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月高掛,血色瀰漫。眼前可見的景色全部都覆蓋著濃稠厚重的陰影,伸出手去即會塌陷成灰燼和血污,而在地面上重組為泥漿。

目所能及的前方有一處幽靜而隱蔽之所,從純白的圍欄之中伸出枝蔓,細嫩的葉片圍簇之中吐出骨朵。盛開的花朵又紛紛緊靠着一棵低矮的樹,樹像是有意的修剪過,剛好在等人的高度才長出分支,在樹葉之間低垂下一顆——僅僅一顆果實。

當手伸向彼方之時,從那果實之後放出華光,然後炙眼的光芒劃破了昏暗的天空和蒙塵的大地,男人睜開雙眼。

……

圓月高掛,風平浪靜,燃着燈火的船格外喧鬧。瀰漫著夜間潮氣的甲板上,只偶有一兩個年輕人說些月色下常說起的話來,更多人在廳堂里來來回回的踱步,喝酒,喧嘩聲蓋過了詩人的琴聲,叫客房裡的人不得安眠。長笛聲透過木板,傳到這鐵欄杆阻擋的狹小空間里。而這潮濕倉庫的小門而吱呀着打開了。

被捕的盜賊保持着剛剛睡時的姿勢,眯着眼睛假寐。

一臉橫肉獄卒打扮的人手裡拎着鐵鏈,推搡着一個衣衫不整,高大帶着鐐銬的人。直到把他帶到鐵門前。看到盜賊其仰八叉的躺在馬草堆上,故意大聲敲兩下牢門,才怪笑着打開了牢門,把那個人丟進隔壁的籠子里。等到再次聽到木門關閉的聲音時,盜賊睜開雙眼,火光暗淡,說明門確實已經關好了。

盜賊隨即問道:“嘿,你是因為什麼被帶到這兒的。”

帶着鐐銬的男人抬起腦袋,從窄小的門扇縫裡投來的一縷微弱的燈光,映出這個人的大致輪廓——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這個男人十分不友善地用鼻子呼了一氣。他身材健碩,輕輕一動,身上的鏈條便吱嘎作響。

“別這樣嘛,到目的地之前還要好幾天吧~”盜賊敲打了一下鐵籠的邊沿,逗趣道。

船自特爾莫里的南部港口出發,只載着數量不多的貨物,其餘皆是乘客,主要是商人和一些地方貴族。權貴們離開骯髒的城市港口,往皇家領地普利金大島去,不出意外的話,還會在海上待上幾個星期之久。

帶鐐銬的男人像是不耐煩了,再抬起頭來,邊哼着氣邊說:“我們彼此不認識為好。”

“如果你有心,在被他們拿走了包裹之後還在鞋底藏了一輛枚硬幣,”盜賊百無聊賴的敲打着籠門,即便自己被銬着,也絲毫沒有改變戲謔歡愉的口氣,“我倒是可以幫你個小忙。”

沒等對方發問,盜賊便在黑暗中舉起了自己瘦而結實的手臂——沒有鎖鏈聲響起。

“哼,”這一次並不是從鼻子里呼出來的,帶鐐銬的男人乾笑了一聲,“您為什麼被關進來的?”

“偷渡……雖說去王都也不見得會發財。我會在下船的時候打開你的鎖,那之前就……”

“船偏離了航線。”帶鐐銬的男人冷不防地回話。

“什麼?”

“船應該沿着大島沿岸向西行駛。”男人滿懷不屑的口氣消失了,他宛若饒有興緻一樣,又有些乏力的做着說明:“但現在卻在往南邊走,那邊是礁石遍布的破碎海。”

停頓片刻之後,盜賊乾笑了兩聲,然後再次開口:“早些時候,我聽到外面有人在竊竊私語些什麼,隨後就聽到那些嘰嘰喳喳的人說船上混進來了什麼‘巫師’。”

帶鐐銬男人那邊沒有傳來聲響,但是黑暗之中,似乎有視線注視過來。

“很不巧,我不打算到了王都再想辦法逃離,我要去的地方正是破碎海。”

“默認了,哼?巫師?我叫加蒂亞,你呢?”

“自我介紹就免了吧,我雇您,事成后結工資。”

“一個伯萊維斯,這個條件下價格很合理吧。”

“兩個金幣,等到了破碎海上的丘里奧,解決了我想辦的事情,錢就會到你手上。”

“成交。”

充當牢房的狹小倉庫外,偶爾有人來回踏着沉重的腳步,從木板上經過,發出聲響。然而仍未有人聽到兩人的對話。兩人進行了簡單的情報交換。按照鐐銬男人的說法,他是一個男巫,在被蹲伏已久的巫師獵人抓捕之後,施展法術的道具被藏在了船的某個位置。

傳聞巫師各個都是沒有人性的怪物,驅使着超自然的魔力,運用禁忌的知識給世間帶來災禍。就算這傳聞里有一半是真的,那鐐銬男就能在恢復施展魔法的本事之後迅速掙脫。

加蒂亞悄悄撬開牢籠的門之後,像只貓一樣落地無聲的溜出狹小的貨艙,他與正常的成年男人相當的身高,在各種障礙之間來去自如,即便偶爾碰到來回走過的閑人,也完全沒有暴露出他存在的痕迹。

沿着巫師指示的路途,加蒂亞一路摸索到了一個狹小的休息間,所幸此時房間里並沒有人。他在房間里到處翻找,在木板床的地下找到了一個上等皮革製作的包裹,包裹里裝着各種奇怪的玩意兒,里側還刻着神秘的符號,這恐怕就是鐐銬男的行李。

加蒂亞慌張地把東西一股腦地塞回口袋裡,攥緊袋口,悄悄地把門打開一條縫,卻見有個人正站在門前。

“你是誰!?”

這個腰間掛着短劍尖叫着的人,顯然是巫師獵人的同夥。加蒂亞飛快的推開他,抱起皮包奪路而逃。巫師獵人並未猶豫太久,迅速地反應過來,喊叫着大跨步追上來。被他的叫喊聲吸引過來的衛兵和女巫獵人,不知不覺間越來越多,堵住來時的道路。

加蒂亞靈活的突破一個又一個敵人的圍堵,在門與門之間穿梭,推開沿路上安靜的喝着酒的乘客,黝黑的身影如同鬣狗一樣狂奔。

他的腦海中深深的印着那幾條狹窄過道,即便更替了路線,依舊記得要前去的方向。然而他停在充當牢房的倉庫的門口時,一個身形壯碩的衛兵正站在門口,正打算打開倉庫的小門,聽到身後的聲音,緩緩地轉過頭來。

追兵仍在身後緊跟不止,手裡並沒有什麼能當作武器的東西,這個衛兵雖然穿着簡陋,但好歹算是全副武裝,此時此刻沒有時間留給加蒂亞去猶豫。

……

“我毫不懷疑你作為男巫的本事……但是,萬一在我偷取行李的時候出了什麼意外,你有什麼辦法能幫到我的?”

加蒂亞用細小的鐵絲,在上銹的鎖頭裡捅咕幾下,啪得一聲,解開了男巫手上的枷鎖。男巫抬起被束具勒得發青的手腕,皺着眉頭甩了一甩。

“如果您不放心的話,就給我找來能用來畫記號的東西,無論什麼——石膏、木炭,什麼都行。”

“用鐵棍也能在木板上留下記號。”加蒂亞說。

“那也行。在你開始之前,先在自己身上帶上幾樣東西……像是,一小試劑瓶密封好的酒,小塊兒的水果,或者金質或銀質的什麼東西……”

“這就是你的魔法嗎?”

“算是吧,一點基礎的小把戲而已——你遇到你認為解決不了的意外情況,就把那樣的一種東西扔在地上。”

加蒂亞將信將疑的點了點頭。

……

“算是我信得過你吧,男巫。”

加蒂亞從褲腰帶里掏出擠扁了的一塊兒蘋果和一枚銀幣,不顧一切地往面前拋擲。銀幣叮鈴落地的聲音響起的一瞬間,難以置信的景象發生了。

地板猛地向兩側抬起,頃刻間化作長滿鋒利牙齒的巨獸嘴巴的形狀,將擋路的衛士吞入口中,衛兵的一條手臂還耷拉在巨口和利齒之外,血液還未來得及湧出來,帶着頭盔的腦袋已經被尖齒刺穿,衛兵的動作也在那一刻便停下了。也正在這時,追趕着的巫師獵人已經將加蒂亞團團圍住。

“放棄吧,小賊,在你也變成那副樣子之前。”其中為首的一個,指着被魔法撕成碎片的衛士的血跡喊道,“把你手裡的東西交給我們,我們會赦免你的罪責。那種恐怖的魔法並非你應該服從的東西!”

那剛剛刺穿衛士的巨獸之口仍然保持着魔法施展完成時的模樣,殷紅的血液靜靜的順着露出來的手臂流淌,他的屍體已經很難辨認出人的形狀,連內里的骨頭都被擠碎。而男巫借加蒂亞的手做到這種事情,僅僅依靠了一根小鐵棒,一塊蘋果和兩個銀幣。

“服從……?”

加蒂亞毫不猶豫地沖向牢房的小門,連同搖搖欲墜的門鉸鏈和門板一起撲進了屋裡,巫師獵人們熟練地架起弩箭,加蒂亞借力扔出手中一直緊緊攥着的口袋,而拋向半空的口袋則被陰影之中連臉都無法看清的男巫穩穩接住。

“不站在更有力量的那一邊才奇怪呢。”

“您這回答實在有趣……”男巫說道。

偷渡賊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他發覺嘈雜的獵人們的叫嚷聲戛然而止,或許是男巫施展了什麼魔法,但魔法也並未發出什麼震響,也毫無光亮。當他轉過頭來,只看到站立着的人的動作完全停止在原地,而後整齊的連帶骨肉和衣服乃至武器一同斷裂開來,滑落在地。

和剛剛一樣,事情短暫到血液都來不及流出來,而後片刻未過,血便先是噴涌,馬上變為緩緩流淌的,將目所能及的一切染成鮮紅。在其中站立着的,是衣衫不整的男巫。

“我雖然說了‘自我介紹就免了吧’……”男巫轉過頭來,行了個簡單的禮,“我叫莫洛托,斷匕山脈的莫洛托。”

“我叫加蒂亞,出身南大陸……”加蒂亞沙啞着嗓子有些顫抖着說道。

“計劃有變,加蒂亞,他們當中有人逃掉了,今晚要大鬧一場了。”

莫洛託事不關己一樣保持着平和的口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