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遇到最糟糕的状况,我选择去不算太熟的闹市区找公用电话亭。

不得不说这个城市的资源分配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我现在所在的闹市区离市中心还有点距离但和我原来居住的旧城区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道路平整宽敞,两旁还有精心修剪过的绿化带,每隔50米就有可分类回收的垃圾桶。

我在旧城区可从没看过这些,唯一有印象的就是那个已经荒废的公园。

——以及里面死去的两个流浪汉,被剥夺了生命,再也活不过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死亡的空虚感。

如此想来,死亡并不是终极惩罚,难道说活着才是炼狱?

罪孽最深重的人,将要背负着她的污名与最深刻的记忆,一直活下去,在后知后觉的忏悔中——永无休止地陷落。

“呐,大哥哥,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

我这才回过神来,现在的时间不是用来感慨的,得找到电话亭才行。

啊,在路牌旁边就有一个。

果然是配套设施齐全的都市呢。

是不是在这通电话之后,人偶般的少女就要回到原位,那种我再也看不到的位置?

这不是很正常吗?

即使如此……我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明明有人在身边陪伴就要感激涕零了,现在却贪心起来。

下意识地紧握住对方的手,仿佛力气再大一点就会挫伤骨头。

不想放,不知道为什么。

不想放,即使没有理由。

不想放,不想放,不想放,不想放,不想放,不想放,不想放。

但是,我并没有那样的资格。

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要松开了。

我不过是……社会的废渣,有什么资格去做出那样的期盼。

“给你。”

半蹲下来将另一只手掌摊开呈到她面前,展示出一枚已经沾上了体温的一元硬币。

“谢谢你,大哥哥。”

她把手伸过来,正准备接过去。

“果然还是我自己来吧。”

我,还是想要在那些早就注定的事情里,无关痛痒地小小挣扎一下吧。

“什么呀……”

觉得自己被戏弄的她,有些困惑不解地和重新将硬币捏在手中的我一同走入了电话亭。

“还好是投币式的呢,你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来着?”

“我自己来拨就好啦嘛。”

显然,她还是觉得我的行为是故意捉弄她的。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绝对不答应,绝对。

“快点告诉我。”我将硬币放到投币口,“不然我就打给我爸妈了。”

“哪有这样的呀。”

原本有些黯淡的硬币在被使用前,闪烁着不合时宜又没有自知之明的反光。

有些刺眼。

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不可能一直继续。

“咣当——”

可以拨打了。

犹如走错片场般的短暂日常。

也要应声结束了。

我有些茫然地站在电话前。

左手里抓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下的听筒。

她已经开始报号码了,我的右手也机械地动了起来。

一下一下地按在金属制的按键上。

“滴——滴——”

电子混合音像是在倒计时。输入完毕。

“嘟——嘟——”

“呐,大哥哥,等下你要说什么吗?”

“就说‘你家孩子在我手上’怎样?”

“原来是绑架吗?!”

她也从容地配合着我的玩笑惊呼起来。

“哇哈哈!”

看到她这个模样,我也不由得从喉咙里挤出了一点干涩的笑声,生硬又难听。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接通了。

从醒来到现在的短短几小时,在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成为无法延续的回忆。

天空开始落下雨滴,狭小的电话亭内,听筒传来那一端的声音。

“喂,哪位?”

刚刚还有些恍惚,心存侥幸的我。

在这一瞬间,才真切地感受到——

像刚才那样的对话,行为,心情。

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左手微微颤抖着,我把听筒放到她耳边。

或许是我察觉地太晚,外面早就下起了雨。

一滴一滴本来就不晶莹的雨滴落下来,是为了洗濯这个同样也不干净的城市吗?

她的话语混着雨声传到那另外一端。

她旁边的我却无法听分明。

唯一清晰的只有雨滴打在棚顶和路面上的回响。

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

“我现在吗?我很好啊。有个很好心的大哥哥哦。”

忽然能清楚地听见。她说的好心的大哥哥,究竟是谁?

“我现在在……对了,这里是哪里呢……唔。大哥哥你知道吗?”

“很抱歉我也不知道,但是照着路牌你读不出来吗?”

“路牌?在哪里在哪里?”

“抬头——”

“哦,看到了!”

咯噔——通话结束,我还像个白痴似的一动不动。

“大哥哥?怎么了?”

她抬头看向我,眼神里好像带着过度泛滥的关切。

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将过度的同情心用在了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身上,让人匪夷所思。

很久以前,也有一位有着如此目光令人匪夷所思的女性。

我就一直生活在那束目光里……说实在的,我对此谈不上喜欢,却产生了一丝怀念。

但是将这样的我展示在一个认识不久的女孩面前,怪不自在的。

鬼使神差地,我直接像初次见面那样把她半拎半拽地抱起来,然后大步跨出电话亭。

“喂喂!你在干什么啊。”

她的语气倒也是正常,带着些温怒。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喽。”

“拜托快放我下来啦!”

人偶般的女孩有些忸怩地挣扎着。

“如你所愿。”

直接松开手任由她掉了下去。

“呜啊!”女孩的喉咙里漏出了短暂的悲鸣。

“完美着地~锵锵!”

意识到自己已经重新回到了可靠的大地母亲的怀抱后,她又不由得有些得意起来。

“不过啊,有些过分了哦。”

即使是这么说着,她的语气里也没有真正生气的成分,反而更像是在教训小孩的口吻。

领会到这一点的我微微松了口气,也稍微“过分”一点地回复她吧。

“很抱歉啊,我就是一个怎么过分怎么来的家伙啊。”

“呜,居然……果然很……哼!”

不过,和那些将我的人生玩得物尽其用出神入化的人们比起来,我连幼稚园小朋友都算不上。

即便这么安慰自己,我也知道自己对不起很多人。

现在想起,他们和我一样都是罪人,谁不是罪人呢?

“毫无自觉的牺牲者”这样也是罪人啊。

那就将恶德生活进行到底吧,这才算被世界榨取干净,喂养了“神”。

同样没有怜悯恻隐的自觉,即使光辉布景之后是自己造成的尸骸炼狱,照样活得自在轻松,这就是这里的“神”,无法回应任何慈悲的祈祷,却拥有再狂热不过的信徒。

“不说话了?”

“没什么好说的。”

“好像是呢……”

“这么快就过了两个半小时。”

“还真是呢……”

“回家后就老老实实地待着吧。”

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那里才是最可靠的地方吗?”

“至少你死在家里的可能比较小。”

“只是比较小吗?我有那么弱吗?”

“从目测上来说,是的。”

“那你呢?不会轻易死在外面吗?”

“当然。”

我撒了谎,其实我过得就像闯入了繁华街区的蚂蚁,就算是掉在地上的水果硬糖也能杀了这只可怜的蚂蚁。

“真羡慕大哥哥你能这么自由自在。”

“自由自在?哼,的确是啊。自由自在到觉得自己不会就那么轻易死掉。”

第二个谎。

“那也只是自己以为啊。”

“不那么想就无所适从了,至少能够安心。”

不能算真话。

“身边要有可靠的人才好。”

“没错。”

只是单纯的赞同。

“大哥哥你不是吗?”

“不是。”

再明了不过的事实。

“我不觉得。”

“我会说我现在的安心是因为你吗?”

戏言般轻浮。

“原来我还有这功用啊。”

“说不定是错觉。”

半真半假。

我终于发现,让我做出这些像自杀一样的行为的原因,是因为从她那里获得了安心。

微弱的,可笑的,虚幻的。连纤弱支撑都没有,比泡泡还要容易破灭的安心。

仅仅是这样,连救命稻草也算不上。

成了我能看见的光。

……

“雨快要停了。”

之前以为永远不会结束的雨,已经渐渐变得微弱了。

就是这样不随人愿啊,或者是人的想法都太自以为是了?

是后者吧。

“我想他们也快到了”

我好像不能继续等在这里了

身体,有些不听使唤。

往街角的方向偏去。

想要跑开。往什么方向?总之要到看不到她的地方。

“……就此告别吧。”

再一次成了胆小鬼,什么都惧怕不已。

“不陪我一起等了吗?”

抱歉,做不到。

怕被认出来,也怕看到她被接走的那一幕。

怕会联想到自己,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凄惨。

无处逃躲,没有人带到安全地方去的我,不想真正认识到自己的不幸。

好想装作毫不知情,这样就不会觉得自己有多悲惨了。

快逃开啊!

“我也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啊。”

再一次说了谎。

“那……好吧。”

少女看起来有些沮丧,打起精神来吧,我又不是什么值得铭记的人。

“再见了,四小时三十分钟承蒙您照顾了,非常感谢。”

“估计再见不到了,那就在这里先谢谢你的枕头吧,尽管对睡眠一点帮助也没有。”

“别这么说啊……”

“哈哈哈。”

发出夸张又做作的大笑声,我逃跑了。

碰到棉花也会受伤,面对幸福也会害怕,这是我一切不幸的起始。

躲开她的目光,在人群中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着……碰撞到了他人也无暇顾及。

往她看不见的方向……

没有拉着任何人的手,完全按着自己的速度来。

衣角没有被拉住,手心中只有自己的冷汗。

像是有形的风,但是什么也卷不起来。

孤零零地穿过街道……再一次,只剩下我自己。

停下脚步。现在,我该怎么做呢?

呼吸渐渐平稳,眼前的景色不再是飘忽不定。

好像看到了能去的地方。

不是暂时的栖身之所,是可以安心停留很久很久的地方。

有着在简单不过的名字……

“虽然不认路,还是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这样就可以回去了。”

脑中浮现出小女孩的话语,我才发现,不只是沾着冷汗的手心,就连脸颊都已经变得湿漉漉了。

回去,回去……

我也想要这么做,就算现在这样无法轻易被原谅。

毕竟是家人啊,即使互相讨厌到咬牙切齿,也要生活在一起。

到最后的庇护所去,到红线的另一端去,然后再也不要离开了。

认错道歉,被教训一通。重新开始。

那该是比梦还要美的现实,我最后的祈盼了。

回家。

家在何处?

不是那个封闭的小房子,不是这个散发着令人生厌气息的城市。我想起来了,我的家所在的地方。

虽然家是一个很让人烦心的地方。

“你为什么还是什么都不懂呢?在当今这个社会学历就是一切!”

明明什么都不了解,那两个人真的很烦……

“没有学历就只能一辈子活在社会的底层,学历就等于收入以及社会地位……”

没什么文化还摆出那种庸俗透顶的架势……

“我们为了让你不像我和你母亲一样,拼命的打工赚钱为的就是缴纳那所私人大学的高昂学费……”

明明只是父母而已……

“可是你还是什么都没明白……”

诶,为什么眼睛里突然进了沙子?

明明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悔恨的感觉,为什么现在会那么怀念家中的一切?

本来已经飘远的家中熟悉的一切,又逐渐在眼前明晰起来。

当人在社会上失去一切依靠时,才会想起家的臂膀。

被黑社会追杀,被警察追捕的我,已于这个城市没有了立足之地。

所以才会想家么?

啊,原来这就是名为“想家”的感情啊……原来我还是拥有这种感情的啊。

衣袖掠过双眼带走微咸的水珠。

那就不需多言了,遵从内心的感觉吧。

我想回家,向父母认个错,回到以前吧。

我的老家与这个城市相隔不近也不远。虽然老家只是一个小城市,连火车站都没有,但与这个著名的国际化大都市也只有半天的车程。

……但是,那是以现代人的标准来衡量的。

没错,“大半天”仅仅是指车程,如果用步行的话,那就不会是这么简单的事了。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吧……

我借着手表表面上些微的反光读出了时刻:

“一点……三十……三十七?”

我踏上这条回家的路已经八个小时了,整整步行了八个小时。

没有地图,甚至不知道确切的方向,我只知道模糊的方位——老家的方向大概是向西,靠着这种不靠谱的感觉,我沿着这条出城的道路步行了八个小时。

从太阳隐隐西斜,到日渐西沉,到被染得五彩斑斓的西天云霞,再到星尘广布,我现在竟然还未走出这个丑陋城市的势力圈。

才走到郊区而已。

有点大过头了,我在心里无奈地叹息着。

期盼逃离这片污秽之地时,我才发现,想要挣脱这个城市的魔爪并没有那么简单。城市不仅仅只有灯红酒绿夜夜笙歌,如我现在所处的地方这样落寞的场所,也同样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

体会一下在一片旷野上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吧!

路灯、民居什么的全然不见。广阔的星空也没能渲染出这片土地原本的色彩。

地平线处遥远的市镇发散而来的点点灯光也同样无法把这里照亮,反而因为这里的黑暗显现得更加绚烂。唯一能够点亮这片沉默土地的只有偶尔驶过我身边的车辆。

之所以说只是偶尔,大多数时间只有我一个人孤寂地行走在这片黑暗之中。

天文爱好者也许会很喜欢这里的氛围吧?今天的月亮不怎么强势,应该是个观星的好日子。

我只要一抬头,就能仰望璀璨的星河——这里拥有着城市里无论如何也欣赏不到的美景。

但是很可惜,我对星空并没有多少兴趣,即使我热爱天文,现在也不会有那个心境去细细品位这番美景。

真善美什么的只是安逸的人类在饱食闲暇之余夸夸其谈的东西,对于拼命挣扎着求生的人来说,“美好”、“真诚”、“追求”这类徒有其表的词汇皆是虚妄之谈。

我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我就处于这种没有希望的境地。

莫名其妙地被黑帮追杀、被警察追捕,然后……我摸了一下牛仔裤右侧的口袋——那里是我所有的财产——仅存的四十几块钱。

汽车站里有黑社会的耳目,这一点人尽皆知。而警察就更不用说了……况且……四十块钱只够买一张到周边城市的票吧……

所以我才会选择步行——这种原始而又无谋的方式回家。

所以现在才会在这片孤芳自赏的星空下黯然神伤。

一个人也没有。

夜风在空旷的土地上四散。

“……真冷。”

寒风让我想起,现在还是冬天。

再厚实的衣服也无法抵挡已经吹进人心田的肃杀夜风。

“哪怕来一个人……陪陪我也好。”我喃喃道。

“好想……见你……”

我打了一个冷战。

我……想见谁?我刚才想到了谁?

本来毫无目的的哀叹为什么变成了有目标的索求?

我想依靠谁?

“啊……原来是你……”

在寒风中缩紧身子呆立了一阵子,我终于回想起来。

 “少女……那个在梦中出现的古风少女……”

为什么会是她?

为什么我会把感情寄托在一个不存在的人身上?

梦什么的,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可能会相信这种虚无飘渺的事。

不过……

“如果真的能陪着我……那就好了。”

戏言而已。

我自嘲般地笑了笑,又裹紧了身子。

(我在这里哟。)

心湖深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甜美醉人,魅惑又不失真挚的呼喊。

是对我呼唤的回应吗?梦中的……那个少女?

“呵,怎么可能。”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在寒风中都吹出幻觉了。

我还是赶快走吧,双腿快抬不起来了,从晚饭开始就没吃东西,赶紧找个有人的地方吧……接着,我重又迈出了虚浮的步伐,但是内心的哪里似乎坚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