曉得為什麼小腐妹又一大早就來報到。這次沒有穿太誇張的衣服,行為舉止倒是沒什麼變化,依然是在我打開門之後就自顧自地進來。

怎麼說呢,我居然有一瞬間覺得無所謂了,真是可怕的習慣。

今天雖然也帶著早餐,菜餚卻異常豐盛,白飯、蘿蔔湯和煎魚,比起早餐更像是午餐或晚餐。這人到底來做啥的?把我家當作野餐景點了嗎?

我和芊穗隔著張開的折疊式小圓桌對坐。

「體貼固然是好,但覺得寂寞的時候說出來會更好喔。或許芊穗之前不知道,一般上班族晚上九點還沒下班是不正常的。以後如果到了九點半還沒看見爸爸到家的話就打電話過來吧,我不一定會接,如果沒接通妳就撥這支號碼,那是我上司的手機。」

「如果芊穗不提醒的話,爸爸就會忘記回家嗎?」

我將課長的手機號碼輸入芊穗的手機通訊錄,雖然芊穗不像是不會使用手機的樣子,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實際操作了一次給她看。

「嗯嗯,差不多就是那樣子。這並不是芊穗的任性,反而是爸爸的請求呢。」

「好,那樣的話我會注意。」

真是聽話的孩子,或許在此確認一下芊穗的觀念比較好。

「芊穗,並不是大人說的話都要照單全收,妳自己也要思考對方的話是否正確才行,例如那邊那棵朽木說的話大概有九成都別認真聽比較好。」

「說什麼啊,友言先生,難道你對我只是玩玩而已嗎?我好難過,沒想到真心換絕情居然活生生在我眼前上演!」

「現在這個就是不對的話嗎?」

「沒錯,芊穗吸收得很快呢,如果不知道怎麼判斷的話就打電話問爸爸。就算是爸爸也會有不知道的事情,這時候請教懂知識的人就非常重要,我們可以一同討論來加速思考,總比一個人想破頭想不出結論好吧。」

「嗯、嗯!芊穗會加油!」

「我說,你們都沒有考慮諮詢法律專業的本美少女嗎?」

我從西裝的口袋裡抽出幾張傳單,都是店長我很熟悉的自助餐店或拉麵店。

「芊穗,等那個出去之後別再開門了,午餐和晚餐就叫喜歡的外送吧。」

這點倒是昨天的我疏忽了,忘了告知可以吃飯的店家。雖然有將現金交給芊穗,但附近只有早餐店和便利商店,沒有能夠正常用餐的飯館。真是太糟糕了,雖然不想承認,但昨天小腐妹確實有起到不錯的作用,至少在用餐上沒有疏忽的樣子。

「欸——友言先生,這樣好嗎?要是芊穗突然生病了怎麼辦啊?」

「說的也是,要是芊穗身體不舒服就打這支電話,房東太太應該會過來幫忙照顧。」

多虧提醒,我順手將房東家的電話號碼也輸入到芊穗的手機裡面。

「別這樣嘛,友言先生,好歹我也做了早餐,還教了芊穗怎麼煮飯跟做菜呦。誰叫那個誰說要回家結果沒回家,害我家的冰箱多了整桌的飯菜不知道該怎麼處理耶。」

「爸爸,詩卉姊姊雖然笨笨的,但是個親切的人呦。」

切,小腐妹這傢伙手腳真快,已經刷足芊穗的好感度了啊。

「等等,妳的房間能做菜嗎?」

「有廚房啊,青春少女的房間怎麼能像中年大叔的房間那麼單調,各式各樣的多功能是必須有的吧?」

「但是我記得妳房租比我低。」

「學生價嘛!房東那麼和藹可親,對學生好一點是當然的啊。」

「呵呵,我這間房就是從大學時代開始租的……好一個親切的房東。」

「友言先生,唉,做人失敗就是這樣,怪當初的你不爭氣囉。」

不只把過錯推到我頭上,還順便暗示自己很行啊。

「說的也是,誰叫我不是窮到除了張嘴之外一無所有,稅率當然要付比較高嘛。」

「友言先生!你以為我只是拿家裡錢騙吃騙喝的廢柴嗎?」

「怎麼看都是。」

「那你真是太沒有眼光了,嘖嘖,像我這樣高學歷的漂亮女性,要賺錢的方法多的是呢!」

直播啦、援○啦、路上認乾爹之類的?確實在賺錢上,小腐妹比起我是要有優勢的多。

「……你剛剛在想什麼很失禮的事情對吧?」

「不,我只是按照常理思考而已。小腐妹,說實話我並不排斥特殊行業,但是妳要謹慎思考,那是否能帶給妳正常的生活,另外就是希望妳能離芊穗遠一點。」

「常妳妹啦!我只有做家教的打工,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呃,為什麼你一副懷疑的表情?」

「不可能,找你當家教能夠學習到什麼?羞恥兩字怎麼寫嗎?」

「嗚喔喔喔,我生氣了噢?這是我第一次感到如此憤怒……你的血,是什麼顏色?」

真是個毫無意義的話題,我拿起熱湯喝了幾口,似乎是用豬骨熬的?怎麼可能,大概只是高湯罐或高湯塊丟進去煮的吧,反正我的舌頭沒多高級,只要味道還可以就行了,這碗湯的味道倒是意外的不錯。

「對了,為什麼昨天是你接的電話?我明明是把手機交給芊穗。」

「你打算就這樣帶過剛剛的話題嗎?友言先生真是個畜生!」

「比起那種事,這件事更重要。為什麼我交給芊穗的手機,卻是跑到妳手裡?」

「因為芊穗不肯打電話,我用我的手機打,足足撥了有十二通你都沒接。後來實在受不了我想說用芊穗的手機打,沒想到芊穗不肯把她的手機借給我,後來嘛……呃……」

原來那十二通號碼是小腐妹打的,太好了,不是什麼客戶,我也就不需要回撥了。

我並沒有將我的手機號碼告知小腐妹,是從芊穗那裡探聽到的嗎?她們之間的親密度還真是飛躍性的成長,改天再問芊穗小腐妹做了什麼吧。

「妳用搶的把芊穗的手機搶走了?」

「不!不是搶!只是趁芊穗不注意時借走了,然後你就打電話過來啦。」

「喔——果然,芊穗等等要記得鎖門啊,這傢伙除了開飯之外似乎沒有任何用處嘛。」

「友言先生,人,不是應該生而自由嗎?你這樣箝制一個小女孩的思想是不對的。」

「昨天才搶了小女孩手機的罪犯還真好意思說耶。」

拿著筷子的右手肘突然感覺到有人在拉扯,轉頭一看是芊穗渾圓的雙眼正盯著我的臉頰。

「爸爸,吃飯!」

「喔喔,我有在吃啊,說起來今天怎麼是這種組合啊?」

「都是芊穗和姊姊一起做的喔!本來想昨天晚上吃的,但是涼掉了。」

「什——」

一起做的,雖然隱隱約約有那種感覺,知道真相時還是不禁讓我倒抽了一口氣。

很好吃,味道無可挑剔。芊穗看起來也很開心,簡直就是小腐妹的完全大勝利嘛。

「友言先生,味道如何啊?」

小腐妹的嘴角上翹,像是貓嘴般的感覺,此刻的她想必是非常得意。

「……妳沒有讓芊穗握菜刀之類的東西吧?」

「哎呦,友言先生,你害羞了嗎?看看芊穗平安無事的樣子,我也是很謹慎地在保護啊。如果你是爸爸的心情呵護芊穗,相對的我就是媽媽呢。」

「不不不,不可能不可能,正常的媽媽才不會亂教什麼BL知識,拜託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級了。」

「芊穗覺得詩卉是姊姊!」

「什麼嘛——難得氣氛這麼好,不過友言先生,這下你知道我有多大的重要功用了吧?不僅能和芊穗一起玩,還能讓你吃熱騰騰的飯菜呦。」

確實,這裡我不得不承認,小腐妹發揮得比我想像中要好上許多。只要她不發神經就是個相當優秀的……女僕?我在想什麼啊,正常人應該會說保母吧。

既然看起來沒什麼大問題,我坦然地和小腐妹道謝,並叫她把購物發票留著,每個禮拜再和我結算煮飯的費用。也叮囑她不一定要每天煮,有空再做就好了。

出乎意外之外,小腐妹希望能夠每天煮,對芊穗的發育來說這樣確實比較好,我也就隨便她了。

總的來說,是個不錯的清晨,感覺事情正漸漸地往好的方向發展。

媽媽啊,那麼此時此刻的妳,又在做什麼呢?芊芊……

既難熬又開心的日子一天天度過,偶爾我還是會不小心在公司留下來,但是芊穗並沒有埋怨。意外懂事的孩子,說實話反而讓我有些擔心,她是不是過得太壓抑了?

小腐妹雖然幾乎天天都到我家,偶爾也會有不在家的情況,還好都和我休息的日子錯開,照顧芊穗應該是沒有什麼大問題。不過我即便休假,大多時間只是在趕工作的進度而已,真是非常抱歉。

在這段期間,芊穗也跟著玩了精靈寶卡夢。對戰上甚至輾壓我照抄網路組起來的隊伍,或許她能成為未來的世界冠軍呢。

「唔哇……今天又是甭甭的一天啊。」

即使是名為週休的假日,對我來說都和不存在一樣。

不斷敲擊的鍵盤都變得像貼紙那樣黏答答的了,肩膀也是,感覺瞬間老了五十歲,要抬起來都很困難。

為什麼我要那麼累啊,雖然偶爾是會忍不住這麼想,但原因自己也是很清楚的。

為了女兒,再累又如何?

懂嗎?全世界的各位都懂的吧?如果一個人沒有為了女兒辦到自廢雙手的覺悟,那活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意義?

當然,前提是你要有女兒。呵呵,抱歉,我不是針對誰,純粹是對自己擁有女兒這件事感到自豪罷了。

雖然我心裡也明白,那並不是我真正的女兒。

但我還是忍不住這麼想,我和芊穗,無法成為真正的家人嗎?

沒辦法,因為擁抱芊芊的那個人,並不是我。

「唉,打字就打字,做什麼想這種殺風景的鳥事啊……」

夜晚的風涼,雖然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樣,或許房裡的冷氣更涼。

我看著窗外明月,明月也看著我。真醜啊,明月。和女兒的睡臉比起來,明月簡直令人不屑一顧。

對吧,大家都能理解的吧?看啊,正在床上安穩入睡的天使,那反映著如稻穀光澤的軟髮,輕輕的鼻息,如蘋果般紅潤的雙頰。

……如蘋果般紅潤的雙頰?

警報。

警報。

腦內響起了警報。

「芊穗?芊穗?芊穗!」

我趕緊丟下電腦,當然也記得做存檔的動作,就連這樣短暫的時間都令我感到焦急。

「唔……嗯……」

燙,就像煎蛋的平底鍋,我貼上芊穗小小額間的右手傳來濕熱觸感。

芊穗發燒了,這一項事實將我拉回了現實。

「芊穗、芊穗,感覺很難過嗎?芊穗,醒醒,能醒過來嗎?」

我思考著該不該撥動119的號碼,不,那樣反而太慢了。

這裡怎麼說也算是靠近市中心的位置,全力奔跑的話,大約十五分鐘就能趕到大醫院的急診室。

我看向電子鐘,時間已經是接近換日的十一點,完全無法期待會不會還有營業的診所。

「嗯……對不起……我又,讓媽媽傷心了……」

即使生病了,從那嬌小身軀傳出來的卻是溫柔到可怕的囈語。

不可以那麼想喔,芊穗,感到痛苦的人不是妳嗎?不要忘記自己。

不要……消失啊。

促使我抱起那嬌小身軀的動力,是責任感嗎?不對,並不只是那樣。

和我在意外寒冷的夜裡相擁的,只是無關的小孩嗎?不是的,並不是。

心裡湧起了小小的罪惡感。

好想要一直和妳在一起,就算最終可能只是虛幻的美夢。

我已經,把芊穗當成了自己的女兒。

「撐下去啊,芊穗。不要哭、不要道歉,為自己加油!」

劇烈晃動可能會導致病情的惡化,我用公主抱的方式捧起那裹著毛毯的嬌小身軀。

狂奔,在無人的夜裡,我以自己能辦到的最高時數,穿過一座又一座閃爍的紅綠燈。

急促的呼吸仍緊閉著雙眼。

我很害怕,害怕芊穗就這樣永遠的沉睡。

雖然只是沒來由的想法,感覺卻莫名的可能。

芊穗依然緊閉著雙眼。

消毒水的氣味對此時的我來說就像引路的燈塔。

可以放心了喔,再來就交給我吧。

原本應該是那樣的。

「先生,請你拿出健保卡來掛號。」

站在我面前的護士卻只是這樣冷冷地說。

芊穗的健保卡,我沒有。

為什麼這時候才想起這麼重要的事情?不,現在後悔也無事無補。

「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請妳先幫忙看看吧!」

護士伸出手稍微摸了摸芊穗,示意我將她放在空著的病床上。

「那麼,請你填寫病人資料,等候醫生指示。」

感覺自己就要爆發了。

我知道護士只是在執行她的職務。

我知道週末深夜還要值班是件痛苦的事情。

我知道不只是我,急診室裡還有許多病患。

但是,心裡面還是湧出了不講理的負面情感,猶如一陣漩渦,靜靜地將理性吞噬。

顫抖的手,就在那一剎那。

停住了。

軟弱無力的觸感。

「爸爸,不可以喔。」

芊穗將我拉回了現實,將我從錯誤的懸崖邊救回。

我真是太差勁了。

被一時的情緒蒙蔽了雙眼,看不清現在真正該重視的事情是什麼。

「芊穗,很難過嗎?」

「水……」

我趕緊丟下護士留下的資料卡,穿過急診室,前往飲水機所在的位置。

嘩啦嘩啦,必須快點。

然而,現實卻不准我那麼做。

「辛苦了,李友言。」

清脆成熟的女性聲音,從背後傳來。

老實說,我根本懶得理會。

辛苦嗎?確實照理來說,忙碌了一整天闔不下眼的工作,現在的我就算倒地不醒都理所當然。

但是我知道還不能倒下,還有人在等著我過去。

「芊穗的健保卡、個人資料還有水,我都幫你交完了,不必那麼著急。」

「你又是誰……啊,是妳?」

全身穿著純黑西裝、有著一頭烏黑短髮的成年女性。

曾經在那電車上擦肩而過,說了些莫名言語的那個人。

簡單的說就是陌生人,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一個陌生人要潛入夜晚的醫院繼續說些莫名其妙的話,總之我現在無話可說,必須趕快到芊穗那裡去才行。

「我現在心情很糟糕。」

誰管妳啊。

「我是蘇芊佳的好友,同時也是蘇芊穗的老師。」

什……

我的腳步只跨出了一點點。

裝著熱水的白色紙杯像隻海鳥,從緊握的手中彈飛出去。

世界顛倒了,原本在頭頂上的天花板滑落至眼前。

我跌倒了。

不,其實是被人撲倒了,被那個奇怪的陌生人。

我只是想要前進而已,只是想要到女兒的身邊。

連這樣小小的念頭都被奇怪的人阻饒。

「拜託了,相信我吧,李友言。」

為什麼,哭的人是妳啊……

全身穿著純黑西裝、有著一頭烏黑短髮的成年女性。

此時此刻,正壓在我的身上,將我的雙手箝制、動彈不得。

面露悲傷的人,要我傾聽她的請求。

這裡畢竟是大醫院,急診室裡深夜值班的護士也很多。

或許是因為頭部撞上冰冷的地板,我居然能夠冷靜分析在此停步的後果了。

該留下,或前進。

該相信,或拋棄。

雙手雙腳都動彈不得的現在,我其實別無選擇。

雖然是大醫院,擺著飲水機的一樓等待廳依然沒有任何人經過。

我試著大叫。

在那之前,喉嚨卻被迅速襲來的反手鎖住。

「咳、啊、咳咳。」

連這樣小小的掙扎都不被允許。

即使讓她騰出一隻手來壓住我的喉嚨,身體還是動彈不得。

什麼鬼啊,她真的是人嗎?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並不是說我真的相信了眼前這個陌生人,而是我不遷就於她的話,不知道還要僵持多久。

無奈之下的決定,如果這就是她的目的,我必須說她做的很成功。

「就在前幾天,蘇芊佳過世了,是和她爸爸一樣的遺傳性疾病。」

「啊,哈?呃、啊……啊……?」

說不出話。

就連你在開玩笑吧?之類的言語都無法想像。

過世,這個詞有其他的同音異字嗎?

似乎是想讓我認清現實,她隨即改口使用更簡便的詞語。

蘇芊佳,死了。

傳入我耳中的聲音好遠。

那是現實嗎?

是現實。

清醒點。

李友言。

「清醒點!李友言!」

「什、等……等,為什……」

當我回過神來,當我終於理解到自己還在現實之中。

臉頰上已經滿布濕氣。

兩個對哭的大人,今天其實是世界末日嗎?

腦海中浮現出的,古典的平整劉海、長度將近及腰的烏黑秀髮。

——嗯,我們會再見面的。

明明這麼說過了。

——時候到了我們自然會再見面。

所以時候還沒到嗎?還是說,原本就不可能會有那個時候。

「現在的芊穗小姐,沒有爸爸,連媽媽也失去了。」

感覺那已經是相當遙遠的過去。

感覺眼前這個人並不是人,壓迫在我身上的溫度,是真的嗎?

會不會,我現在只是在作夢?

是了,畢竟太奇怪了,奇怪的人奇怪的世界奇怪的不是我。

奇怪的……死亡證明,攤在我眼前。

「你真的是很倔強的人,大概要看到這個才會死心吧。」

蘇芊佳的名字,印在上頭。

確實,是現實。

留下來的人。

我和芊穗,又該何去何從?

「我今天來就是和你說這件事,原本夫人是想讓你陪伴芊穗小姐的。或許你不知道,身為夫人的摯友,身為小姐的教師,我——壹神憐傷一直暗中在觀察著你,你是否真有資格能夠讓小姐獲得幸福。」

自稱壹神憐傷的女人,表情悲痛的看著我。

「為什麼夫人選擇的人是你不是我,我並不知道確切的原因。但是看你現在的樣子,完全是夫人看走了眼,李友言,你——從今天開始,可以回家了,往後芊穗小姐的事情請交給我吧。」

「我只是靜靜聽妳吐口水,妳倒是越說越起勁了啊。」

開什麼玩笑。

突然一拳將我擊倒,再一拳要我突然接受痛苦的現實,最後又想一拳把芊穗奪走。

真是豈有此理。

「妳真的不懂嗎?芊芊選擇我的理由……」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就是。

「你還有什麼想要反駁的詭辯嗎?」

現在不這麼說的話,現在不讓憐傷動搖的話。

她真的會把芊芊帶走。

「只是把對媽媽的感情投射到女兒身上的死變態,像你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陪伴芊穗小姐?」

「閉嘴。」

「什麼?」

「妳又懂什麼了?自顧自的以為我還停留在過去的愛戀,是了,即使是現在,我也總想著當初要是更積極一點就好了。為什麼過去的我是那麼的膽小,但是!即使如此。」

相似的兩人,相似的神情。

一樣的笑容,不一樣的心情。

「蘇芊佳和蘇芊穗是兩個不同的個體,唯有這件事,我絕對不可能搞錯!我喜歡蘇芊佳,也喜歡蘇芊穗。」

「那又怎樣?喜歡難道是你的特權嗎?好像我很冷血似的,我也是喜歡的啊!喜歡夫人、喜歡小姐。憑什麼是你?憑什麼我就不行?過去的時候,你在哪裡?為什麼一直陪伴在她們身邊的我,卻被拋棄了啊!」

喜歡不是我的特權。

「我……」

從那啜泣的嗓音中可以感受到,憐傷小姐也是非常喜歡芊芊和芊穗。

過去陪伴她們的人,不是我。

過去陪伴她們的人,被拋下了。

為什麼是我?芊芊……妳想從我身上,獲得什麼東西呢?

不惜傷害重要的人,也要將芊穗交給我的理由。

這樣好嗎?看著憐傷悲痛的表情,實在難以回答。

真正搶奪別人的人,是我?

想啊,快想啊,李友言,你有什麼能勝過對方的地方。

不趕緊想出來的話,芊穗就要被帶走了,被帶走?只是回到她應該回去的地方而已。

不是的,芊穗該回去的地方不是那裡。

真是醜陋的私慾,難道沒聽見憐傷的話嗎。

你,憑什麼?

我,憑什麼。

為了芊穗著想的話應該放手,我只是個外人。

過去的我不也是這樣嗎?

遇到心儀的女孩不敢開口,用著現在不是時候這種理由敷衍自己。

所以我們錯過了,直到最後都擦肩而過,連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

心裡曾經有過夢想,卻因為興趣賺不了錢而讓大學填了電子科系。

反正日子還是能過,而且過得不錯。

這樣的生活有什麼好不滿呢,悠悠哉哉的。

什麼都不去接觸,什麼都不去關心,什麼問題都丟給別人解決。

這樣,真的好嗎?

「放手吧……」

我的聲音虛弱到像路邊的野狗在哀號。

即使如此我還是得說,必須這麼說,必須這麼做。

「陪伴芊穗的人是我,不是妳。」

「你……」

「芊芊並沒有拋棄妳,直到最後都讓妳陪在身邊了吧,那不就是認同妳了嗎?即使如此,她還是把芊穗託付給我,不是妳不夠好,而是我更適合啊。」

我說出了扭曲的現實。

事實不就是那樣嗎,這麼簡單的道理,憐傷不可能不知道。

其實只是詭辯,如果那樣的話,豈不是在說自己沒資格陪在芊芊身邊嗎?

或許就是那樣吧,但是……

「閉嘴!你這種只知道玩樂的廢物怎麼可能比我更好!」

對於芊穗,我不想就此放手。

第一次有這麼強烈的……願望。

錯過了,就沒了。

現在的我,不會再逃避了。

即使要傷害到他人,即使會讓我們遍體鱗傷。

我還是想陪伴在那嬌小的女兒身旁。

「因為我是爸爸啊。」

被打了。

左邊一拳,右邊一拳,鼻樑噴出了血液,視線像是搭著過山車不斷迴轉。

襲捲著痛覺的世界瘋狂的天旋地轉。

如果這樣能夠讓妳消氣的話,請妳打個夠吧。

如果我是妳的話,也會這麼做。

「快點道歉、快點後悔、快點……」

我們彼此都不想放手呢,但是……

「給我說再見啊!啊啊啊啊啊!」

只有這句話,我是絕對不會說的。

「哈哈,真是感人的親情啊。友言老弟,你會不會太入戲了?」

咖啡的苦澀味,伴隨著青年的聲音出現。

是我熟悉的聲音,熟悉的香味。

「憐傷小妹,停手吧。妳也看到了,暴力並不能解決問題。」

「貳神……洗宴?」

「沒錯,就是我。負責引夢的魔人——貳神洗宴。」

課長……雖然我已經累到無法抬頭,但這個聲音確實就是課長的聲音。

為什麼課長要自稱貳神洗宴,既然憐傷也這麼叫,就當作他是吧。

我只想趕快結束這場鬧劇,回到芊穗身邊。

「你來做什麼?已經沒有你的事了吧!」

「當然有,為了避免握有優勢的人擅自結束故事,就像強者獨強的大富豪遊戲也存在『革命』這張王牌,我的職責就是阻止妳,也就是避免壹神憐傷的獨斷暴走啊。」

課長的聲音稍微停頓,讓空氣處於寧靜之中。

「今年夏天,尚未結束呢。」

「已經結束了,只要讓芊穗和我走,故事就會走向幸福快樂的結局。」

「妳真是那麼想嗎?」

「難道你不這麼想嗎?」

「唉……唉唉,一直都是友言老弟在亮牌,妳靠著資訊優勢把他唬得團團轉呢。為什麼不把話說完?妳所謂的照顧,不就是像以前一樣,強硬的逼迫學習,連未來的方向都決定好了,自顧自的讓芊穗小姐走向妳認為正確的道路。」

「那、那又有什麼不對?讓小孩成為人上之人,不是每個為人父母都這麼希望嗎?」

是這樣嗎?

原來憐傷小姐是那麼想的嗎?

我又,逃避了啊。

居然忘了這麼重要的事情,陷入自我厭惡的迴圈之中。

重要的不只是我的想法,還有如果交出芊穗的話,她會受到什麼樣的對待。

意思是芊穗還不夠努力嗎?

一直都是一個人學習……

我想起了那勉強擺出的笑容。

「所以說,妳終究……只是個老師啊。」課長輕輕地哼聲。

能夠堅持住真是太好了。

芊穗,爸爸沒有丟下妳喔,沒有忘記和妳的約定呢。

就算世界毀滅,這份心情也不會改變。

「憐傷小姐……芊穗……是有自我的啊,會哭泣、會悲傷,當然也有自己的夢想,她……所謂的小孩,並不是用來實現父母想法的產品。」

就算表現再怎麼精彩,就算天分再怎麼優秀。

想做的事情,必須讓她自己決定,我們只能提供參考和建議。

用強迫的方式讓小孩服從,那不是培養小孩,只是自顧自地在玩名為人生二周目的爛遊戲。

「憐傷小妹,放手吧。到了這個地步,夫人為何那麼決定的理由還不夠明顯嗎?還想躲在過去的幻想之中嗎?不要隨便把自己塑造成什麼悲劇的角色吧,妳也不過是個自私的人。」

「我……」

「憐傷小姐,我必須感謝妳,謝謝妳將芊穗教導的彬彬有禮,知識量也遠遠超過同齡的小孩。」

作為芊穗的爸爸,衷心感謝。

「謝謝,老師。但現在,已經是暑假了。」

「啊!」

額頭與額頭之間,劇烈碰撞。

「啊!」

臉頰上沾染的,是鮮血?是口水?

憐傷的額頭每碰撞一次,耳邊就傳入像是擤鼻涕的聲音。

「啊……嗚、嗚嗚……」

或許,只是不甘的淚水。

「芊穗小姐……就拜託你了……」

歷經如暴雨般的撕虐之後,終於迎來了涼爽的微風。

憐傷小姐跌跌撞撞、腳步踉蹌地離開了。

「唔……」

不僅挨過數不清的拳頭、還被人用額頭瘋狂對撞,我就算直接昏過去都不意外。

但是我不能倒下,還有人等著我過去。

「你是練過鐵頭功嗎?」

苦澀的咖啡香氣還在原地。

說起來,課長……不,或許該稱呼他貳神洗宴,和芊芊又是什麼關係?剛剛他是不是還說了什麼奇怪的稱號……引……夢……魔人?

所謂貳神,其實是中二之神的意思嗎?

算了,管他是貳神還是跳繩,和現在的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又退回飲水機、抽下紙杯,重新倒了一杯熱水。

課長沒有跳出來擋住我前進的方向,雖然我走起路也稍微有些踉蹌,但拿杯水還是沒什麼問題。

我們擦肩而過時,課長輕輕地說了句話。

就在耳邊,輕聲細語。

那封信,趕緊打開看看吧。

信。

我一直忘了打開。

其實是不敢打開,怕自己會不會接觸到什麼不該知道的東西。

實際上是錯的,我應該更早打開它。

不會再逃避了。

「發燒的時間不長,打過針之後很快就會恢復了。」

我剛進到急診室時,負責打針的護士提著針筒這樣和我說明。

太好了,這大概是我今天遇到的唯一一件好事吧。

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護士正要綁上橡膠束帶準備注射的工作,病床旁邊的椅子上擺著紙杯和一張健保卡,看來憐傷說的話是真的。

我站在和護士相對的另一邊。

注視著的小手,對著我伸過來。

顫抖著。

「爸爸,剛剛去了哪裡?」

「呃……突然想要拉肚子,所以……真的很抱歉,不小心來晚了。」

我用雙手緊緊握住那纖細的小手,緊緊握著。

「你女兒很關心你呢,剛剛就不斷吵著想找爸爸,我們可是費了一番苦功才讓她安靜下來。」

從身後走過的護士小姐對我露出苦笑。

「對啊對啊,明明媽媽都趕過來了,她還是想見爸爸。你老婆很漂亮啊,不知道為什麼她要苦著一張臉去找你,剛剛感覺還像是哭著離開的,你們關係不好嗎?」

說的是憐傷吧,雖然她並不是我的妻子。但這件事不重要,我也懶得解釋,是值班太累了嗎?護士們怎麼突然變得熱絡起來了?

「護士小姐,請妳快點,我的女兒還痛苦著。」

「唉呦,小孩比老婆重要嗎?現在像你這樣的人很少見了耶。」

我出聲催促,其實只是沒有其他話好說,雖然護士開口閒聊,但她的動作沒有停下來。

芊穗抓著我的手,靜靜的讓金屬針孔注入。

「了不起,都沒有哭鬧呢。」

護士在打針的地方按上沾有酒精的棉花,請我幫忙按住五分鐘。

筍子似的纖細手腕,按太大力的話會感到疼痛,但是按太小力的話會導致更糟糕的情況發生。

我蹲下身,用非常小心謹慎的態度,就像是捧著國寶那樣仔細呵護那一小塊濕棉花。

芊穗的胸口在我視線前方緩緩起伏,嗯,沒事的,我已經在前幾天把睡衣換成了適合的尺寸,不會再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枕頭邊裸露的脖子和短袖下方的手臂流著汗水,洗髮精的香氣撲鼻而來,還有時不時吐出來的熱氣搔著我的臉頰。

這是什麼苦難的修行嗎?

不、不可以起反應啊,天底下哪有這麼糟糕的爸爸。

「……」

芊穗盯著我。

呃,說起來剛剛我才被胖揍一頓,臉上留下了什麼明顯的傷口嗎?啊,鼻血,我只是用睡衣的袖子隨便擦過而已,該不會臉上還有痕跡吧?

「爸爸,沒有丟下我呢。」

「……當然,爸爸怎麼可能丟下妳啊。不過芊穗,如果身體不舒服的話要記得說喔,就算是大半夜,也能像這樣到急診室看病的。」

「嗯,芊穗會聽話的。」

我想起了剛開始發現芊穗異狀的時候。

又讓媽媽傷心了。

媽媽。

……

該不該說。

芊穗的媽媽,芊芊已經去世的事情。

雖然我沒有真的看到,雖然憐傷完全不像開玩笑的樣子,雖然感覺知情的課長沒有反駁這件事情。

我還是,不敢相信。

之後的我和芊穗該何去何從呢。

思考之間,五分鐘過了。我小心翼翼的取下棉花,丟進附近的垃圾桶。

芊穗緩緩起身,似乎是想要下床。

我二話不說,再度將她和毛毯抱在胸前。

「爸、爸爸,我可以自己走的,不要麻煩了。」

「怎麼會是麻煩,妳還發著燒,萬一走到跌倒才是真的麻煩。」

「……對不起。」

「不需要道歉,該依賴的時候就依賴,沒有人會怪妳的。畢竟……我是爸爸啊。就算要與整個世界為敵,爸爸也會站在這裡,站在芊穗身邊。」

「爸爸……」

芊穗將身子縮緊了些,更加依偎進我的懷中。

「不要離開我。」

「不會離開的。」

我們悄悄走在月光之下,輕輕緩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