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殷红的粘稠液体,像是天上的雨水,又像是妈妈忘记拧紧的水笼头里落下来的水珠,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地上。

  向着四处扩散,绽开的样子像是初开的花朵般鲜艳。这份妖艳,刺激感官的光景,即使过去了十多年,回忆起时,也不曾模糊。

  ——你在做什么!

  那位已经被我忘却了容颜,甚至连声音都模糊了的女性。我对她的印象,如今只剩下这句严厉的斥责。

  ……不,应该还有的,我试着回忆起关于她的事。一定存在着的,绝对落在了记忆的某个角落。

  啊,我想起来了,除去这声呵斥之外,记忆中残存的影像……

  还有那长长的,像是【活物】的美丽头发,它不像周围人一样是黑色的,而是如太阳一般,能够带给人温暖的金发。

  对了,还有那双天蓝色的眼睛。是啊,怎么可能忘得了呢,那双像是会说话的,动人心弦的蓝瞳。

  ——你在做什么!

  她……母亲,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也许,这段影像是不完整的,在两句相同的话之间,她一定还做了什么……是夺走了我手中的水果刀呢?还是处理了我的伤口呢?这些已经想不起来了。就连当时正在做些什么,我也忘了。

  对呢,我是在做什么呢?那朵妖艳的花,到底是为何而绽放的呢。我当时,到底是在做什么呢?在这之后,我又回答了什么呢?

  “我……想……死。”

  当时,我是这样回答母亲的。当时说不定是已经哭出来了,伴随着这句话的想起,当时模模糊糊,像是弥漫着浓雾的景象也一并复苏。

  “咿——!”的怪叫声,人们冷漠的眼神,天旋地转的视角。这真的是当时的场景吗?不,这应该是【更早之前】的。

  ——你怎么能这么想!

  不是母亲在说话,是另外一个人。那是一名男性,五官的印象已经变得比母亲还要淡薄,只是记得他留着微卷的黑色短发,身材消瘦,脖子纤细,皮肤白皙,看上去很漂亮。虽然,他是名男性。虽然,他是我的父亲。说出这句话时,父亲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栗,奇怪的是,声音却偏偏是通顺的。

  对,他说的没错,为什么我会这样想呢?【想死】这种想法,显然是不正常的。

  我记得,当时……那个时候,我的答复是……啊,对了,当时我的回答是:

  “因为,大家都把我当成怪物啊。”

  ——你怎么会是怪物!

  父母异口同声地否定着我的说法。

  “可是,【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啊,我回忆起来了。【更早之前】的场景,我终于想起来了。

  “咿——!”的怪叫声,是同龄孩童发出来的尖叫。他们并不是在恐惧,而是在把我作为自己的笑料,扯着嗓子来嗤笑我。人们之所以会用冷漠的眼神盯着我,是因为那些自称大人的人类,对我的异常抱有恶意……那是拒绝接受我的异常,拒绝容忍我的存在,想要把我抹去的,让还是小孩的我,都能感受到如坠冰窟的恶意。他们对我打打骂骂,把我推倒在地,用恶语谩骂着,唾弃着我。

  做什么都不被允许,就连呼吸都在被人否定着。这样的压力施加在一个幼童身上,做出这些事的【人类】,真是令人作呕的存在。

  ——不!你绝对不是怪物!你是我们的女儿!你是人类!

  母亲抱住了我,摁在我背后的手,那上面的指甲像是要嵌进小小的身体里。好痛,明明没有流血,却比手腕上的伤口还要痛。

  “不……不是这样的。”

  母亲,你错了。我不是人类。

  幼时的我,和现在的我,身影正在逐渐重合。

  我仿佛看到了那时的我在用那双空洞的白瞳,静默地注视着那被割开的手腕,以混淆着哽咽,却又漠然得让人觉得异常的声线说道:

  “因为……你们看,伤口……不是愈合了吗?我果然……不是【人类】吧?”

  

  

  

  

  

  

  “老板,这价格也太不对劲了。”

  我用手指轻叩着干净的棕黄色桌面。它明明是木制的,却没有一般木头的粗糙感,摸起来光滑流畅。即便用手掌拂过去,也不会受到阻碍。在日光灯的照耀下,我似乎能从桌面上隐约看见自己缺乏血色的脸庞。

  “怎么了吗?”

  回话的人并不是老板,而是穿着米红色围裙的男服务生。他的眼睛小小的,看上去贼眉鼠眼,不大像个正派人物。服务生一边用纸巾擦拭着自己的双手,一边朝我走过来,表情有些不太友善,眼神中流露出警惕的意味。

  宽敞的米粉店里,其他围着桌子用餐的客人们也一齐看了过来。呼呼呼,风扇在我的头顶转动着,无关紧要的人们嘴中呢喃出的话语被风扇的转动声遮住了。

  服务生来到我的跟前,我不客气地伸手指着摆在桌子上的碗。

  碗里盛着的,是类似面条的东西。那是粉,那叫做米粉,是用大米制成的丝状米制品。它的外观看起来有些像泡面,浑浊的粉汤里放着各式各样的调味料,有海带,也有酸萝卜,能够放进去的东西,似乎都被我丢进去了。

  “只不过五两,就要六块钱,也太黑了吧。”

  “价格……确实是这样的。先生,我们是标准价格。”

  “明明我那时候只要四块五。”

  “那个,请问先生,您的‘那时候’是多久以前的事……”

  “而且,明明只是一家米粉店,用这么正式的称谓。真奇怪。”

  “这是礼貌……”

  “没办法让客人感到自在的礼貌,那就是多余的东西!”

  “…………”

  “……算了,我也就不计较了,就当吃一堑长一智吧。”

  服务生的脸色愈来愈差,我也就适可而止地停止了这让人反胃的找茬行为。是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的言行举止,毫无疑问是在无理取闹。时代在变化,用过去的额度来对比现在的消费,除了凸显出找茬人的脑袋有病之外,没有半点意义。

  年轻的服务生耐着性子,没有接下我的话茬。他朝我尴尬地笑了一下后,转过了身,回到了先前的位置。

  真是抱歉了,我不怀歉意地在心里想到。目光稍稍分散,我看见了那些围观的顾客中已有不少人已经拿出手机,闪光灯频频。不难想象,他们一定是把我的这番令人发笑的表现拍摄下来,准备上传到网上,当做供他人欢乐的笑柄。

  我并不在意这些,只是想到,贸然的举动好像把妹妹也牵连进去了,这可能不太好。之后向她好好道歉一下吧。

  现在,要做的是——我把目光收回,看向了旁边的王倩,她在呆呆地看着筷子里夹起来的米粉,兴许是在思考该怎么吃。接着,我又看向了妹妹。

  ——果然,很不对劲。

  妹妹身子俯下,拆开的木筷子上夹着粉条,嘴巴微张,似乎打算就这样把粉条放进嘴里,可奇怪的是,她的眼睛却是在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情感,仿佛是在问我“怎么还不吃。”

  这非常的奇怪,奇怪到让我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妹……”

  我试着呼唤她。好在,她立即就对此作出了反应,歪下了头,脸上笑容灿烂。

  “怎么了。哥哥,快吃啊,这里的米粉超好吃的,价格也很实惠。”

  ——笑容中,存在着什么奇怪的东西。

  “啊……是看起来挺好吃的。店内的装修也挺好,米粉也很新鲜的样子……就连人气也很旺。”

  我露出迟疑的神色,握着筷子的指尖在轻轻微颤。妹妹的样子着实让我感到古怪。外观上还看不出什么不对劲,只是她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异常。妹妹稚气的清丽脸庞上有着灿烂到眼睛都眯成线的笑容,洁白的两排牙齿不害臊地露了出来,原本夹起来的米粉也放了下去,两只手托着小脑袋,安静地注视着我。

  在妹妹的注视下,我感到有些目眩,视野忽明忽暗,思维不再流畅,连原本想要说的内容,也忘得一干二净。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我这样问着自己。

  “我先去一趟厕所,肚子有些疼……”

  “是吃坏什么东西了吗?”

  “不,我想,应该只是正常的排泄而已。”

  ——【排泄】这个词,适合在饭桌上出现吗?

  有这么一瞬间,我想到了这件事,但想到的同时,就已经把话说出口了。

  “————”

  就算变得不对劲的妹妹,也没能维持那份灿烂的笑容,而是抿着嘴,责怪似地瞪了我一眼。

  “就这样,你们继续吃,我先去厕所了。”

  我没有继续留在桌子上纠缠,我必须要去厕所里思考一些事,整理出精准的结论。  

  

  

  

  

  

  

  

  

  “显然,很不对劲。”

  我在厕所的化妆台处用手接了一捧水后,敷在脸上,冰冰凉凉的,缓解了灼热的空气带来的不适。平顺落下的刘海上沾了点点露珠,我晃了晃头,把它们都摇了下来,接着前倾身子,额头抵触在近在咫尺的镜子上。

  眼角泛起的皱纹清晰可见,在眼梢下,围成一圈的黑眼圈也格外显眼,而最引人瞩目的,还是眼白里那密布的,像是蜘蛛网一样扩张的血丝——这样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渐渐地,可能是我的错觉,我感觉镜子中的我正在摇晃。为什么呢?明明我还好好地站着,没有四处乱晃。我用力地眨了下眼,很快,晃动就消失了。

  “你不是要上厕所吗?大叔。”

  镜子中没能倒映出身影的小女孩,此时正漂浮在我的旁边,坐在化妆台上,摇晃着脚丫。她倾斜着小小的脑袋,像是没注意到我此时的异常,大声地询问着我。

  “我说啊……你不至于笨到这种程度吧。我可是特意想要和你商量一下,才特意找借口来厕所的啊。”

  我用手指揉了揉发痒的右眼,然后再对着镜中的自己狠狠眨下眼,确认先前的晃动感已经彻底消失后,才开口回答灵使的问题。

  “诶?和我?大叔,你这话太奇怪了。你和我商量有什么用啊?我又帮不了你什么。”

  “…………”

  一时间,我被她的这句正当得让人不禁想要拍手称快的反驳给憋得语塞。对啊,和她商量又有什么用呢?触碰不到东西也就算了,脑袋还不好使。这样的灵使,就连零食都不如——至少零食还能拿来吃。

  “不,你还是有用的。至少你不会受到任何干扰。”

  我继续用冷水洗脸。浑浑噩噩的意识开始复苏,前不久忽明忽暗的视野也逐渐变得明亮。

  “为了让你了解一下现在的情况,我就破例给你解释一下吧——”

  我咬了下嘴唇,把心中存在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的妹妹,现在有点怪。”

  “诶?”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首先,她的口癖没了。”

  我也不管灵使有没有进入状况,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注意到的奇怪之处。

  “在她来桥底之前,她的句尾原本说‘吗’的地方,都会被换成‘咩’,这是她从小学的【那件事】之后,就一直有的习惯。没可能毫无理由,毫无征兆地就改掉了。除非她先前说的‘咩’都是特意伪装的……但显然,这不可能。”

  “也许,她真的只是突然想改掉这个口癖而已?”

  “如果只是这一个地方奇怪的话,我也会这样想吧。奇怪的地方不止这一处,你好好回想一下,如果是作为观众的你,应该能够看到比我更加真实的画面。是你的话,一定能行的……”

  那些奇怪的表现,现在都有好好地暂时储存在我的海马体中。即使让我现在去一一指出来,也并非什么难事。可在那之前,我更想听听灵使的话。毕竟,作为看客,她的优越性几乎是没人能够匹敌的。

  “唔……唔……嗯……奇怪的地方……对了!她看到那个银发的家伙时的反应,太平淡了!明明之前还特意跟你讨论王倩的不正常,见到那家伙时,却什么都没说……还主动靠上去,说了句‘眼睛真好看’。”

  “对,这是一处,但不止这一个地方。”

  效仿着小学时期养过的黑猫,我不断用被水沾湿的手抹着脸,透过镜子的反射,我能看见那张不断扭曲变形,像团橡皮泥般的脸,滑稽好笑。

  “对了,还有!就是那个……那个……刚才你的反应!明明你做出那么幼稚的行为,她却一句话都没说!”

  “没错。王倩没有反应,我是能够理解的。就算我当街脱下裤子,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我的妹妹不同……虽然李梦也有奇怪的地方,但在常识上,她还是有很大一部分和正常人是相同的。这样的李梦,没理由不制止我的行为。”

  虽然有些多余,但我还是用沾着水的手抹了抹花T恤,把之前站在上面的污渍轻轻拭去。

  黑短裤也是如此,虽然看不见,但是那上面一定存在着难以察觉的污渍——我是这样想的。

  “奇怪的地方不止这两处,可以说,李梦的行为,处处都透着诡异。就连她能找到我在桥底下,都是一件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事。”

  结合她的种种怪异的表现,我才会在米粉店里,做出那么幼稚的举动。最后,我下了一个不会动摇的结论:

  “李梦,现在表现的像是一个不完整的人类。或者说,一个某种【感情】被无限放大后,而掩饰了其他情感的人类。”

  不知不觉中,我把妹妹的称呼,从【我的妹妹】,变成了【李梦】。当然不是无心的行为,而是有意为之。这是我对自己下达的暗示,提醒着自己,现在要公事公办。

  结论已经得出,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

  “——显然,在我妹妹身上发生了什么。所以我必须要把李梦恢复正常,变回到正常的妹妹。”

  “因为是妹妹,所以很重视吗?”

  我刚想回答“不是”,却愣住了。

  因为镜子里面,多出了新的身影。

  那当然不可能是灵使,镜子是不可能映照出她幼小的身躯的。

  出现在镜子中的身影,是——

  “回答我,人类。”

  “呜哇!?”

  ——银发白瞳的少女,正站在我的身后。

  灵使受到了惊吓,匆匆忙地从化妆台上跳下。

  少女的身姿被镜子清楚地捕捉到了。那标志的黑色作战服,以及银色的短发,和纯白的瞳仁。我几乎不用思考,就认出了她是谁。

  这样的少女任谁看一眼,都不可能忘得了。

  “突然出现在后面,跟个幽灵似的……这么想听答案吗?那我就告诉你吧。自然跟是不是我妹妹没关系,我会想要行动,只是想要弄清楚她究竟遇见了什么而已。”

  对,就只是这样而已,没有其他特别的理由。

  亲人在我眼中和其他人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有的只是时间积累上造成的差异。是的,无非只是认识得更早,认识的时间更长罢了。它们间的不同,止步于此。

  “是吗?这样看来,我必须要改口之前的说法了。在人类中,你恐怕是【渣滓】吧。”

  “其实,有不少人称呼我为【败犬】的,我也觉得这个说法挺适合我的。”

  少女逐步靠近了我,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异样的压迫力又一次让我感到头晕目眩,站立不稳……不,这真的只是因为她而产生晕眩吗?我对此突然产生了疑问。

  “所以,尊贵的天马,您特意找上我的理由,只是想问一下我对家人的在乎程度吗?”

  “哼……你们这些下等人类的事怎么样都好,跟我没有关系。我来找你,只是想继续刚才的对话。”

  银发的少女停下了脚步,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她看来,这似乎就是安全距离……真是的,这些女孩子,对我的态度怎么感觉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用白皙得近乎透明,让人联想到白血病患者的手指拂过那双慑人心魄的白瞳——不,不止是拂过那么浅,而是指腹甚至都压在了眼球上面。

  “关于王倩……关于她的事,我想和你谈谈。”

  我转过头来,不再去注视镜子中的少女,而是亲眼去看她本人。

  “我说过,我会回答你的问题,而没能回答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王倩,对于我来说,是怎样的存在。”

  我屏住了呼吸。

  聚精会神地看着银发白瞳的少女。

  是的,我也想要明白,为什么王倩会是少女的【理想】。王倩的身上,到底存在着什么能够吸引到她的东西。

  “你这样的人类可能不明白。我许下的承诺有多么珍贵,同样的,我也不会像你们人类一样践踏承诺。”

  “知道了,知道了。你特意来和我这种低等人类说话,就是因为你重视承诺吧。我明白了,所以——”

  已经迫不及待了,喉咙都干了,不想继续废话了。

  这是最后一个疑问。

  也是我没办法推断出答案的疑问。

  ”——快点告诉我吧。【迪尔塞斯】的目的是琢磨怎么让你们成为所谓的神明,它就是这样一个由你们这些自称【海格力斯】的异类构成的组织,这些我已经知道了。那么你呢?身为组织的一员,你对王倩又抱有怎样的看法。为什么她会是你的【理想】?快点告诉我。“

  如果不是担心靠近少女,会引起她更加激烈的反应。现在的我,恐怕已经扑上去了吧。

  还不行,还不能失态,我要克制住自己的欲望……控制住它,不让它溢出。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你还想不明白吗?人类。”

  她轻蔑地看着我,微微昂起的脑袋,斜视着我的眼神,无一不是在瞧不起我。

  还想不明白吗?到这种程度了,还不能明白吗?

  眩晕感让我有点想吐,如果不是刚才已经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得差不多了。恐怕我现在又会大吐吧。

  啊,快明白了,我快要弄明白了。可是,我又不想要弄明白。因为一旦弄明白了,我又会——

  “——王倩,是你成为神灵的关键。”

  仓促间,我说出了这个理所当然的答案。

  “或者说,是你认为的,能够帮助你脱离人类这个圈子的【钥匙】。”

  银发少女的目的,毋庸置疑,也是想成为神灵。

  目的和理想,其实是十分接近的两个词汇。大多数时候,即便把理想改成目的,也不会有违和感。换而言之,王倩能够帮助她,达成自己的目的。

  ——不,真相只是如此吗?真的只有这么简单吗?

  与其说是怀疑,不如说是不愿意相信。

  ——因为这太无聊了。

  “————”

  少女的眼神忽然变了。怎么了?是要否定我的答案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快点否定吧,不留情面地,不留余地地,把我的说法彻底否定掉吧。

  “你刚才说,【脱离人类】。”

  ——我说错话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少女已经行动了。

  近在咫尺的情况下,我甚至没办法看清她做了什么。只是觉得,眼前的景象忽然变了。

  咔哒,咔哒,厕所里的瓷砖像是纸屑一样漫天飞舞着,砰——后面的镜子碎了,镜中清晰的【我】变成了碎片。然而,被破碎的镜子割伤的我,也差不多等于是半个【碎片】。咕噜咕噜,那是水的流动声。

  好痛……这是重新夺回即将飘散的意识后的第一个感受。背部火辣辣的,花色的T恤恐怕已经被割烂了吧,在它之后的皮肤,也肯定变得一塌糊涂。

  “人类,你的发言……让我作呕。”

  少女的双瞳仿佛要放射出火焰,那份怒火仅仅只是对着我,就让我觉得身体正在被灼烧着。

  “【脱离人类】?别开玩笑了……不要把我和你们这种人类混淆。我根本不是人类,也绝不可能是你们这种劣等的生物——我,是体内流淌着高贵的天马【珀伽索斯】血液的【海格力斯】!”

  ——什么珀伽索斯啊……什么海格力斯啊……珀伽索斯最后还不是被个人类骑了,赫拉克勒斯不也是人类和神的混血嘛……真是莫名其妙。

  我的身子正躺在化妆台上……不,应该不能算躺着,小小的化妆台,是没办法容纳一个成年人躺下的,所以我应该是蜷缩在化妆台上的。原本关紧的水笼头,在刚刚的碰撞下被打开了,从上面淌下的水,混着我身体上流出来的血液,一起进入了洗手池。

  毫无疑问,我刚才的话,戳到了少女的痛处。可这也太奇怪了,只是因为一句话,就做出这么大的反应吗?我有些弄不明白,但隐隐约约又觉得能够理解她。

  头上也正流着血液,滴答,滴答,顺着刘海垂落,血红色模糊了我的视野。从散落在四周的镜子碎片里,我能够更加确切地了解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么可怖。

  “你,去死吧——!”

  眩晕感,前所未有的强。

  但是,这,真的是【少女】身上的吗?真的只是因为她是所谓的【天马】,所以才会有这么强的压迫吗?也许,我是说也许,说不定还有着【其他什么】在作祟。

  从最初的谈话,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中间存在着致命的违和感,缺失着连贯性。

  砰——!

  少女的身影迫近了我,银白色的不再只是那美丽的短发,还要那连空气都能一并撕裂的,几乎快夺走我全部注意力的羽翼。

  ——我会死?

  这样的想法,是第二次出现在我的心里。接着和上一次一样,这个念头仅仅存在了一秒,就消失了。

  咚!咚!

  第一声,是厕所的门——不,是整个厕所的墙壁都坍塌了。

  第二声,是银白羽翼的少女被击飞了。

  “唔!”

  从少女薄薄的嘴唇里,唤出了让人心软的悲鸣。她在空中旋转飞舞着,像是鹅毛大雪般落下的羽毛阻碍了我的视线。

  但是,我确实看见了,在散落的纯白羽毛中,那个女人的身影——垂落到腰间,随着躁动的风一并扬着的桃红长发仿佛旺盛的烈焰,让这个原本就充斥着灼热空气的空间的温度上升到了新的境界。

  “——因为换衣服,所以来晚了。”

  她没有在看我,而是在注视着厕所的最深处——在那里,是堪堪停下了身子,不断振动着羽翼的银发少女。

  女人,王倩的话让我意识到,她现在身上穿着的不是之前那破破烂烂的西装,而是白色的打底衫外面,披着刚刚给她买来的牛仔外套。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所以才会来晚的吗……喂喂,稍微来早一点,我就不会这么惨了。

  虽说是在抱怨,但我并没有因此而责怪王倩。反过来说,能够被人打得这么惨,也是一种让我兴奋的猎奇体验。

  “为什么要妨碍我——!”

  是少女锐利刺耳的叫声。

  “——让我杀了这个人类!”

  是歇斯底里的咆哮声。

  “无法原谅,竟然说我是人类!”

  她不再像是之前那个被我一番语言气得说不出话来的小姑娘。

  那副疯狂的姿态,让她成为了彻头彻尾的怪物。

  “我绝不是肮脏的人类!绝不是!我——”

  盛怒之下,更加分辨不清瞳仁和眼白区别的眼睛,恶狠狠地盯住了我。

  奇怪的是,眩晕感并没有因此增强。

  “——要杀了他!接着——”

  她见不到一丝血色的手掌朝着王倩的方向伸去。

  像是要把王倩抓在手中一样,用力地捏紧。

  “我会夺回你的!夺回我的【理想】!”

  ——哪里,不对劲。

  意识涣散的我,勉强地从化妆台上滚了下来。痛——想要这样大叫出来,但是忍住了。因为我不想表现得太正常。玻璃渣又一次戳伤了我脆弱的肉体。我活动了下肩膀,勉强还能够转动,其他地方也没有什么太过剧烈的疼痛。这样子的话,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哥!”

  伴随着熟悉的呼唤声,那个熟悉的,却又陌生的人冲了进来。

  愈来愈狭窄的视野中,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李梦脸上绝不是作假,发自内心的担忧。那是仿佛要永远地失去自己重要的人,在逃避着现实的担忧。然而,在那份担忧之下,我还看见了,那若隐若现的笑意——

  ——救救我。

  是谁的声音。

  ——不要丢下我。

  是【谁】?

  ——哥!

  你是……谁?

  混乱,喧嚣,肃杀,这些词汇同时聚集在这弥漫着臭味的狭小空间。而我就躺在离出口不过数米远的地板上,仰视着黑白相间的天花板,细细倾听着那环绕在耳边,熟悉的声音。

  眩晕感……前所未有的强烈。

  对了……灵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