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重要?怎么可能,他对我而言就是个即使在路边死去我也不会多看两眼的混蛋。他的尸体和流浪犬的尸体要是同时出现在街上,唯一的区别在于我会怜悯死去的流浪犬却不会分一丝同情给那个自作自受的混蛋。”

叶馨园的反应称得上连高铁都望尘莫及的迅速。

或者说,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很有可能根本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无论是句式还是用词都是临时凑出来的,未曾经过事先的组织。

只有这样才能如此迅速地,并且忽视了自己与对方的差距说出这些话。

人们下意识说出来的话往往是真话,但同样是真话,也分为坦诚直率的真话和为了掩饰羞涩而特意歪曲后,保有人类矜持的真话二种。

叶馨园是一个矜持的女生。

矜持到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的地步。

矜持到会误会由自己亲口说出来的话想要传递什么样情感的程度。

她想着,这样一来这个以为可以用这种奇怪的言论动摇自己心灵的银发女孩就会了解到她并不怎么重视李少辉,并且还厌恶着李少辉。光从这种天真的想法来看,勉强能够看到十年前的女子高中生的影子。她一边这样妄想着,一边对自己的情感近乎一无所知。

所幸的是帕萝丝也绝对不能说是一个通情达理,或者能够敏锐获悉对方心情的人。她也是那种如果不直接地,不委婉地说出来就没办法明白的低情商笨蛋。因此她没能顺着叶馨园的话,迫使叶馨园被逼到更加窘迫的场面。

她只是——

十分直接地——不留丝毫回转余地地说道:

“原来如此。我高估了那个人类在他熟人里的心理地位了。哼,看来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样一来,待会他死了,也不可能出现什么妨碍组织的后果。”

要说听清楚什么了,那便是什么都听清楚了。要说是哪里没听明白,那便是什么都没听明白。不,因为听得太真切了所以才不明白,没办法用其他音节相似的话来糊弄过去,像是“他屎了”、“他湿了”的短句没办法冒出来,叶馨园所听到的,正是帕萝丝想要表达的“待会他死了”。

“喂,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

还是想要确认,已经听清楚帕萝丝在说什么的叶馨园,想再确认一遍帕萝丝说过的话。

“嗯?人类,原来你不知道吗?我以为李少辉会把这件事说给你听呢。唔嗯……这样看来,你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熟悉到那孩子想象中的地步——”

“说给我……听?”

怎么可能会说给我听,叶馨园想。她并不是在怀疑自己和李少辉之间的关系,只是现在的情况今非昔比。失去记忆的李少辉和之前的李少辉并不能当作同一个人对待,她同现在的李少辉目前为止的唯一联系就是那通电话。从这点来看,她与他的关系并没有密切到什么情况都会相互汇报的程度。可能会把自己的遭遇说给叶馨园听的,应该是失忆前的李少辉——一般人可能会这样想,但叶馨园觉得就算是失忆前的李少辉也不大可能会这样做,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帕萝丝——很可能并不知道李少辉已经失忆的事。

所以才会以为失忆后的李少辉和叶馨园关系熟稔。

叶馨园和失忆后的李少辉,绝对称不上熟人——帕萝丝的误会,只可能是由于她信息落后造成的。

叶馨园的判断是正确的,但也存在着疏漏。她知道了帕萝丝不清楚李少辉失忆了,却没有注意到帕萝丝话里透漏的另一个对现状无关紧要的信息。“那孩子”指的是谁,她甚至没有去思考这个问题。

“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我也就没有和你这种区区人类交流了。”

蔑视。

或者说无视。

像是被当做了路边随处可见的小石头,叶馨园正承受着这样的视线。

“……说清楚。”

叶馨园沉着气说道,

“把话给我说清楚,他——李少辉他到底怎么了?他现在怎么了?你别把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

“哦?你想让我把什么说清楚——或者说,人类,你以为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呢?”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来自什么组织,你和人类有什么不同,我都很清楚。所以我才在问你。帕萝丝,告诉我——李少辉他怎么了?他和这里的爆炸有什么关系,他现在怎么样了?”

“……”

“别不出声——快告诉我啊!帕萝丝!”

失态地,

无形象可言地,

让人联想到戏剧里的丑角般地,

歇斯底里地质问。

“呵——”

轻而易举地走向极端,离自我毁灭只有一步之遥。

无自觉走到这一步的叶馨园,只是因为她搞错了一件事。

搞错了——她和她不对等的地位。

“喂,人类。”

咕。

肉体被撕裂、贯穿的声音,作为疼痛来说实在过于熟悉,叶馨园永远忘记不了自己上一次遭遇到类似痛楚的场景。这一次比起上一次要来得更加强烈,强烈到仿佛被刺穿的不仅仅是肉体,就连本应置身事外的灵魂也被刺穿——灼烧了。

“你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了?”

“唔?——啊——呜——”

像是坏掉了一样的哽咽声。

作为普普通通的人类,叶馨园在刚才没能看见发生了什么。直到她感受到自己双脚已经接触不到地面时,才明白自己处于什么样的处境。她最先明白了那痛苦到令她产生强烈幻觉的痛楚源自她的右肩。她在自己的右肩上看见了一杆枪,或者说矛,也有可能是磨尖了的棍。正是这杆不知道正体为何物的长柄物体刺穿了她的肩膀。到底怎么了,是怎么一回事,没办法思考,不可能思考,被举在空中的叶馨园什么都想不了,她只觉得好痛,好痛,好痛,痛到没办法思考。

她被帕萝丝用武器贯穿了——叶馨园当然不可能预料到帕萝丝能够从虚空中抽出可以将肉体和灵魂都杀死的杀人兵器,她连自己被贯穿了肩膀都不太明白。

“老老实实地当个胆小鬼,什么都不要问就好了。你以为我会乐意和你这种低贱人类搭话吗?没有把擅自靠近我的你第一时间抹杀,你就该好好感谢我的善心了,人类。”

“呃——”

“哼——你现在已经没办法思考了吧。人类赖以生存的肉体、灵魂都已经被这把裁决人类命运的长矛刺穿。现在的你已经不可能再像刚才一样正常思考了。现在的你,脑袋里只剩下‘好痛好痛好痛好痛’——以及无穷的恐惧了吧。这就是你妄言的代价,人类。”

“呃——”

冷静的形象什么的,被一时冲动捏造出的勇气一类的,在最原始的死亡恐惧下,可怜的叶馨园就连像样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她无助的像个被人捏着脖子的公鸡,只能蹬着腿发出奇怪的噪音。从她在试图发出声音这一举动做合理的判断,她应该是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想要硬着头皮说出来的。在被疼痛剥夺了理性思考的情况下,她始终还想说出那句非得说出来的话。

“他——到底怎么了。”

“……”

啊啊,真是惹人感叹。可惜的是帕萝丝不具备那样多愁善感的人性,她用这双难以被人类接受,被人类排斥的纯白眼瞳凝视着连灵魂都在被长矛灼烧的叶馨园。盯着垂死挣扎,不,连挣扎都没有,只是一个劲质问着自己的叶馨园,帕萝丝产生一丝迷惑。

“告诉你好了。李少辉他马上就会死,不可能不死。他本来应该找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却偏偏回到了这个早就编织好天罗地网的地方自投罗网。他将会被迪尔塞斯的追兵杀死,王倩也会被夺回去,他们将迎来永恒的别离——这就是他和她最后的命运。”

“——”

需要思考才能理解。

按理说,肉体上的伤害不足以破坏叶馨园引以为豪的思考。她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保持正常的思考方式正是她异于常人的地方。而现在的她已经连一段长长的话都已经没办法理解了。

并不是身体上的疼痛,而是灵魂上的痛楚——那是要把迄今为止的一切都要烧毁的灼痛感。

“你在说……什么啊……”

“人类,虽说无法正常思考了,但居然连信息都无法理解了吗……你的韧性居然脆弱到这种地步。是我高估你了吗——还是说我高估了围绕在那个愚蠢男人身边的人?也对,像他和他妹妹那样的人才是稀罕的存在。你才是我熟悉的低等人类。”

“不是那个问题——”

到底是正常人还是异常的人,

自己的价值是被贬低了还是被抬高了,

叶馨园在乎的不是这个。

她只是不能理解。

并不是脆弱到不理解帕萝丝那些话。起初虽然没有想通,但过了一会还是消化掉了那段话中的全部信息。正是因为所有的信息量、情报都已经被她入手了,所以她才会产生疑惑。

叶馨园所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帕萝丝能够说出这些话。

“——你为什么能够装作不在乎地说出这种话啊?”

她瞪住了银发的少女,

“你这个不折不扣的王倩控!”

“……哈?”

“李少辉死了还是活着都不重要——可是如果李少辉死了,那王倩她一定会很难过的。对于现在的她而言,李少辉就是她的全部,是她的世界,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如果不得不和李少辉迎来永远的别离,那么王倩绝对绝对绝对绝对会很痛苦的。”

到底有多痛苦,叶馨园并不清楚。

她没办法想象那种失去唯一亲人的痛苦。事实上,她对于在自己面前逝去的母亲都只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伤感。那种伤感不是刻骨铭心的,而是符合社会认知的异常感情。因此她想象不出那时候的王倩会有多么难过。

反过来说。

因为想象不出来会有多么伤心难过,所以叶馨园才对那副可能到来的光景感到畏惧。不管是源自对未知的恐惧,还是对美好事物的消逝感到痛苦,她都不愿意去面对那样的景象。

那么——明明在李少辉的“遗书”里被记载为十分重视王倩,为了王倩甚至不惜向李少辉妥协的帕萝丝,为什么能够在这种时候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你难道愿意看见王倩那种痛苦的表情吗,你这个混蛋王倩控!在这里要挟我,恐吓我,难道就能让你感到满足了吗——就能让你在这里徘徊不止的犹豫消失了吗,王倩控!”

“……烦死了,你在那里胡说八道什么,人类!”

“我在说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帕萝丝,帕萝丝,帕萝丝,帕萝丝——那家伙死活什么的无所谓——”

是不是无所谓,到底是不是没关系,会不会有什么痛苦的地方,满脑子想着怎么从这种痛不欲生的处境下脱身的叶馨园已经不愿意深入思考了。不,即使是平常的她也不会让自己思考下去吧。对待李少辉,她时刻都是提醒着自己,一定只能对他抱有“厌恶”的情感。

“——你难道不想试着救救那个单纯得和一个幼儿没什么区别的王倩吗?”

该抛出橄榄枝了,不管是象征胜利的还是象征邀请的,总之要抛出去了,脑子乱成一团的叶馨园想到。

“不要在这里吵个不停啊!什么王倩控啊!你再这样喊,小心我把你杀了啊,人类!烦死了,我当然想啊!那个愚蠢的男人怎么样我都不在乎,可是王倩,还有他的妹妹肯定会难过的——就算是我,也会为这种事烦恼的啊!”

“——”

叶馨园即使在身体被刺穿,灵魂被灼烧的情况下,也依旧在想着如何才能达成最佳方案。她虽然混乱了,不知所措了,但还是能够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如那位自身存在都十分暧味的犬守魂所说,把任何事情都当做理所当然去思考的叶馨园的确是一个有违人性和兽性的怪物。明明说着煽动意味极强的话语,却内心并不激荡的她当真令人感到虚幻。

她不清楚李少辉还有个妹妹,或许耳闻过,但没有关注过。但那样的事不影响她做出合理的判断。现在的叶馨园,可以无视一切主观上影响她判断的因素。她努力地去想,努力地去思考,虽然可能性从常理上计算是微乎其微的,但终究还是找到了足以支撑自己妄想的证据。

那个暧味的学妹曾经说过“银发的女孩把李少辉和王倩的资料全部销毁”一类的话。从这一违背她所处立场的行为来思考的话,头脑混乱的叶馨园姑且得出了帕萝丝在处理追捕王倩事件上是存在一定犹豫的结论,再结合失忆前的李少辉向她传达的信息来看——她接下来说出来的话,绝对是可以行得通的策略。

“那么,我们可以合作的——一定可以的,为了她们,以及顺带的他,找到谁都能得救的方法。而不是在这里像个白痴一样望着谁都不在的地方发呆。”

在这里可以给神经受着强烈到能产生超乎现实的幻觉的痛苦煎熬的叶馨园下一个定义。

她绝非是优秀到能够解决所有问题的天才,

但她无疑是一个在任何情况都能发挥出自身所有才能的怪物。

理想的人类——不,在灵魂都被撕裂的情况下还能正常的思考她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

她绝非正常的人类——

而是更加符合人类理想中的怪物形象。

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是怪物中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