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人类分为两种。

看得见的敌人,以及看不见的敌人。

所有人都是敌人。

01

小的时候,我想成为英雄。

想成为像英雄那样被命运选中的人。因为身上某种与众不同的资质而被挑选出来,万里挑一的人。我想成为那样的人——那样的英雄。

到最后,没能成为。

没能成为那样的英雄。

没能被选中。

我不具备资质。

我——李少辉并没有成为英雄的资质。

这一点,

关于没有资质一事的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尽管我有不同寻常的地方,也有着能够让一般人羡慕的特殊能力,但我清楚自己不具备“英雄”的资质。英雄所必须的,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被卷入事件漩涡的强吸引力,在我身上是找不到的。

我不仅不具备强吸引力,甚至有着强大到会让深入挖掘我过去的人都会产生怀疑的恐怖排斥力。那是一种即使事件的核心矛盾就在我的身边,事件的主要人员围绕在我的身旁,都会被我完全无视的排斥力。

排斥,

排斥成为主人公,

排斥一切因果关联,

与世界——断开了联系。

成为了人生的败犬。

即便如此——即使与世界切断联系,即使沦为败犬,他也没有气馁。那样的他——那副模样的李少辉,确实是我梦寐以求的完成体。我从未想过自己未来会真的变成这副模样,那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奢侈事,是连白日梦里都不会出现的场景。

我想不明白。

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在我没能经历的十一年里,李少辉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如果没有遇到那件至关重要的事——我就不可能成为他。

想到这,我开始嫉妒,开始埋怨。嫉妒他为什么能够遇见那件事,埋怨他为什么一点关于那件事的记忆都没有留下来——我就像是在抱怨二手手机的上一任主人没能留下来的数据一样,无能且愚昧地嫉妒埋怨起来。

“真是——愚蠢。”

我待人群散了差不多后,才从高铁上走下来。时间是正午,比预想之中要早上一些抵达目的地。走下来的时候,我回过头望了一眼高铁那雪白的车身,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乘坐高铁,是一次新奇的体验。

“他已经快坐腻了——”

扫兴的声音出自同行者之口。她特意让声音变得尖锐,一边说着一边从我的背后撞了过来。如果不是这个身体已经是个二十五岁的男人,我大概已经被她推倒了。

“我是第一次。”

“第一次吗?真是纯情的少年哇。”

“你对‘第一次’这个词有误解。”

“唔姆唔姆,早知道你是第一次的话,我就应该向你展示更多的——毕竟是宝贵的第一次呢。真是太遗憾了,第一次就这样与我草草交代了哇。”

“不要故意用这种会制造误会的词语。”

“唔姆!误会?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误会噢。你和我,还有王倩,度过了宝贵的第一次——对吧,小少辉。”

“吵死了。你这家伙是在挑衅我吧——那个称呼是什么意思?小瞧我吗?”

盯着她那恐怕是故意惹怒我才露出的小魔女一般的笑容,我如她所愿地生气了。我并不是害怕产生误会,路人眼中的我是怎么样的,我根本不在乎。之所以会生气,是因为有一种被她当小孩子愚弄的感觉。

被当做十四岁的孩子——肆无忌惮地戏弄。

没有尺度地捉弄。

我厌恶被当做小孩子一样对待,更加厌恶用那种态度对待自己的居然只是一名看起来小学刚毕业的小女孩这一客观事实。

“你们——”

就在这时候,

在我还在介怀岚对我的暧味态度时,

利刃,

脸颊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破了——但是并没有血液流下。

利刃——像是利刃一样锐利的视线。

脸颊光是感受到那道视线蕴含的情感,就产生了被利刃划伤的错觉。

不管是循声也好,还是循着视线也罢,我不受控制地朝那个人的位置望去。

不受控制,因为直觉告诉我如果不这么做,或许会有生命危险。那个人的话,在王倩失神落魄的时候给我造成一定程度上的威胁也不是做不到的事。

银发,白瞳,像是冰晶一样夺目的肌肤,被她注视着,我发自内心地产生一股想要躲回高铁的惧意和恶寒。她绝不会是人类,至少我没办法像对待王倩一样把她当做无害的人类看待。她毫无疑问是一个把人类的性命当做无价值物看待的异类。

“——再这么悠闲下去,说不定会被杀的。”

“……”

“况且在我面前这么悠闲——你不会是忘了我和你的关系吧?”

银发白瞳的少女,

隶属于【迪尔塞斯】的战斗部队,

拥有传说中的天马【珀伽索斯】能力的怪物,

和王倩拥有相等程度的力量,单兵作战能力足以改变一场小规模战争的怪物。

同时,

“在那个藏头露尾的家伙已经被消灭的现在,你我缔结的临时契约已经结束——换而言之,我们之间的关系回归到最初。我们——是敌人。”

我和她是敌人。

在已经失去关于这十一年间所有记忆的现在,我只能从岚那段不知有多少是真不知有多少是假的话,以及李少辉留下来的遗书来判断自己与世界的间接联系。

所以我才能确定,夺走王倩的我,对于这名少女而言,是必须要击溃,乃至杀死的敌人。

这一点我不会弄错。

说什么也不可能搞错。王倩现在是我的所有物,如果弄错了我和帕萝丝的关系,就等于否定了这一事实。我不会误以为帕萝丝是我的同伴——这样过于美妙的幻想,不可能是现实。

“那么,帕萝丝——你要在这里与我展开厮杀吗?我不介意喔。”

从容地说道,

其实是故作出的从容,

害怕到想现在就从这里离开,或者躲在王倩的身后瑟瑟发抖,别说是对话就连对视也不愿意。这才是我现在的真实想法。

但还是不得不摆出从容地,挑衅地姿态回应她。

“区区人类——”

她是受不了挑衅的。

因为她有着作为士兵而言,实在是多余到已经想要怀疑她执行能力的尊严。那是作为士兵最不应该有的高傲——或者说傲慢。超出了自尊范畴的尊严,只不过是会拖累自己的傲慢罢了。

所以从她眼中那冰冷的白瞳里我看见了那要把我剥皮抽筋,粉身碎骨的决意。这一刻,我连呼吸都变得迟钝缓慢,像是遭到了空气的排斥。

那些围绕在我身边的空气,对它们的正体产生一丝疑问都是多余的。它们全都是她的敌意。用敌意来影响我的呼吸——这不大可能是她的能力吧,我想。这苦中作乐的思维到也有点像是在故意模仿【李少辉】。

“……”

无言地,她动了。

并非是帕萝丝,也不是那个袖手旁观的小魔女,而是一直低着头的王倩。

她以谁都没能注意到,谁都没办法看清楚的动作走到了我的身前。

“这样不行。”

她说。

感情匮乏,

像是没有感情,

僵硬地——如机械一般说出这四个字。

伸直了那纤细的手臂。蕴含着足以颠覆人类常识的力量,其外表看起来却只是和普通女人的手臂没什么区别。她用这双不可思议的手臂完全将我罩在身后。

她——用自己的身躯替我挡住了来自帕萝丝的视线,以及敌意。

那份像是四月时的霜一样不自然的敌意在接触到王倩的身躯,与那桃色似火焰的长发碰触后立即融为看不见的液体。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液体——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为这份敌意是帕萝丝的泪水。

我开玩笑的。

或者说我本来以为这只是一个不好笑的玩笑。

当我看到她的眼里有某种东西在闪烁时,我误以为那是她打算从眼部发射类似“空裂眼刺惊”的必杀技。后来我发现自己还活着,所以明白了那是泪花。

帕萝丝哭了——更准确地说是快哭了。

盯着阻挡自己敌意的王倩,帕萝丝眼眶突然发红,蓄起眼泪。我对她没来由的情感宣泄感到不知所措。不明白,想不通为什么会在这时候露出如此脆弱的表情。

脆弱得——让我觉得有点可爱。

“你这混蛋人类!”

“……”

躲在王倩背后的我,变得感受不到来自帕萝丝的威胁了。她现在形如一只失去利齿的野兽。只能用舌头舔舐人的话,就算是老虎也不足为惧。

嗯……不,老虎的话,就算用爪子也能把我弄得四分五裂吧……那么就是没有牙齿的猫?不,猫就算有牙齿也只不过是可爱的宠物而已。一时间,我为找不到适合帕萝丝的喻体而忧虑。

“总之,你最好不要得意忘形了!不要以为你现在就安全了!你给我走着瞧!”

她用手背拭去眼角即将控制不住的透明液体,气势汹汹地朝我叫嚣。

像是被链子束缚在门前的看门狗一样——汪汪汪地大叫。

实话说,

看到这样子的她——有那么一瞬间我心软了,并且心动了。

我好像是在欺负她,产生了罪恶感,并且对摆出这一逞强姿态的帕萝丝产生了懵懂的情感。那是类似于看到单纯可爱的小孩子时才会有的,想要呵护对方的情感……话虽如此,到底是她更大还是我更大,这一点有待商榷。

“还有她——你要是敢继续伤害她,你一定会死的!而且是被我杀死!”

“……”

伤害。

我伤害了王倩。

这一点——被帕萝丝注意到了。

王倩之所以会自责,之所以会把自己关进“囚牢”里,完全是因为沉浸在自己背叛了“李少辉”的痛苦中。这份痛苦的源头归根结底就是我——李少辉。说是我伤害了她,相当正确。

“我……不会再伤害她了。”

我不太敢肯定地说道,

“说起来……你是要走了吗?”

“当然!你不会以为我在这里是特地跟你们汇合吧——愚蠢!我们可是敌人!之所以在这里等你们,只不过是为了声明我们之间重新恢复到敌对关系而已。你可别太天真了,李少辉。”

“噢——真的吗?”

蓝发的女孩愉快地眯起了眼睛,

“明明在上高铁前就和我们分开——却特地在这里等我们抵达。真的只是为了一句宣言吗?这样的理由,也太可爱了,不是吗?唔姆唔姆,帕萝丝,你真可爱啊。又甜又辣的那种。”

又甜又辣……

正中靶心。

我也完全赞同这一评价。

“烦死了!只不过是两个人类别用这么随便的语气跟我说话!”

她虽然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强势一点。可那退后一步的动作以及说完话后咬着嘴唇发出的“嗯嗯嗯嗯——”声音完全曝露了她底气不足的事实。我想她应该十分不擅长应付岚这类在交涉中完全犯规的人物。

换做是我,也不想和这种破坏规则的人交流。

人类的矜持和暧味本身就是交流中不可逾越的潜规则——而能够让这两条为了保护自己而设下的防线丧失存在意义的岚,作为交流对象也太可怕了。

那个李少辉——居然能和这样的人正常交流。

“你最好给我小心一点!悠哉下去绝对会死的,可能是被我杀死的,也可能——”

她话没说完,就被旁人打断了。

这个旁人并非是说有新的人物登场,只是单纯地,纯粹地——新的一波人潮将少女冲远了而已。她在人群中狼狈不堪地挣扎着,像是一名溺水的少女。但是如果她想的话,只要一个念头就能把所有碍事的人类吹飞吧,可她没有那样做。

或许她——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可怕。

这般庆幸地想着。

这样悠哉地想着这种事的时候,我完全忘记了。

忘记自己正身处“战场”的事情。

天真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种过于悠哉的想法有多么愚蠢可笑。即使帕萝丝千方百计地提醒了我,我却还是理直气壮地忽视了。没办法成为英雄也是必然的, 因为我甚至连近在眼前的事件都无法察觉。

我为什么没有多想想——帕萝丝如果不只是为了来宣战,而是有其他目的的话。她特意对我说那些恐吓的话,是否意味着她在警告我呢。

如果她是在警告我——又是因为什么在警告我呢。

我如果有去思考我的敌人帕萝丝为什么会说出那番话;有思考身处敌人立场,身处无论说什么话都要保持矜持的立场的她说出来的那些话的真实含义。

大概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事。

我没有往那方面想。

哪怕只是去问一下岚关于帕萝丝的事情也好,我却没有做。

因为懒得去做。

要是对帕萝丝的真实想法带有一丝好奇,而积极地采取行动。我一定能回避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但是我没有行动。

“人啊,大概总是在该采取行动的时候,反而倍感麻烦。”

“……”

“伊坂幸太郎的话。”

她补充道。我点了点头。

只是毫无意义地在点头而已。

我——连这来自既是被利用者,也是利用者,总之绝不是同伴关系的岚的最后一次提醒都没能注意到。

接下来,发生那样的事。

发生各种各样的,无法挽回的悲剧。

并不是——没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