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手臂用掉的时间算得上长,吃过晚饭后又稍微聊了一会儿天,确认修复程序已经被重置之后,伊芙才把我的两只手臂连上伤口。歇息时是晚上九点,直到第二天早晨六点左右,那台终端的荧幕上才完全没了动静。

午夜时分来了场不小的雨。冷风从被踢坏的门那边钻进来的时候,本来还熟睡着的她俩立马被冻醒了,于是没有多余被子的二人十分迅捷地钻到我身后,而因为正在接入手臂的缘故,我只能保持着这个坐直的姿势,不过我也的确没有像她们俩那样保持体温的必要,于是这一晚就充当了她俩的挡风牌。

试着握紧手掌,随着指令而卷曲的手指让我松了口气。算得上失而复得,所以才会有这种莫名的庆幸感吧。如果换作以前,我肯定又会花心思去弄清这异常感受的来源了,现在的话,我决定坦然接受它。

空气中的味道不太好闻,大概是雨还没停的缘故,弥散在空气中的腐臭味让人难免不皱紧眉头。想去一探究竟的时候,这才发现屋内的二人都已经醒了过来。

虽然出口的第一句话并不是什么早安:

“难闻。”伊芙揉揉眼,嘟囔了一句。

“需要去确认一下这个气味的来源吗?”

“没那个必要。”

李瞳的声音里已经没了倦意。穿上衣服后完全没理会一旁还打着哈欠的伊芙,迅速而熟练地收拾起了昨夜用到的生火用具。

“您似乎知道那是什么了?”

棕发少女没有作声,趁伊芙慢吞吞穿好衣服的空隙,已经把那些东西全塞进了一个不知从哪找到的土黄色双肩包里。

拉上拉链废了一番功夫,她看了看我已经接好的手臂,随即把这个包递过来:

“死人吧。”

这话让我愣了好一会儿。

“您说什么?”

她的手指了指外边:

“死人。”

”我昨夜一直处于运作状态,并没有什么人靠近过这里……”

至少在洞察周遭环境这方面,我认为自己还是有几分断言的资本。

“所以说是死人啊,这里死人不少,以前的居民、旅人、流浪汉……说起来昨天的晚饭就是从死人的包里找到的。”

“诶?”

出声的不止我一个人,那个说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吃垃圾的女孩,现在正露着一幅难以置信的表情。

“啊!不该说出来的,睡迷糊了。”李瞳一拍脑袋。

“可你已经说了……”

收拾好东西,我们很快便要开始今天的行程。昨天因为还有一辆摩托车,在燃油耗尽之前我们赶了很长一段路,而现在就只能靠双腿了。

“也没多远了,走路的话应该就两三天的路程。”

虽然语气很是轻松,但实际上这位白发女孩也是第一个喊累的人。应该实在是不忍心看她继续在地上瘫着,李瞳这才把我背上的东西拿去,于是我的新任务就是把伊芙给背上。我倒觉得这个女孩应该比那些行李轻得多,不过在我提出交换的建议之前,棕发少女已经往前大步流星了。

看样子这点负重对她来说应该不成问题。

路上谈了些关于之前那些死人话题,比如那些人的来历、为什么会在这里、丧命的原因之类的,虽然在谈及这些的时候背上女孩的话明显变少了,但也在我和李瞳的对话间发表了几句无关紧要的感想。这个话题没持续多久,在我打算继续问下去的时候,已经被李瞳主动转到伊芙的身上,于是接下来我就变成发表感想的人了。

不过至少弄清了一点:城市圈外也有人存活着。

不隶属于任何组织,也因此不再有任何人或机器可以保护他们,他们所能仰仗的只剩自己,于是为了生存,在这些曾经的城市废墟间游荡,搜寻为数不多的资源。有些聪明人知道一个人很难活下去,所以拉上一两个境遇相似的人结伴而行,彼此之间有些照应,当然,也不排除有些家伙居心叵测,趁人不备便杀人越货。李瞳说昨晚那块黑面包应该就是那些人没拿干净剩下的东西,因为它的原主人后脑勺上还插着一块尖石。

“刚死了没几天,所以那么臭。”谈起这个的时候,她还补充了几句。

聊天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毕竟失去交通工具的我们很快就会因为赶路而疲劳,那之后大概又走了一个多小时,这两人已经彻底没了开口说话的意思,因为脚底布满细尘的缘故,我们也没有留下什么脚步声响。

这路上终于变得寂静。

一直背着伊芙而几乎保持不动的这两只手臂已经有些僵硬了。

不过,手臂么……

我失去手臂的话,还能靠着身边的人帮我接上,但那个人呢?

会突然想起那件事,也是偶然想去思索一下失去手臂的原因所导致的吧。当然,不能排除无聊这点,因为确实无聊,才会像以前一样胡思乱想。

我记得清楚,在试图去拥抱她的那时,他的整支手臂被切断了,和我一样,连同骨骼筋肉一齐剖析,留下几近完美的切口。他没有为此痛苦,甚至在她倒在他怀里之前,他都没有为自己的伤口喊过疼。

那之后的发生了什么我记不清,也或许是那时的自己选择性地将它抛诸脑后。

回过神的时候,自己正看着他将她放入木屋旁挖好的一尊坟墓。

即便时间再紧迫不过,我们也将她并不隆重的葬礼见证到了最后,就像我们见证她并不华丽的婚礼那样。

染得血红的婚纱,握入她手心的花束却是那么洁白,没有沉痛的悼词,她的眼似乎也闭得安详。刻有他姓名的戒指没有替她取下,印着她名字的戒指也紧握在他手心。

掩埋之前,红肿的双眼里又渗出了泪。

他会哭的,还是会继续哭的,只是已经哭不出声了。

面容逐渐被泥土遮去,仿佛代替着一切的结束,他拦住想去帮忙的我们,随后用那仅剩的手臂掘着土,我们只能无言地看,他也只是无言地继续。

离开之前,李瞳问过他:

“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他看着那座没来得及立碑的墓,沙哑的嗓音里没有掺杂犹豫。

“不了。”

“继续留在这里不是什么好主意,管理局的那些家伙不会……”

他摇了一下头,打断李瞳的话:

“她遵守了约定,哪一个都是。”

“……”

不论哪个都遵守了,就连和他永远在一起的那个约定也是一样。

“所以,我也不能违背。”

犹豫片刻,李瞳点头。

我很想些说什么的,从他开口的那时起,我就一直鼓动着自己去说些什么。赞誉的话也好,怜惜的话也好……什么都好,至少说出来,让他听得见,至少让他明白,我认同这些。

但我没有,一丝一毫去宽慰他的勇气都没有。

我只觉得他会讨厌和我说话。

“Limit。”

他却主动叫了我:

“啊……是,我在。”

“你……”他看着我的眼睛,

“你不用自责的。”

“……”

我是在自责吗?

大概只是不知所措吧。

他没什么表情,这一瞬他仿佛突然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用几近枯死的双眼看着我:

“我不知道现在的你究竟是在想什么,但从你的话里,我能听到你的决意,我明白,你的心情不比我好……现在的我已经没办法助你一臂之力了,我只是希望能有那么一天,正如你所说的,我期待着由你的力量,将这一切摧毁的那一天。”

“……嗯。”

我点头,我会的,一定会的。

“那时候……也许是你再回来到这里的时候,那个时候……到了那个时候,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您说。”

他又看向了那座新坟。

“让我陪在她身边。”

自己微张的嘴唇是想说些什么的,却莫名其妙停了片刻。

“嗯。”

最后只是应了声,点了头。

……

“稍微走快点。”

“抱歉,但在这样的路上很难保持住平稳……”

连接旧时各个城镇间的路面在这一段已经完全没了痕迹,虽然照伊芙的话来说走这样的山路能省下不少围着山绕圈子的功夫,但从踏上崎岖不平的泥地起,我们的速度就减慢了不少。

这应该是李瞳扭过头来催促我的理由,不过又是为什么会在走了快一半之后才这样说?

许些时日没有人经过的山间小径几乎被树枝杂草盖了过去。让我有些意外的是,这里的植物并没有出现像城市外围那般的变异现象,所有的植物特征都与资料库的记载相吻合。这里说不定并没有受到辐射的影响?

“我觉得不对劲。”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我想理由应该不是顾虑在我背上睡着的伊芙。

“尽量快点离开最好……”

看着身前少女微眯着眼观察周围的模样,我也突然明白了理由。

“三个正在靠近的普通人,检测到用途不明的金属器具,无能体反应。”即便不将能体外溢,检测周围环境这件事对AX来说也完全是不费功夫的事情。

“……我们运气不错。”

“为什么这么说?”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脚步没有停下。

“忘记提了,在这城市圈外游荡的人里边,除了之前提到的那几种旅人,也有专门靠杀掠劫抢活下来的家伙。”

仔细看了看,除了李瞳背着的那个装有各样工具的大箱子可能还有些价值,其他的似乎也没什么好抢了……这样说起来,我们好像连吃的都没有?

“……所以这三个人类是打算过来抢东西?”

“应该是吧,如果没那个打算的话早该出声和我们打招呼的。”

“我明白了,已经锁定三个目标。”

虽然不能采取任何制服手段这一点让我觉得即便锁定也是徒劳……

身前少女的脚步突然一停,我险些撞上她背着的箱子。

“对哦……”

她转过身看着我,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您是指什么?”

“你是AX来着。”

“这样的事实您不用特地强调了。”仔细想想,这番话完全像是刻意提起这件事。

是怕我忘了?

“我刚才还在担心能不能跑掉,不过这样子看来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就交给你去收拾她们吧。”

“不将能体外溢的话……我没办法对自己的任何身体部分进行强化……”

“那就做啊,那什么能体外溢。”

看这一脸疑惑的模样,我猜她应该还不清楚我现在的境况。

“伊芙应该还没来得及和您提起,在接受她对我能体结构的改造之前,我暂时没办法执行相关机能,否则会被管理局检测到位置,这样的逃亡也将会没有意义了。”

至少从表情变化来看,她的确是有些意外没错。

盯了我半晌,最后开口道:

“然后呢?”

“我目前能进行的机体活动只是侦测目标。”

低下头,她细下斟酌一番,最后得出结论。

“所以能打的就我一个?”

“如果能将伊芙安置在某个位置,我也能作为战力,只不过……”

“好了我知道了,”

我认为自己的语速已经够快,却还是在中途被打断。

“待会你就背着伊芙跑……她居然还在睡啊。”

她正把背上的大箱子取下,这样的动作应该足以向那三人表明我们已经察觉到他们的事实。

“要叫醒她吗?”

“不用了,就这样睡着挺好。”

倒也正如她所说,没必要多让一个人紧张了。

三人将停在山道上的我们围了起来。此刻似乎也没了继续藏起来的打算,在他们从周围的灌木藤蔓中站起身之后,那奇怪到甚至狰狞的模样也显露在眼前。

瘤块,脓包,大小极不对称的肢体,眼眸中毕露无遗的贪婪与杀意,手中的短刀手斧上沾染的漆黑血块不知是何时留下来的,但这和他们破烂衣服上的血迹颜色一致。我想应该能从李瞳先前说出口的话里找到成因。

“有一件事。”移开视线,我看向身旁的灰袍少女。

“这个时候?”

“抱歉,但我觉得这个时候合适。”

“说吧。”

环视了三人一遍,李瞳握拳摆出了架势,深红色的光路开始在她的手臂上显现,而这也正是我想提起的。

“您是改造人。”

“……”

愣了一下,她侧脸看过来,遮去面容的兜帽让我只能看见她唇角间的笑意。

“你这是在回敬我吗?”

“聊完了吗?小姑娘们?”

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我便被这仿佛是指甲刮玻璃的声音给打断。

三人合围成的圈子越来越小,他们似乎完全对李瞳是改造人这个事实不以为意,逼近的速度没有减缓下来的意思。

“当然没聊完啊,女孩子间的话可是很多的。”

她的举动并不如语气这般轻松。视线不断在三个长相怪异的男人间游弋,以确认他们目前的举动。

“那就待会你们一起聊呗?现在先陪我们去一个地方怎么样?”

“是帅哥还能考虑下,不过现在的话请恕失陪了。”

“没事没事,多看看不就变帅了吗。”

距离已经拉得够近了,只要再多一步,他们手里的刀刃就足以伤到我们。这个时候还不动手的话……

“……那如果我和你们走的话,能不能放过她们俩?”

突然摘去罩在头上的兜帽,李瞳让自己的面容暴露在三人的面前。微微偏头,那头短棕发也随之倾斜,亮出左耳垂上的漆黑耳钉。

“哦?”

三个男人互相看了看,面容中的笑意带着些微不可查的残忍。

“虽然可以考虑考虑。”

“不过……我们可是有三个人哦?”

虽然不清楚她这样做的目的,但这三个男人的脚步已经停住了。这或许的确是她的战术……

“你们还真是贪心……我还觉得我一个人就已经够了呢。”

“小妹妹你这么觉得吗?”

“要不试试看?”突然用手拉拉衣襟,少女笑了笑。

这样的举动似乎是对这三个男人极大的挑衅,他们立即有了朝李瞳走去的意思,包围圈也因此露出一个空隙。

“走。”

她的低语足以让我听到。不过在听到声音之前,我的身体就已经有了动作。

冲出包围圈这件事也变得简单。

“嘿!哪里走!”

刺耳的声音,夹杂着什么东西划破空气的响动。

没来得及确认,我连忙重心前倾,让自己趴倒在地。也看清了几乎是与我擦肩而过的一柄手斧。

借着身前的斜坡,我和伊芙顺势滚了下去。

身体不断碾碎断枝枯叶的声响让我听不见了上边的动静。终于停下的时候,已经到了山底。身下这截水泥路面预示我们已经成功翻过了山。

虽然对我和伊芙来说,有一半的路程是滚下来的。

“唔……怎么回事……”应该是被石头硌疼了,伊芙捂着后脑勺,这刚睡醒一脸茫然的模样让我松了口气。

近百米高的山上滚下来,没有弄伤实在万幸,虽然拜此所赐我这才接好的手臂又添了些伤口……不过,似乎是身前这位女孩在接入手臂时加了些莫名其妙的限制,一向很积极运作的修复程序现在居然完全没动静。

“稍微有点麻烦,不过我们也算抄了近路,抱歉让您弄脏了。”

“是脚滑吗?”

“您就当是吧。”

偏了偏头,伊芙对我这样的回答露了几分困惑。

“瞳姐姐呢?”

“还在上边。”

抬头望去,收入眼底的只是一堆生得横七竖八的枝杈。

隔了半座山,我也听不见什么响动。不过没了我俩这样的累赘顾虑,她应该能把麻烦解决掉吧。

我这是在怀疑一个改造人能不能打赢三个普通人类么?

“您先在原地等一会儿如何?”

伸手指指上边,我向她示意自己接下来准备做的事情。

“好,那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小心一些哦。”她这关心的眼神是想让我别再脚滑了。

“嗯。”

真是感谢她这么懂事没有多问,要不然还得花些时间去说明实情了,不过……用懂事来形容她的话是不是不太合适?接着想下去的念头很快消失,因为爬上去并不像滚下来那般轻松。

再次瞧见那位棕发少女的时候,她正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手臂的切口不算太深,黑色的耳钉还亮着光路,是与她身体上那些深红截然不同的幽蓝,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左耳畔的发丝才有了些烧灼迹象。

“……见过我杀人吗?”

她突然开口,应该是听见了我爬上来时弄出的响动。

“第一次见。”

看了看四周,我如是答道。

那三位面容狰狞的男人,一个被拧断脖子,另一个胸口插着柄短刀,最后一个甚至被硬生生钉在树杈上。

这番景完全不会觉得让我觉得惊恐或是愤慨,毕竟自己也想不出除了这之外的解决方式……或者是该说,是我潜意识地认为这些脱离城市体系的人类与我无关?

“这些家伙不是第一次对付改造人了。”她把那只被刀割破的右手臂举起,似乎是打算让我看清楚。

伤口有些深,血也完全没有止住。

“看得出,废了您不少功夫。”

至少肯定不是一招半式就能解决掉的,况且强化过身体之后的改造人竟然还能被砍伤,那些刀具应该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

我走近,伸手将她拉起,她喘了两口气,这才说道:

“是啊,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诶……”

猛地一愣,自己抓住她的手也没来得及松开。

“怎么?”

我连忙收手拉拉兜帽,让它把我的脸罩严实,至少也要到自己瞧不见她的程度。

“啊……抱歉。只是对您会说这样的话有些惊讶。”

“我可是什么话都能说哦。”果然,她对我的反应显露出浓厚兴趣,头一低便凑了过来,一幅想瞧瞧我现在表情的模样。

“伊芙还在下边等我们,如果又遇上这样的家伙就不太好了,您的伤口也需要处理。”

“嗯哼。”

一挑眉头,少女似乎是觉得此话有理,于是收回身子:“稍微等等,还有点事。”

我目睹着她走向三具尸体。

“您现在是准备?”

“找晚饭,希望这些家伙不是吃人的。”

吃人?!

后半句只让我觉得不可理喻,以至于从他们随身的包里找出了几块干面包的时候,我才敢长长地吐口气。

“吓到你了?”扭过头瞧我一眼,她突然这么问道。

“只是不能理解。”

“要是能理解就怪了。”拿出衣兜里几块还算干净的布,她的表情里透着几分戏谑的意味。

“不过您这样的行为和他们拦路打劫也差不了多少?”

至少从结果上来说。

“……或许吧?”

她似乎不以为意,我也没深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