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龍的嘶吼遠去,小鎮恢復了喧囂。

 

距天選儀式已經過去三天,現在雷哲坐在商業街的一處空地上。

 

在他對面,兩個乞丐一面懶洋洋的打着哈欠,一面無聊的抓着虱子。

 

這時,一名戴着遮陽帽的婦人從乞丐身邊走過,隨手施捨了兩個銅子兒,引得兩個乞丐一陣拜謝。

 

“第十七枚。”

 

雷哲替兩個乞丐在心裡默默數到。

 

為什麼兩個乞丐都能討到生活,自己只能坐在這裡等死?

 

羨慕、嫉妒和強烈的不平衡感壓抑在他心頭。

 

事情還要從三天前說起。

 

那天雷哲跟隨騎士們回到小鎮時,已經是早上。緊張兮兮布防一個上午後,鎮長接到了警報解除的通知——兩條龍均已被討伐。

 

既然威脅解除,騎士們開始打點行裝,在午飯後便啟程回王都述職。

 

獲選者們也隨工會特使趕去最近的城市——那裡有冒險工會。

 

數量充足的任務,適合剛剛蘇醒的獲選者們磨練技藝。

 

而雷哲婉拒了工會的好意,決定留在小鎮生活。

 

留下的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是:對於一個穿越到這裡,只會造土塊的宅男而言,冒險和送死這兩個詞,本質上沒有區別。

 

況且他還懷揣着《一把機槍闖天下》的偉大夢想。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他不願承認的原因——赫敏沒有回來。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堅信赫敏的實力不會敗亡。可偏偏這樣一個史詩級英雄,卻在戰鬥之後下落不明。

 

雷哲的打算很簡單:從鎮上找份工作,在這個異世界沉澱幾年,等自己準備萬全后再去冒險。

 

這個想法很好,符合“以發展的眼光看問題”這一原則。

 

但現實是殘酷的。這個思路在還未實踐時就被否決了。

 

原因也很簡單——

 

解決了魔龍突襲,剩下的就要解決個人問題。解決了外部矛盾,剩下的就是人民內部間的矛盾。

 

恰恰,雷哲黑髮黑眼、實力低下、年少可期等等……符合成為矛盾犧牲品的各種特徵。

 

因而,他遭到了鎮上所有人的排斥。

 

沒人願意雇傭雷哲。他能力體會到,大家投來的目光都是恐懼中帶着掩飾不住的猜忌。雖然獲選者的身份,在法律上保障了自己的人身安全,但沒人願意接近自己。

 

作為一個靈魂穿越者,沒有依靠的他只能靠工作養活自己。

 

而沒有工作就代表要餓肚子。

 

萬幸的是,在那場戰鬥中,雷哲撿回了兩把斷劍。

 

在確定自己根本無法找到工作后,他把其中一柄以4個銀幣——這極低的價格買給鐵匠。這才解決了眼下的溫飽問題。

 

四枚銀幣可換算成四百個銅板。這樣的購買力能換取大概200個粗麵包。節約點夠他吃上一個半月。

 

但生活並非全部由麵包組成,人要解決的也不僅僅是溫飽。

 

至少現在——雷哲的衣服已經變得殘破不堪,沾滿塵土的頭髮也打結、變得油乎乎的。

 

他坐在街邊百無聊賴的打着哈欠,比對面那兩個乞丐猶有過之。

 

但沒人會施捨他,大家都像躲瘟疫一樣避開這個黑髮黑眼的人。在這人聲鼎沸,摩肩接踵的商業街上,雷哲身邊卻靜悄悄的,不曾有人接近。

 

在他與這個世界之間,彷彿有一層看不見,卻無法破壞的障壁。

 

看着太陽漸漸爬上頭頂,雷哲站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朝街尾的麵包店走去。

 

那是鎮上最便宜的麵包店,店主聽說是木匠轉行做的麵包師。至於麵包的味道——總之吃不死人就對了。

 

雷哲花了四枚銅板買了兩塊粗麵包。

 

麵包乾冷、發硬,明顯不是新鮮貨,估計晚上就會被丟進泔水桶。

 

可即便如此,店裡的夥計也是掛着仁慈而不屑的笑容賣給雷哲的。也許在夥計心中,能把食物賣給雷哲,已經是神明對於世界最大的恩賜。

 

因為懼怕魔族,而欺負樣貌與魔族相近的同類?人類的劣性根。

 

雷哲費力地撕咬着麵包,心中暗暗冷笑。

 

整塊麵包下肚,他又摘下腰間的水壺往嘴裡灌了幾大口。

 

水壺是在那場戰鬥中撿來的,上面有一道明顯的划痕。而水壺的原主人——這個、這個,總之今天天氣不錯。

 

小小的水壺容量有限,把整壺水都灌進肚子后,雷哲依然覺得有些渴。因此,他沒有回商業街,而是朝鎮子尾走去。有條小溪穿過鎮子,那裡是溪流的上游。

 

“打死他,打死他。”

 

沒走出多遠,雷哲聽到一個稚嫩的嗓音。隨之而來的,還有擊打的物體的聲響。

 

轉過街角,在一個封閉的小巷內,四五個着裝破爛的孩子正在欺負一個瘦弱的同伴。

 

雷哲忽然懷念起上幼兒園時和同伴之間的打鬧。

 

他放輕腳步,悄悄走到幾個孩子身後,刻意壓低聲音裝作嚴肅的模樣輕喝道:“整天打打鬧鬧成何體統?夥伴之間應該互相有愛、相互幫助。”

 

“他不是我們的朋友,他是魔鬼,他是……”

 

一個稍大一些的孩子收回拳腳轉身解釋道。但當他看清雷哲的摸樣后,愣了幾秒,而後一聲怪叫,招呼着夥伴快速跑開。

 

“媽媽、媽媽,這裡有大魔鬼。”

 

看着孩子們慌忙逃跑,雷哲頓感無奈。他知道又是自己的外貌惹禍了。

 

那個被打的孩子卻顯得很平靜。當感覺到沒有人對自己拳腳相向後,他默默坐起身,靠在牆角,低垂着頭,用雙手抱着膝蓋。

 

打算離去的雷哲瞬間被勾起興趣。鎮上每個人都猶如避瘟神般躲着自己,唯獨這個孩子似乎並不恐懼。

 

走到孩子面前,蹲下身,雷哲饒有興緻地問道:“你們為什麼要打架?”

 

數秒鐘后,孩子抬起頭茫然看着雷哲。

 

雷哲輕鬆的心情忽然變得有些沉重。

 

孩子的臉上有兩塊明顯的淤青,在他的額頭處,描繪着一道神秘而詭異的紋章。這道紋章比赫敏袖口綉着的符文感覺還要神秘、古老。

 

這是魔渴——也稱為惡魔的詛咒,亦或叫魔王的祝福。

 

騎士長有提起過——那些甘願投入魔族懷抱的人,都會以自己親人的鮮血為祭禮,通過儀式召喚出血魔。血魔會代魔王賜下這道印記,從而讓人類轉化為魔人。

 

在一般人眼裡,魔人是比魔族更令人憎恨的存在。

 

除此之外,那些被大量黑暗之源侵蝕的人,額頭也會顯現出這種徽跡。

 

他們雖然並未心向魔族,並用自己的意志對抗魔念的勾引。但最終,這種人都會在魔渴的折磨下,化為一攤惡臭的劇毒血水。

 

這種人是不幸的,但這種不幸沒有讓他們從同類那裡獲得哪怕一絲同情。

 

與魔人一樣,他們也被人類憎恨着。

 

這個孩子顯然屬於第二種情況。從他身上,也能找到其被同類憎恨的證明——他的手上、裸露的胳膊和腳踝上,都密布着各種各樣的傷痕。

 

雷哲無法想像,一個看起來只有六七歲的孩子,是怎麼在不斷的被毆打中,對抗魔渴活下去的。

 

雷哲感到一陣火大。

 

因為怨恨而產生歧視,這種事情怎麼能讓人認同?

 

孩子抬起頭后,把面前人打量了一番,當他目光遊走到雷哲腰間的時候,就再也移不開了。

 

那裡掛着褪色的食物袋,半截麵包露在袋子外。

 

雷哲也注意到孩子的目光,他拿出麵包遞到孩子面前,用全部力氣盡量擠出一絲自然的微笑道:“餓了么?要吃么?”

 

孩子看着雷哲有些不自在的神態,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生氣。他努力撐起討好般的笑容,小心翼翼的從雷哲手中接過麵包。

 

放在鼻翼下嗅了嗅,他在麵包上咬出一個小小的缺口。緊接着又微微抬頭,用餘光觀察雷哲的反應。

 

在確定這個人只是單純的給自己食物,而不是找借口想傷害自己后,孩子忽然化身餓狼,把整塊麵包,連帶着拿麵包的手,彷彿都要狠狠塞進喉嚨里。

 

尼瑪太恐怖了!

 

雷哲被嚇一跳,慌忙從他手裡奪過麵包。

 

在那雙失落而又有些期盼的目光中,雷哲嘆口氣,把面白撕成小塊,一塊一塊喂進孩子口中。

 

不大一會,雷哲的一半午餐便在當頭烈日下被報銷掉。

 

孩子在確定眼前這個人再也拿不出哪怕一渣麵包屑后,眼中的神彩慢慢淡去,又恢復了二人初遇時的模樣。

 

“你為什麼會在這兒?叫什麼名字?”

 

憋了天三的雷哲開啟話癆模式。

 

孩子看了他一陣,才怯怯開口道:“啊……啊……呢……啊……”

 

聽着孩子發出一陣無意義的聲音,雷哲微微皺起眉頭:不會說話么?

 

“那你的父母在那?”

 

雷哲繼續問道。但問完后,他就想給自己一巴掌:對方沒有語言能力,自己問來問去不就是廢話么?

 

“父……母……?”

 

孩子的眼中漸漸有了神采,他疑惑的抬起頭,努力思索良久,半晌后,忽然語句清晰的說出兩個詞——

 

“爸爸——媽媽——”

 

等兩個詞說完,他的眼眶已經通紅,淚水止不住的從眼角流下。

 

雷哲又是一陣手忙腳亂。同時在他的心裡,也得猜出答案:孩子的父母可能已經死於魔族爪下。

 

兩個人的交流很快就結束了。雷哲拍拍手站起身繼續朝鎮尾走去。

 

他很同情這個孩子——但也僅限於此。

 

活着不容易,對於一個剛剛穿越,自身的存在都不被認同的人而言,活着更難。無論是實力還是財力,都不允許雷哲表露出更多的惻隱之心。

 

這就如同穿越前,在大街上遇見跌倒的老人,會讓人產生“扶不起”的無力感。

 

所以,對雷哲而言這只是個插曲——自從百年前魔族入侵青葉大陸以來,這樣的悲劇數不勝數,罄竹難書。大多數人們只能把憐憫藏在冷漠的外表下,憧憬着希望艱難度日。

 

這只是一個插曲——如果不是晚上雷哲多買了一塊麵包的話。

 

事實上,雷哲也搞不明白為什麼會多出一塊麵包。

 

傍晚時,他和往常一樣去那家店,和往常一樣在夥計鄙視的目光中掏錢付賬,和往常一樣小口小口撕碎麵包吞進肚子——只是在吃過東西后還沒喝水。

 

那個水壺掛在腰間,鼓鼓的。每走一步,都能聽到水與壺壁碰撞而發出的美妙聲響。

 

而多出的那塊麵包,雷哲只隱約記得自己掏錢時多掏出了兩枚銅板。

 

至於為什麼會多掏出兩枚銅板——雷哲不打算去想這個問題。或者說,無論是否多花了兩個銅板,目前不在雷哲的考慮範圍之內。

 

他只知道,現在手裡多了塊麵包,並且從賣相上看,這塊麵包放到明天早上就會變質。

 

以艱苦奮鬥為榮,以驕奢淫逸為恥。

 

雷哲牢記“八榮八恥”,本着絕不浪費一絲麵包屑的原則,他帶着麵包和水,又出現在了與那個孩子邂逅的小巷。

 

對方已經不在了。空空的巷子里,只有一隻老貓,正在享受不知從哪偷來的半條鹹魚。

 

雷哲一路上努力練習而換來的自然笑容瞬間被抹平。他皺着眉頭,仔細打量整座巷子,務必不放過任何細節。

 

很快,他的目光被巷子口的一節樹枝吸引。樹枝斷成兩截,明顯是被暴力手法折斷的。

 

在樹枝旁,散落着幾塊碎石。這是附近常見的山岩石片。

 

雷哲隨手撿起一塊石片,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在石片尖銳的稜角,有一抹清晰的血痕。

 

雷哲朝四周打量。很快就在巷口不遠處發現一連串血跡。

 

雷哲有些驚慌,他順着血跡一路找尋,在穿過兩條僻靜的小路后,他最終跑到另一座巷子外。

 

這座巷子有些深,裡面堆滿了雜物和垃圾,幾隻蒼蠅嗡嗡地在他頭頂來回打轉兒。食物腐敗發出的難聞味道不停往他的鼻孔內鑽。

 

藉著朦朧的星光,雷哲瞪大眼睛努力尋找。

 

終於,在巷子最深處,他發現有個幼小的身影靠坐在破爛的木箱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