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喝水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

小学时期在课本上翻到这则寓言故事时,我感觉自己完全能理解这则故事背后蕴含的深刻道理。

一个人只用为自己着想,所以只需要去思考如何生存即可;而两个人时,则需要思考更多更复杂的问题,比方说公平性,比方说水的分配;三个人时,存在的问题则更加多元化,他们之间不仅要强调规则的权威性,甚至还要互相猜忌互相揣摩,甚至还会担心另外两个人形成一个小团体来孤立自己。

人多不一定力量大,心怀鬼胎无法相互信任的人即使聚在一起也只会互相拖后腿。

相互之间无法认同的人类待在一起只是徒增困扰。

理念不合的朋友会增加自己生存的难度。

这是当时尚且年幼的我从这则寓言故事中领悟的道理。当时的我骄傲——甚至可以说是自负地认为,这是除了我之外的小学生都不会想到的大道理。

十年前的我,

也就是七岁的叶馨园。

那时候的我老实说并不是一个多么可爱(现在也一样不可爱)的小孩。虽然不至于像现在一副憎恶世间一切,眼神尖锐的模样,但也总是没办法像其他同龄人一样笑出来。没办法,七岁的叶馨园是一个缺乏母爱,深陷家庭问题的女童。她竭尽全力也只能装作是一个正常人。

装成是不那么异常的人。

也就是说骨子里从那个时候起就不正常了。

请大家多多担待,这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她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母亲变成七零八落的模样。从不是母亲而是尸体,再到不是人类而是尸体,最后不是尸体而是散落一地的肉片。她在旁见证一度是自己母亲的女性变成数量上当时只会用两只手来算数的她数不出来的肉片。这样的小孩如果能够顺顺利利长大,那才是对社会而言的异常事件。

并不正常的叶馨园可能并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决定,也就只有现在的我回顾时才能发现那时的她与多么愚蠢。

比起别人更相信自己。

怀疑一切接近自己的人。

认为即使没有别人光靠自己也能生存。

认为自己能够做到自己想做的一切。

把自己给予别人的当作施舍。

把别人的善意当做自己的所有物。

除此之外的七情六欲纯粹是为了伪装成正常人类的必需品。

特意伪装成正常人也不是为了讨好别人,只是出于一种高度的,甚至是过分敏感的自我保护亦是才促使那时的我,那时的叶馨园做出这种行为。

这些傲慢的,愚蠢的想法构成了叶馨园的全部。

如果不是发展成现在这种情形,我大概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异常——劣质与恶质。

学妹说我不要妄自菲薄,这无疑是不必要的担心。

叶馨园从来不会妄自菲薄。

她的所作所为只是一种看似自卑的自负。

既是自卑亦是自负。

既是自负亦是自卑。

值得庆幸的是,这种既是自卑也是自负的态度,于此时被彻底瓦解。

瓦解得一干二净。

02

要说瓦解的具体时刻是什么时候,这并不是目前的我能回答的问题。否定幼时的自己奠定下的人生理念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所以我想应该是一个渐进循环的过程使我完全意识到自己过去的错误——并且否定了过去的自己。

仔细回忆的话,契机应该是以下三个:突然造访的银发少女,失去联络的李少辉,疑似李少辉发来的短信。

进一步发展的话,便是我察觉到正是因为自己的错误判断才使得自己落入窘境与绝境。

决定性的时刻——多半就是现在了。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吗。”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对于现状的肯定,对于自己错误的肯定。

当体型和年龄上都比自己小的学妹带着不可捉摸的笑意从容退场后,我终于发现自己变成了孤零零一人。孤军独立,这意味着接下来不管要做什么都取决于我的选择。

我真想把“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没关系。”这句话说出口。

没有心怀鬼胎装神弄鬼的学妹在旁边,我能够更加冷静地思考自己的处境,寻找到能打破现状的方法。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就没必要为其他人的事分心,只需要朝着自己想要抵达的目的地前进就行了。

没有必要去揣摩学妹暧味模糊的戏言,只需要根据目前的情况做出正确的判断,然后再付诸实际行动。

没错,以前的叶馨园肯定会这样想“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活着一定会更加精彩。”

惭愧的说,即使是自作自受陷入这般绝境的现在,我也没办法彻底舍弃自己那既是自负也是自卑的态度。哪怕刚刚才夸下海口说什么“瓦解得一干二净”。

人是很难改变的。

应该说人害怕着自己的改变。

不是每个人都盼望改变。

这像是李少辉会说的话。说不定这就是以前的他与我闲聊时说过的话。只是恰好被我从记忆宫殿里搬出来活用了。

现在不是讨论那个男人的时候。

总之,如果是以前的叶馨园的话……那个尚未察觉自己一直以来在做什么错事,对自己既是自负亦是自卑,既是自卑亦是自负心态毫无察觉的傲慢女孩,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前进吧。她不会知道前面是地狱……既是知道了也不大可能会停下来吧。

至于现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已经对过去的自己产生怀疑,一点点否定自己的叶馨园,

也就是我。

只能说出这句话:

“……继续前进,真的好吗……”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遇到问题也只能自己解决。如果有什么危险,只能自己咬紧牙关度过。自己什么能力都没有,既不能游刃有余地处理灵异事件,也没拥有着能斩铁断石的能力。自己一个人的话——说不定会死。

不是闹着玩的,

可能会死的呀。

身边没有紫荆,没有学妹,只有自己的话。靠着伶牙俐齿,对李少辉的憎恶,以及狂妄自大的态度可是没有办法继续前进的。

“前进的话……我说不定就……”

没错,就是这个时候。

毫无疑问是这个时刻。

那个在日常生活中自以为是,瞧不起李少辉,看不起一切消极人士,自认为只要努力的话什么都能做到的叶馨园——也就是我——终于失去了那份既是自负亦是自卑,既是自卑亦是自负的心态。

说是死掉了也不过分。

虽然我还没死,也不想死。

不过这样下去说不定真的会死。

不想死,不想死,我不想死,无论如何都不想死。我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情,还有无论如何也要实现的梦想以及虽然不大重要但也不想抛弃的目标要达成。要是在这里结束了,人生在这里永远停止了,那也太可怕了。

“那么——到底是开始呢,还是说停止呢?又或者是既没有开始也没有停止的结束呢?”

我望着手中的日记本喃喃自语。

因为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所以没有听众。

因为没有听众,所以是自言自语。

只要翻开笔记本,便是开始前途渺茫的旅途;若是维持着这样不做任何举动,那便是停止于现在,之后我大概只能像鲁滨逊一样漂流在这无尽的走廊中;若是把笔记本丢掉,放弃理性的思考,我的人生多半也就此结束了。

三个都不是什么好选项。

可以的话我选择能让我一键通关的选项——不过这只能说是痴人说梦。沦落到这种地步,连自言自语都轮不到我了,只能说是痴人痴语吧。

“痴人痴语呀……不过翻开书就能进入下一个世界,本来就跟幻想故事一样……和痴人痴语挺搭配的。”

可惜虽然目前的情况很像是幻想故事,但并不是童话故事。

没有童话那么美好。见不到活人的幽灵屋子,镜面对称的玄关,满是人偶的教室,走不到尽头的走廊。如果强硬地划分为童话,那么只能说是连家长都会敬畏三尺的黑童话吧。

“既不是幻想故事也不是黑童话噢。这无疑是发生过的,并且正在进行的现实。这一点千万不能搞错哦,学姐。”

“我当然不会搞错。”

下意识地反驳了。

毕竟我不大可能随随便便认同别人说的话。这该说是年轻人的逆反心理,还是我那即使自卑亦是自负,既是自负亦是自卑的心态粉碎后的残渣在作祟呢。

总之我的反应是反驳,反驳之后才反应。

反应过来这是本该不在这里的学妹的声音。

“诶诶诶诶诶诶诶!这是学妹的声音吧!是学妹你的声音没错吧!为什么我会听到不在这里的学妹的声音!?”

难道说学妹其实没有回去?

只是变成了透明人——类似这样的发展?

“不对喔,我的的确确是回去了。我现在并不在学姐的身边,所以也不知道学姐你现在是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现在的我,并不在你那边喔。”

她说,并且完全猜出了我此时泫然欲泣的表情,

“是手机啦。”

 

 

03

女子高中生纤细的神经饱受囚禁之痛的摧残而变得暴躁过激,无数奇奇怪怪的念头纷涌而至并且欢呼雀跃地想要得到被名为叶馨园的个体展示的机会。被困期间我尝试过无数种脱离困境的办法,在这里也就不一一列举了。这之中既有完全不符合女子高中生的作风的破坏狂行为,也有只有女子高中生才能想出来的细腻举动。理所当然的,试着用手机与外界取得联络的办法也肯定试过。

结果不用说,当然是以失败告终。

这种比太平洋上的荒岛还要扑朔迷离的地方能不能接收到中国联通的信号?这个问题连谜题都算不上,只不过是一个徒增笑料,就连幼儿园的孩子都能做出来的填数游戏罢了。

那么,

现在的情况,又如何解释?

“此一时非彼一时。刚才打不通,不代表现在打不通啦。学姐真是死脑筋。”

“……所以不同的地方是哪?不会只是单纯的时间上不同吧?”

我从另外一边的裤子口袋取出手机。奇怪的上面并非显示正在通话中。屏幕也是黑着的,能看见的只有我自己的脸蛋。学妹的声音的确是从这个锁了屏幕的手机里传出来的。

“是——虽然想这么说……跟时间没有关系,老实说和学姐你那边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我们这边的功劳啦。”

一点关系都没有……

虽然是事实,但被这么指出来真的很让人难过呀。

慢着……她说的是“我们”?不是“我”而是我们,不是单数而是复数?

“没错,是我们两个人的功劳。我也没什么可以对学姐说的话啦。剩下的就交给脸色越来越难看仿佛便秘的面瘫姐姐啦。”

她是这么说的。

然后,

“我是周紫荆。”

“…………”

那么一瞬间,我出现了幻听。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听见了梦寐以求的声音。我掐了掐自己的脸颊发出“好痛”的呻吟,手机则相应地传出“你怎么了!?”的担惊受怕的人声。听到这么活灵活现的声音,我却还是难以否定自己在做梦。在这种本人几乎陷入绝望的情况下先后听见学妹和紫荆的声音,还有比这更加梦幻的事吗?

“紫荆。”

“嗯?”

“麻烦你掐自己一下。”

“……馨园,你需要冷静。你并没有在做梦。还有确认做梦的时候请掐自己。”

“我掐了的呀!但梦里面自己也可能会痛的!”

“是吗?那真没办法呢——”

她顿了顿,短短一瞬让我觉得过了半个世纪——一百个世纪那么漫长。

“——你没做梦。我是周紫荆。”

这样啊。

原来不是我在做梦。

她的确——是周紫荆本人。

“太好了……没有在做梦真是太好了。”

虽然想表现得更加激动,但现在不是时候。庆祝的事情可以放到以后在做,想要说的话也可以延迟到必须说的话说出来之后。我按捺住喜极而泣的冲动(虽然刚才差点就哭了)。

“嗯。你现在没事吧?身上除去之前的旧伤外应该没有新伤吧?对了,你身上有卷尺留下的痕迹是吗?附近没有人偶吧?墙壁上的爪子和你之前在房间里见过的一模一样是吗?我说的没错吧?回答我,馨园。”

“呃……对,你说的都对。”

这听起来像是在敷衍。

这的确就是在敷衍。

但绝没有在说谎。

“我不会说谎和开玩笑的,基本上。”

学妹的声音听起来是从离手机(当然不是指我的手机)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她说完这句话,紧接着就是从近至远的“姑且相信你”的声音。我能想象出紫荆立即回过头冲学妹说话时的画面。

原来如此。

之所以问我这些问题,是在确认。她说出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并且征求我的回答。其真实目的就是在拐弯抹角地确认学妹有没有说谎。这意味着学妹不仅已经回归现实,并且已经把我现在的情况没有半点隐瞒地如实告知了紫荆。

太好了——学妹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那么馨园,除了我要反省外,你也要反省。为什么没有把你看到的那些东西说出来?如果早点说出来,问题说不定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你要反省这一点。”

“对不起……”

我低下脑袋,尽管她看不见。

“……等一等,这也是学妹跟你说的吗?”

我隐瞒了那些景象的事。如果紫荆会知道的话,只可能是学妹告诉她的。不然紫荆绝无可能察觉到这一点。

慢着——那么我又是什么时候把那些东西说给学妹听的?

这么说来,刚才总结我经历的时候,她好像也提到了这件事……难道是我无意见说给她听的,却因为太过慌张而忘了这件事?

“嗯。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啊,紫荆。你刚才说是‘你也要反省’?你的意思是——”

“对,我要反省。我要总结。反省自己的过错,数清楚自己做错了几件事。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道歉。”

她再次停止声音。隔着手机,穿越无尽的走廊,穿越了囚禁着我的墙壁,我能听见紫荆平稳得能让人心神宁静的呼吸声。我为了能听见她做足准备后才会开口的话,而让耳朵贴得更近。

“对不起。害你遇上这种可怕的事情。这都是我的责任,是我的过错,十分抱歉。”

“……?为什么紫荆要道歉?我会遇上这些事和你——总之,主要责任人是我自己。”

想说没关系却觉得这句话太过冷血并且不准确而咽了回去——像是“和谁谁谁没关系”这样的话,因为数周前发生的事事,我已经失去说出它的资格了。

但主要责任人是我没错。

是我自作自受,自食其果。

吞下恶果也怨不得上天,更不能埋怨别人。

“你可以埋怨我,不用为我开脱。这件事是我委托你,你为了帮我才来的。是我利用了我们之间的情谊,迫使你妥协。何况,这一系列的事情,的确是因为我——我的母亲才引发的。”

“什么叫妥协——嗯?紫荆的妈妈?”

虽然想纠正紫荆错误的想法,但注意力不由得被她最后那句话吸引。那句话似乎对我打破现状有着帮助。我对我的直觉十分自信。要是围绕那点展开讨论,一定能找到办法的,我不由得——天真地想到。

天真浪漫,

理所当然。

“嗯。这是我这通电话的主要目的之一。关于旅馆——私塾和我妈妈的事,我接下来会详细说明。在有限的时间内,我会尽最大可能地把事情说清楚。”

“我个人倒是希望你能先告诉我该怎么办啦……因为听起来时间不多的样子。”

“没关系,说明的时间是有的。总体上时间是相当充裕的,因为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多余的时间告诉你有意义的信息对于你作出正确判断也是有促进意义的。所以我断定说出接下来的事情是一件有价值的事。”

有价值的事,

有值得花费时间去做的价值——原来如此,这的确是紫荆的作风,我不由得对着电话点头。又因为觉得自己的举动十分可笑,我又“咯咯咯”的十分不可爱地笑出了声。

“好笑吗?”

她说。这比起疑问更像是质问。不,她就是在对我的笑声发出质问吧。

“不好笑……对不起……那,麻烦紫荆你了。请说吧。”

“接下来会是一段冗长的说明。尽管无聊且无趣,但我希望你能一字不落地听进去。我会尽可能让说明变得有趣,为了让你能把这冗长无聊无趣的说明听进去。”

那么,开始吧。

名为叙述实为忏悔的追忆之旅以相当平淡的方式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