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闯空门不是什么好事。

即使是小学生时候的我也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我现在不是小学生也不是初中生,而是一名连大学生都不是的社会人士。不,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游离在社会之外的闲人。我对这句话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所以我是知道闯空门是不该做的事情。

但凡事总有例外。

真理也会有不适用的时候。

像是现在。

我们正在被或许是盯上我们其中一人——王倩的可能性居最——的敌人追杀,并且连敌人的数量有几个,有什么样的能力,现在在什么地方这些基本情报都不知道。处于这种危险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糟糕处境,我也不想矜持地说一些教人做好事的花言巧语了。

如果是李少辉的话,

那个在死之前都有闲心写短信的,连我都理解不了的糟糕男人,

他到是有可能在这种时候再说一些歪门邪道的话来曲解这句话本身的含义。

不过我是不会那么做的——因为那样做没什么意思,很无聊,不符合我的美学。

以及我怕死。

害怕自己会死去。

所以我想都没想,就闯了空门。

严格来说执行闯空门这一任务的人并非半身不遂无药可救的我而是拥有令人艳羡运动能力的王倩,但鉴于下达任务的人是我,所以就该由我来承担责任。

我勉强算是一个有担当的大人。

“打扰了。”

姑且进来了。

心里怕得要死,但我还是没有忘记基本的礼仪,在进门的时候还打了一声招呼。

虽然门是以被完全摧毁——变成了连原来是什么模样都看不出来的残骸——的形式打开的,但我还是好好地遵守了礼仪。

“……”

没有人回应,因为没有人在家——所以我才明白了自己是在闯空门。话说回来,我也没有做类似“如果有人的话该如何和他们解释”的心理准备。

总之我没有因为意识到自己在闯空门就停下,而是径直地——在王倩的帮助下进了房子。

“没有人呢。”

“有人的话我就不会让你进来了哇。”

她似笑非笑地嘲笑我。不,既然我确定是嘲笑了,那应该就是在笑吧。“似笑非笑”这一成语用在这里是自相矛盾的。

“我可没有说我在嘲笑你哇——唔姆,是你自己在过度解读。”

她还有心情继续讽刺我——看来她的伤势比我想象中要轻。

明明心脏都被贯穿了。

不,我没有用肉眼确认子弹有没有射中她的心脏。

也许只是从缝隙间穿过去了——但左胸里面真的有那么大的空隙能让子弹过去吗。

又或者是其实岚的心脏不在左边而是在右边——这样的特例。

心脏长在右边的人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既不会引起特殊的疾病,也不会在先天上存在什么不足。从外表分辨不出心脏的位置,误以为岚的心脏在左边——我觉得可行。

我想要确认这件事。确认的办法很简单,我伸手就能勉强够到岚的右胸。虽然在这种情况下不仅要维持平衡还要伸手去摸处于平行位置的岚是一件困难的事,但我还是碰到了。

不出所料,

软软的,

以及感受不到心跳。

也就是说——死了吗。

“哈……哇,你真的是白痴吗?”

她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

这次肯定是在嘲笑了。

不可能不是嘲笑。

“我的心脏当然是在左边。你摸右边肯定不会有心跳哇。唔姆,不过就算心脏在右边,那我的肺肯定也会被打烂了呀……人又不是只有心脏被射穿时才会死。”

“是这样吗?”

我倒是不太清楚这件事。

肺的话——不是有两个吗?

被打穿了一个,另外一个还好好的就不会有事吧。

“当然是哇。初中生也该学生物了吧?你脑袋里难道没有这种常识吗?”

“也不是说没有。只是没能想到而已。要说我知道还是不知道,我觉得我应该还是知道的。虽然不清楚,但我想我应该知道人怎么样才会死——大概。”

“从旁观者角度来看,你的发言相当混乱……考虑到你的情况,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哇。不过,你想继续到什么时候?”

“嗯?”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手从我胸上移开。”

“哦,现在就移开。”

我不是故意一直把手放在岚的胸上的。我对于同龄人——呃,准确说是对小孩子不感兴趣,只是为了维持平衡所以才没有放手的。

“你居然还抓了呀……”

“嗯……嗯?”

这句话听起来,

听上去就像是——

岚不知道自己的胸被抓了一样。

“已经没有知觉啦——这也算是一种保护机制吧。我现在大部分感官都已经被麻醉了,脑袋也昏沉沉的。不然的话,你以为你能把手伸过来?唔姆,你是不是太瞧不起我了?”

“保护机制——因为有这个保护机制,所以才没有死吗?”

“当然。我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死掉。不管是别人,还是我自己,都不想杀掉‘我’就能杀掉的。”

不是想杀就能杀得掉的……

也就是说,岚她——想要杀了自己。

但是杀不掉。

因为……

“不要想下去比较好噢。姑且给你一个忠告。那就是不要思考太多关于我的事情。”

她说,

“况且,我们现在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想吧——不过,要想这件事的人只有你自己。”

那你呢。

刚想这么问,但是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因为岚就在我的面前,再度陷入了昏迷。

好不容易睁开的眼睛重新闭上,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平静。和之前一样,如果不是尚存呼吸,我一定会以为她在睡梦中死去了。这家伙可真嗜睡——我为此咂了咂舌。

那么,

虽然现在才说已经晚了。

但作为合格的叙事人——我理应叙说房间的场景。

脚下是从中间扭曲变形仿佛被将速度提升到三百千米每时的摩托车撞烂的防盗门残骸,正对着我的是摆放鞋子的鞋柜,里面有几双码数并不一样的鞋子,因此我判断居住在这里的应该不止一人。往左看是墙壁被装修成粉红色的客厅,没有茶几,没有沙发,只有一个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寒碜的红木圆桌和三张与其相称的红木椅子。

“往里面走一下。”

于是王倩夹着我和岚往里面走了几步。

在房子深处看见了惊慌的主人——这样的发展并没有成为现实。

一个人都没有。

像是一间空屋子——就连人生活的气息都感受不到。仔细想来,鞋柜里的几双鞋都是摆得整整齐齐的,而桌子和椅子都闪闪发光的,搞不好还能反射出我糟透的模样。如果说这里有人长居的话,那也太过干净了——干净得像是从来没人使用过一样。

我并不是以己度人。

也不是觉得人生活的地方就该是乱的。

但这里已经干净得不合常理了。

这里的空气都清新得不自然。

假如,

假如说这里真的有人居住着——

那么居住在这里的人,非得是一个一天一次大扫除的人不可。

不过这也只是猜测而已。

可能就算不专门打扫也能维持这么干净的生存环境。

我多虑了——我如此想到,然后对王倩说道:

“把我放下来——对了,把岚放在里面的卧室里吧。”

顺便想到的而已。

岚的伤势似乎没什么问题,不然她一定会嘱咐我什么——既然那样,放着不管应该不会有事。

所以临时想到把她放到里面的卧室。

王倩这一次没有背弃我希望的同样没有说话。她已经化身为一名服从命令的铁血军人。只要是我下达的命令,她就会无条件无理由地遵从,不会产生一点疑问。

这样不对,

这样不好,

但是我说不出来。

没办法指正她的行为。

况且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即使在意了也没有什么用。

她按照我说的,把我放了下来。接着我目送她把岚带到这间民房的卧室里,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红木椅子上。然后,我陷入沉思。

陷入不管怎么想都想不通的沉思。

我——望着自己的手臂。

原本烧焦的手臂,

现在逐渐恢复成黄色的手臂。

“李少辉的身体——真的还是人类吗?”

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04

接受诏令的勇者了作恶多端的恶龙。

然后勇者看着恶龙留下来的藏宝,想着“为什么我要把这些交给别人”。

于是他化身为了新的恶龙,等待下一位勇者的到来。

这是一种循环,故事的结尾如此说道。

老实说,

我认为这个故事相当无聊。

对勇者斗恶龙的剧情进行重新的审视,赋予不同以往的含义。

乍一听或许会被唬住,但认真想一想的话,就会发现有很多为了能够让故事成立而不得不舍弃的逻辑。根据具体描述的不同,出现的逻辑漏洞也各有千秋,而它们不约而同地有一个共同的漏洞。

那就是勇者的不确定性。

即使两个、三个、四个勇者做了相同的选择,也不意味着十个,二十个,一百个勇者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只要有其中一位勇者做出不同的选择,这所谓的“循环”就会完全崩坏。

倒不如说,能形成循环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天底下没有完全相同的人,即便只有前任和现任两位勇者,我也不觉得他们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所以我不认为这个故事是可行的。

完全是没意思的假设。

话又说回来,为什么我会突然提起这个没有意思,无聊无趣的故事呢——仅仅只是为了讽刺把这个故事当作有深意却忘了这个故事是由同为一般人的同类编出来的笨蛋吗。

不止是这样。

目的不止一个。

之所以会提起这个故事,是因为我对上一位李少辉的情况产生了疑问,并且对自己现在的状况产生了疑问。

我不得不产生一丝疑惑。

关于自己的身体——仍否是人类的疑惑。

毕竟正常人类不可能在近距离的情况下承受住针对自己而来的爆炸。即便侥幸活下来了,也不可能像我现在这样厚颜无耻地保留着清醒清晰的意识。这绝对是异常的,是不合常理的。而唯一能让这份不合常理的情况变得合理起来的解释,就只剩下“李少辉的身体发生了某种程度的异变”这种说辞。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具残破不堪,从旁观者角度来看接近于死者的身躯,究竟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我——并不知道。

我没有感觉自己身体里充满力量,也没有获得攀爬墙壁的能力,至于能不能在一怒之下化身为颜色亮丽的巨人,则是现在的我无法确认的待定事项——不过我想多半是不可能的。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具身体拥有能让怎么看都应该当场死亡的我活下来的生命力,以及能让烧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的恢复力。

像是怪物一样。

“李少辉”变得跟怪物一样了。

变成了恶龙——虽然想这样圆上刚开始讲述的故事,但我身上既没有长鳞片也没有长出龙角,就连翅膀也看不见影子,所以不能这样首尾呼应。

“……不管是恶龙还是人类,至少活着就是一件好事——天大的好事。”

自己能够活下来得益于这边的莫名其妙的体质——享受着异变带来的好处,要是不懂得知恩图报,那便是仁慈的老天爷也会看不下去。

这时候,

她走了出来。

不,说什么“这时候”,“那时候”的。她本来就不过是用公主抱的方式把昏迷的岚放置在这间屋子的卧室而已。她愿意的话,也许只需要两秒钟就能够完成这一任务。反过来说,她在我胡思乱想那么多事之后才走出来,反倒是一件令人诧异的事情。

那么,

是遇上什么困扰的事情——让她不得不拖到现在才从陌生人的卧室里走出来吗。

我如此猜想着,并且用浑浊的视线迎上这位踩着同呼吸与心跳一样规律步伐的桃发女人。兴许是我的错觉,这位在照顾两位伤员情况下脚力仍能超越汽车的女人在此时看起来有些神情恍惚。她看上去——很虚弱的样子。

我想问她。

真的很想开口对她说话。

但是——自己真的能够冒名顶替那个李少辉,替他行使关心王倩的职责吗?

矫情。

无病呻吟。

随便怎么说。

我不是那个李少辉,

我并不是他,

所以不能够做他会做的事情。

那样一来——就是盗窃。

是犯规。

违背了规矩的。

我张了张嘴,然后闭上了。

但是她没有。

她在我之后张开了嘴,没有立即闭上,并且发出了声音。

“我——”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就在我苦恼着恐怕一般人一辈子也不会费尽心思去折腾清楚的矫揉造作无病呻吟惹人讨厌的复杂问题的时候,她只是单纯地说出我怎么想也没有想到的一句话。

“我饿了,李少辉。”

困了就得睡觉;渴了就得喝水;而饿了则当然需要吃饭。大部分动物都是如此,现在站在我面前索取食物的王倩看来也不例外。她用那张没有邪念杂念烦恼到令我怀疑她真实年龄的脸庞凝视着我,仿佛只要盯着我不放,就能够拿到食物。

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不可能用这么简单的方式就拿到食物。

我没有多啦A梦的口袋,像是超级美食家桌布一类的方便道具我是拿不出来的。至于用普通的手段去得到食物——实话实说,我不会做饭。

你不能指望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尽管我现在已经不再是十四岁了)懂得用厨房的工具和冰箱里的原材料来烹饪出能够供人享用的熟食。

我再怎么说,也是在一个有着哥哥和妹妹的富裕家庭里长大成人的男孩——男人。

没有必要成熟到连饭都会去做的程度。

“你的意思是让我给你做饭吗……”

会不会做饭稍后再提。

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这一结局。

在我与王倩之间形成的冰壁,居然被一句“我饿了”瓦解了。

这样一来显得我之前的忧虑不过是一个笑话。

“嗯。我饿了,想要吃饭。”

“饭……生米和生菜可以吗?”

“嗯。”

居然是“嗯”呀。“嗯”的意思是同意了吗?同意吃生饭生菜这种比剩饭剩菜还要刁难人的主意了吗?我真想顺着她的话点下脑袋,但那样做果然还是不行的。对这样信任自己的笨蛋做出这么欺负人的事,我那薄弱的良心会痛的。

“这里不该说‘嗯’而是该说‘你在小瞧我吗’……算了,我去冰箱里看看有什么吃的吧。”

我说,她回应似地点了点头。

“你找个地方坐下来等着吧,我马上就回来。”

王倩乖巧地点了点头。不,在这里用乖巧二字完全是多余的,她从未在我面前表露过自己的个人意志——如果不算这次的话——乖巧在没有逆反心的情况下是无法体现出来的。

那么,虽然不太情愿,但我还是得去做呀。

我不急不慢地找到厨房的位置。它藏的并不巧妙,连东张西望都用不了就能找到它的位置。我走进这家主人的厨房里,一眼就瞧见了放在消毒柜旁边的白色冰箱。它同这间屋子一样被打扫得很干净,连贴在握把旁边的标签都跟新的一样——倒不如说它就是一台新的冰箱还比较干脆。

不知道王倩喜欢吃什么——甜食吗?巧克力一类的会喜欢吗?不过冰箱里也不可能有巧克力吧,我想。不过我也奇怪为什么第一时间自己想到的会是巧克力这东西,我明明不怎么喜欢吃甜食。

王倩是位感官上给人一种色彩艳丽的桃发美人。我认为那种难以在普通人饭桌上见到的昂贵食物会更适合她。她如果穿上西装、礼服一类的服装,那么便是出入世界名人级别的宴席也不会有违和感。如此一来,我想要做出能与她匹配的食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用现在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打开冰箱,眼球干涸的我看见了放置在冰箱最上层的冻肉以及在冻肉下面的新鲜蔬菜,直到现在我才确信这间屋子的确有人生活过。用蔬菜和冻肉来给王倩做菜对我而言是不合理不讲理并且荒唐的想法,于是我把主意打在自己不怎么喜欢吃的午餐肉身上。是的,冰箱的最下层有一个保存完好的午餐肉罐头,我完全可以把它拉开,用手指挖出里面色泽形状接近火腿肠的午餐肉并把它当做供王倩饱腹的食物。

我打算这么做——正确来说,是我刚打算这么做。

我刚刚把手伸向午餐肉的时候,有另外一只手抓住了我皮肤焦黑且和衣服灰烬融为一体的右臂。我并未因此产生一丝哪怕微弱的痛感,像是我的手从未受伤过。

当真怪异。

当假同样不正常。

“我认为还是不要在未经过主人允许的情况下擅自动冰箱里的食物比较好。你不这么认为吗,李少辉先生?”

从未见过的戴着眼镜的男人微笑着对我说道。

“不过话说回来,能够用这么糟糕的身体行动。李少辉先生,你比我想象中要坚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