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天空帶著棉花飄揚的雲彩,徐徐涼風輕撫我的臉頰,無疑是個適合遠足的好天氣。通常遇上這種天氣,愛蓮娜會張羅桌子,偉瑟接著準備工具邀約我和吉夫一同進入森林狩獵,最後大家和樂融融的在河邊烤魚烤蝦。

「只是,已經不可能了呢。」

我仰望著最近幾年才回復澄澈的天空,微溫朝陽斜斜照射下來。雖然穿著長袍,身體卻還是感到寒冷,心跳不再加速,總是安穩執行它該做的任務。在同伴全都消逝的現在,已經無法再有任何事情能讓我感到激動了吧。

「玖樓月!為何不願順從於我軍?」

半老不死的準退休軍官蒼蠅般的嘮叨傳入耳中,那是我不知道第幾次聽見類似的話題了。老問那種一成不變的問題,你是壞掉的答錄機嗎?

如果真的是答錄機那倒也罷,我抓了抓頭髮嘆口氣,以沉默代替回答。反正就算回應了,對整個事態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只要你肯點頭,數不盡的榮華富貴都不在話下,為何就是不肯?身為勇者,居然放任世界陷於戰火之中!」

眾多黑色軍服列隊而待,為滿是綠地的山丘增添幾分肅殺之氣。軍人們腰間掛著佩劍,手上舉著火槍,不發一語的佔據大片山谷。樸素的猶如陪葬人偶,默默等待準退休軍官發號施令。

「勇者啊……並不是你們的東西。」

我輕聲呢喃,那是米莎常常掛在嘴邊的話。要和僵化的腦袋溝通是很辛苦的,所以我選擇放棄,這個世界的軍人已經變得不太正常。那死魚般的空洞眼神訴說著帝國軍曾經幹過的好事,還好我對軍人沒什麼好感,就算他們被洗腦也與我無關。麻煩的是無法感知到恐懼和疼痛的軍人之後的行動,無視任何傷害的自殺特攻。那已經無法再稱之為人類了,我甚至無法肯定那個樣子是否能算是生命。

「今日必定將你拿下!」

準退休官和我算有點交情,他心裡很清楚就這麼點人數不可能打得倒我。但他還是必須如此吶喊,這是為了激發人類無窮的可能性——個狗屁。

為了確保部下的忠誠心,帝國軍無時無刻都在監視著準退休官。為了維護家庭生活,他別無選擇,即使自知無謂也必須這麼做。準退休官那樣的老不死居然有老婆,真是令我羨慕,不過也就那樣了。

「行了行了,我們都認識那麼久了,就別再說些『勇者啊成為我的人吧,我拒絕!』之類的客套了,直接開打吧。」

我揮揮手,對準退休官使了個眼色。可惜再來又是尷尬地一陣說明,老頭今天比平時還聒噪啊,是有哪個政府高官來觀看了嗎?

「獨力擺平滅世三絕魘的勇者,玖樓月。你太強了,無論進到哪個國家都是足以顛覆戰局的巨頭……」

滅世三絕魘,曾經讓恐懼覆蓋這個世界的魔物,最後被我一一收拾掉了。如今想來,收拾他們根本是錯誤的抉擇,人類不僅沒有好好把握住奪回的和平,反而又掀起了其它戰爭。傷亡永無止息,悲嘆淚流反覆,甚至……連我身邊的同伴都被奪走了。

——活下去,月。連我們的分一起,活下去……

被鮮血染紅的惡之花園和吉夫絕望悲嘆的遺言,那份不甘與屈辱至今仍揪緊我記憶一角。或許讓強勢的魔族統治人間才是最好的,可惜如今再想皆已枉然。

「……若你無論如何都不肯跟隨我軍,我軍也不可能讓你投靠敵軍!你寧願成為叛國逆賊,即使被就地處決也不肯跟上偉大的帝國腳步嗎!」

在我感傷同時,老頭終於把長長的說明念完,低頭偷偷喘氣。真辛苦他那一把老骨頭,希望他臨終的死因別是氣喘發作這麼可憐的理由。

「老頭,高興吧、開心吧,為你光明的未來歡呼吧!我們拉扯這麼久的無謂鬥爭總算要畫下休止符了。你終於可以退休啦——才怪,我想那個混蛋帝國應該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你,還好我們只是很單純的在玩官兵捉勇者,如果我和你交好的話就傷腦筋了。」

我背對大批軍隊,稍微隆起的山丘上颳來大片強風使身上的白色長袍隨風飄搖。清新空氣灌入鼻腔,我深呼吸並張開雙手,感受這個世界最後的送行。

「斬除叛賊!」

身後傳來井然有序的鐵器操作聲,大概是軍人正舉起火槍對準我的腦袋。我只能苦笑,在征討魔王時,無論走訪何處都被稱為世界的救世主,如今卻被當作叛國的罪人,或許在未來的歷史書上也會這麼紀載,某個魔法兵器由於太過危險而被憂國憂民的偉大君主暗中銷毀。勇者討伐魔王的事實只會被吟遊詩人傳頌,頑強抵抗帝國威脅利誘的勇者沒有資格進入勝利者的正史。

刺耳的火藥爆炸聲響起。

我握緊手中鑲嵌藍寶石的長杖,稍微驅動體內的魔力阻止煙硝瀰漫,摩擦空氣的聲音消失,彈頭掉落地面傳來清脆的金屬撞擊聲。

接著是喀達喀達的腳步聲,我定住右腳,讓左腳順勢往後劃出圓弧轉身。一眼就看見拿著綁上刺刀的火槍往我衝刺的軍人,我扭動右手上的長杖使其旋轉一周,長杖經過的軌跡半空浮現水藍圓陣。

衝刺的人聲戛然而止,如螞蟻般散落各地的人群皆在原地停滯,儘管他們的身體微微抖動也無法前進半步。準退休官的混濁雙眼沒有看著軍隊,而是直盯我的身體後方。

後腦承受衝擊。

「切,一個一個都這麼麻煩。」

果不其然藏著埋伏的狙擊手,只是那種程度的子彈無法貫穿我的腦部。我再次轉身,約莫三發子彈在空中掀起透明的水紋漣漪,接著無力的往下掉落。

這個世界也就這樣了。

我將長杖垂直插入草皮,墨色線條自長杖的末端開始在地面爬行,腳下的漆黑魔法陣逐漸浮出七芒星的模樣。

「那是……」

現場唯一腦袋清楚的準退休官發出驚呼,他該不會以為我剛剛在開玩笑吧。不過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順利發動這個陣式,為了滿足施術條件,只有今天一次機會。如果失敗了,之後恐怕都無法再順利劃出這個禁忌的紋路。

禁忌的魔法,至於被禁止的理由……

「咕!」「嗚哇啊啊啊!」「呃。」「嘔噁。」

一直面無表情的軍隊難得出現雜音,我放開拘束他們的魔力,穿著黑色軍服的男人一一倒地翻滾,不斷發出痛苦的呻吟,無法再往我這裡攻擊。

這是會吃人的魔法,以前的我絕對不可能使用,不過如今已經無所謂了。看著在地上痛苦爬行的軍人,我的內心擠不出一點悲傷,甚至覺得有些滑稽。

「老頭,你可能是我在這個世界最後的談天對象。我一直想跟你說,你的太太和女兒很漂亮,希望你能好好陪伴她們。」

待在原地沒有進行衝刺的準退休官是現場唯一沒有被吸收生命的人。在臨走之際,我還有一點事情想要確認。

「……我不懂魔法這種高深的東西,不過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

準退休官收起浮誇的表情,和剛才大吼大叫的模樣判若兩人。他看著地上痛苦的同胞,嘴角微微往上彎曲。

「謝謝你解救他們無意義的人生,最後的勇者,玖樓月。然後,再見了。」

一線銀光閃爍。

眨眼瞬間,我已經移動到準退休官身邊,利用身邊張開的護盾結界將瞄準準退休官而來的彈頭擋下。

「老頭,我剛才說了希望你好好陪伴家人吧!你很幸運,至少比我強多了。別像我一樣認輸啊。」

果然準退休官也是棄子,又是被勇者事蹟連累的被害者。我在腳邊張開黑洞,將準退休官踢進去。那是連接異地的術式,能將人傳送至指定地點。我接著轉身,地面上不斷擴張的黑色七芒星已經將小小的山丘覆蓋一半面積,上頭躺著一層沒有生命跡象的肉塊。

「和米莎、愛蓮娜、吉夫、偉瑟比起來,你們能這麼輕鬆的死去算是很幸運了。」

我跨過路障般的屍體,慢慢走向七芒星中央,藍寶石手杖矗立的山丘。

我拔起長杖,墨色的七芒星上浮出一攤軟泥不斷膨脹,高度一下子就超過我的頭頂。果凍般的泥沼就像有生命的怪物,張開血盆大口將我吞食。

視線進入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

我是曾經拯救世界的勇者,在這片大陸上,分裂成四國的軍隊正激烈交鋒,各地皆被戰火延燒。

「再見了,長眠的朋友們。」

但我選擇逃避,放棄拯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