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呼啸的风声证明着我们正不断提升的速度。持续奔跑似乎对我们三人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事。我自然不用说，这点距离几乎不会产生对机体元件的损耗，他俩则可以通过能体强化，使肌肉纤维的韧性提升几个等级，并且还能借此加快血液流速，以减弱剧烈运动后身体缺氧的现象。
深红色的光路会从心脏开始，逐渐布满全身，变成这暗云遮月的夜晚中异常显眼的部分，也会直接暴露他们不同于常人的地方，但这里是集中区外，不论什么法律条令都束缚不到的地方，没有继续隐藏自己身份的必要。他们俩便这样做了。
我第一次见到改造人全身铺满光路的模样，现在却没有留给我仔细观察的余裕，我必须时刻注意前方，才能避免不让自己撞到前进路途上那些横七竖八生长着的高大林木。
第4集中区是一块紧靠在城市边缘处的半圆形区域，其中的建筑物高度也像是随着离城市的距离而逐渐变矮，至于这片区域的宽度，根据计算，即便我们以这样的速度奔跑，也至少需要半个小时。所幸那团蓝色光的闪烁一直没有停下，似乎是在证明他还没有离开。
“Limit！”
奔跑中说出的话多少会因为跑动而气息不稳，但林轩还是扭过头来叫住了我：“……你还可以更快些的吧，进集中区直线赶过去！”
“是。”
应声之后，我直接让身体狠狠地撞向了集中区外的那层金属制防护网，而由于其极佳的韧性，我立马被弹了回来，第一次并没有成功。
这片刻的空隙已经让他俩跑远，我必须尽快。
只希望那个光源，不会像今天听到的那样，‘一会儿就消失了’。
用没有握枪的那只手扣住防护网中的空洞，我硬生生地将其撕出了一个足以过人的裂口，但拜此所赐，手指也被割出了些伤。虽然算不上太疼，但也让我下意识地出了一会儿神。
甩甩头，我立即提高了自己的速度，沿着这条空无一人的街道向前狂奔。
之前有在酒馆中听那两个酒客提起过，集中区住人的地方和外围之间还隔着一条空街，大概就正是我现在所处的位置。街道的一旁全都是些大概只有五六层高建筑物，虽然没有人居住在此，但它们算不上残破，相反，甚至可以说是崭新。
地图中的信息显示，这条街是沿着集中区外那层防护网铺设的，也就是说，如果我继续这样沿着路跑，并不会比在外围省下多少时间，
计算，是机器最为擅长的事情。
最短路径与最佳路径之间的权衡，可以通过地图和资料库中相关数据信息进行模拟，这样得出的结果也会更加可靠，而极强的计算性能也让我在不出两步的时间内得出了答案。
收好枪，微微屈膝，我让能体开始汇集，双腿上的亮起的幽蓝光路也变得更加明显。随即猛地蹬地，伴以一声闷响：
“咚——”
鞋底与路面的撞击立即让后者出现了裂痕。借此产生的强大冲击让我直接落在了这些崭新建筑物的楼顶。
最短、最佳的路径，即是从这些建筑物上方直接通达。
沿着高度阶梯式向内递增的建筑，我不停地在各个建筑间跳跃穿梭，以达到直线前进的目的，虽然会让声音变大，但这样应该能让我在那个‘一会儿’结束之前赶到。
如果是白天，这样的举动应该可以算得上是扰民，幸亏这里还实行着宵禁制度，能够目击我的人也应该不会太多。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阻碍，在经历了一段‘上坡’和一段‘下坡’之后，我很快靠近了那团蓝光的所在地。但它藏在了这条空街中某个建筑物的后边，以至于即便我只和它隔了不到二十米，也没办法看清它究竟是什么模样。
移开视线，正在集中区外围移动着的那两道红光不算明显，但既然能看到，也就说明他们俩很快就能赶到这个地方。
那么现在，我是应该继续保持监视，还是在他俩赶来之前率先和光源接触——
还没来得及作出抉择的片刻，光源突然移动了。
像是被什么东西遮去又很快敞开，又或者说是因为在走动，蓝绿色的光线不停跳跃，这大概也正是先前看到它闪烁的原因。而在视野里逐渐变亮的现状，说明着它正朝着我靠近事实。
应该不会被发现的吧，虽然在建筑物间跳跃的确让我发出了些声响，但按照音波在空气中的衰减程度计算，不论怎样也不会让在几层楼下的它听到……还是说它并没有依靠听觉？
光源沿着建筑墙面走来，视野中的光线也愈发亮堂。
一步……
一步……
脚步声异常清晰。不知何时，我已经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大概是希望以这样的方式掩盖自己现在所发出的唯一声响。
但从墙角探出的那颗脑袋却看了过来，直直将视线朝向了我，没有来回寻找的过程，就是这样直接锁定。她肯定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在这里，我也不得不让自己的视线和她碰撞。
一个人，一位少女。
在看见她的一瞬，之前所有的推测都烟消云散。我肯定她就是我要找的，也是林轩一直在找的那个人……那台机器。我没办法给出如此确信的理由，大概这也只是自己某种不知名的感触直觉。
薄荷蓝色调的眼眸透着光，和那头盖在草帽下荧亮着蓝绿色的及地长发一样，成了这耀目光华的起源。纯白色连衣裙罩下的娇小身躯，淡蓝色罗马鞋裹住的小巧脚丫，无一不像是在炫耀它们是与自己的主人有多么般配。
虽然有些遗憾，但我的确没有继续盯着看下去的余裕，因为此刻的她已经轻轻张开嘴：
“我回来了……林轩……”
只是隔着短短数十米的距离，所以我能确信自己不会听错。
的确是那句话，也的确是那个名字。她正用自己断断续续的声音呼唤着。
“林……轩……”
她走近，这样不停地呢喃，充斥在双眸里的只是迷惘，仿佛是在这片土地彻底迷失方向，甚至已经丧失走出去的勇气……不——
或许不是……也应该不是这样单纯的部分，那双眨也不眨的眼睛里还有别的。它们冗杂、糅合，仿佛早已认可彼此，才会这样融成一体，彻底剥分不开，于是沉淀在眸子的深处，透着这样简单却复杂的矛盾。
对，肯定是矛盾。
所以她会困惑。在我从楼上纵身跳下，走到她面前时，显露出这样困惑的表情。
天蓝色罗马鞋上磨损很深，沾染在白裙上的污渍同样不少，但这些是被光华盖去的部分，一眼瞧不见。
“你……不是……”
“嗯。”
我明白她是指什么，所以点头，让自己对上她看来的视线。
“你不是……”她重复。
“我是Limit，三型机。”
她的脑袋微微倾斜，一个恰好不会让头上草帽跌下来的幅度，脸蛋上的困惑没有消失。
“三……型机……”
“嗯，三型机，AX三型机。”
她看着我，仔仔细细、彻彻底底，像是打算把我看穿，将我现在脑海里的每一条沉浮的记忆、每一缕游荡的思绪都瞧个透彻。
“你……不是……”最后这样说。
“……”
“你不是……”又开始重复这句话了，她游移着视线，仿佛是打算让自己逃开什么。
是在否认，否认着站在她身前我的说辞，但我想不出她这样做的理由，她不了解，明明关于我的一切她都不知道……却在这样一昧的否定。
“我是。”
“你不是……”
没来得及争辩，她突然哭了。
像在酒馆听见的那个传闻里一样，像突然提起那个名字时的林轩那样。太突然了，突然到甚至让我不知所措。
最后回神的时候，自己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你是谁？你的名字？”
“我……要找的……你……在哪……”
“你是AX？你是初型机？”
“找……找了……很久……很久……”
“你在找什么？是什么值得你哭泣的？”
“在哪……在哪……我不想……一个人……”
哭泣让声音更加断断续续，她没有回答我乱七八糟的问题，只是这样自言自语，朝前迈着蹒跚的步子，不知道是在向着什么方向走，也或许她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
有一点我很清楚，现在不能放任她这样。
在长长发丝上的那些光是溢出的能体。或许是因为机型差异，她并没有和我一样让能体藏在皮肤之下，所以也就没有了布满全身的光路。但这种让每一根发丝都溢出能体的程度，我完全可以将她判定成为失控……
当然，任务的说明里也早就表述了这一点。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发生……经历过什么，”
我伸手拉住她的肩膀，她没有反抗，“三年前，你在这里出现过，随后销声匿迹了，但现在你出现在这里，又一次，你是准备做些什么？是打算破坏些什么？还是说计划着去杀什么人？”
仿佛某句话触及到了忌讳，她突然摇头：
“……杀人……不会……我……不会……我和他……约好了……”
某个约定。林轩提到过。
而在她这样回答之后，我突然明白自己现在是在纠结些什么了。
“AX初型机，编码ZY-α01，代称Met。”
我抽出了背在身后的枪，随后回拉枪栓，让子弹上膛。
“鉴于你的机体脱离管理局的管控，且因为最低安全限制失效，机体已经产生不可修复的故障……”
会做错的。如果再继续听下去的话，再继续了解下去的话——
我明白这一点，十分深刻地理解了，之前的任务就是这样。
“所以，我将对你执行回收。”
最好的方式，就是立即了断。
不听下去，不去了解。我的任务只是回收……只是销毁。完全可以赶在他们来之前这样做下去。自己又何必去在意朝向我的目光？反正早就定好了，反正从一开始就只是厌恶，反正也没办法改变了。
我只要坚定着做好自己的事，做好身为AX所必须做的事就可以了……
大概是心虚，所以会再一次地看向她，摸索着她显露出的神情里有没有察觉到我这个极不正当的理由。
她却只是盯着我，没有对朝向她的枪口而露出丝毫畏惧……是该说，她不明白我举枪瞄准的动作意味着什么，因为那表情里的只是困惑，像最开始的那样。
“回……收？”
“……”
那么我呢？
明明什么决心都下定好了，打算触发扳机的手却在颤抖，颤抖到甚至已经没有扣下去的气力。
真是懦弱啊——第三次这样觉得了。
明明只消做一个空壳就可以了，却总是在不该犹豫的地方停顿踌躇，究竟是想成为什么？戴上枷锁的机器不就好了？默默地去接受不就好了？总是在纠结，总是在彷徨，总是在试图违抗命令……
不行的，这样绝对不行的。
我再度举起枪，这次不再颤抖，握得很实。
“三型机Limit，任务编码03：对初型机Met执行‘回收’。”
本就不该犹豫的。一个扣下扳机的动作就好。
不愿意看的话就闭上眼，反正自己现在瞄得很准，她也没有什么抵抗的意思。对，只要枪一响，任务就完成了，不会犯下什么错，也不会让什么再度改变，一切又会继续下去，不会再平添些什么新的懊悔……
可她——面前的这位少女，却在那个动作之前突然叫出了我的名字。
“……Limit。”
而自己，竟也放低了枪口，违背着之前明明那样确信的决定。
矛盾、冲突、与写入数据不符。
荧亮在发丝和眼眸里的蓝绿光线在渐渐消散，回退成稍显普通的棕色。现在的这幅模样，大概也只会被人认作是一位十来岁的普通少女。
“我想找到他……所以，我想在那之前，一直存在下去……”
她说得很真切。之前眼中的那些迷惘杂乱都随着光芒一并消失掉，所以现在已经变得能正常地思考，能听进我所说的话语。
“……”
她告诉我，她想继续存在下去。
我在奇怪什么？有什么问题？当然没有。她很清楚回收的意义，如果被回收，存在就会被剥夺。
机体重载，记忆载体格式化，人格数据删除……
活着的时候……尚存于世时所留下的一切都将清除一空。
记忆会逐渐淡忘，写在纸上会随着岁月风化，刻录在磁盘会因为坏道而丢失。只留下一个黑黑的方块，还能勉强证明着有过的存在。
况且，她连这个都不会留下，因为面临她的并不是回收。
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垂下了视线，朝着这布着一层薄尘的路面。
“你……为什么……”
我停顿了很久，久到甚至已经让她忍不住发问。
“什么？”
“你为什么会觉得，你有选择权？”
大概是奚落，不，肯定是在威胁。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的意识到提出这样的要求是有多么愚昧，多么天真，多么不现实——
多么卑劣。
我是在恐吓，因为自己没有这样的选择权，所以妒忌着，诋毁那些企图靠近它的家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让自己变成这样的？一个不止让别人讨厌，甚至已经让自己开始嫌恶的家伙？
抓住枪柄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我不住地颤抖，又一次地这样颤抖起来。
可她脸上的表情却还是那样，仿佛连我话中的一丝一毫都没有读出。她小心翼翼地迈出步子，到了我身前，毫无瑕疵的脸蛋上露着困惑：
“……也不会没有吧？为什么要那样一下子全都定好呢？那样不会很累吗？”
“我不累。”那句话大概还没有结束，自己却下意识地打断了。
“……你很累了，”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她说。
“累到已经放弃继续呼吸了……”
事实不是。我甚至还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拙劣而大口喘息。
“我并不……”
打断我的是抚上脸颊的那只手，她露着些笑容，和那双眼中一样单纯的怜惜。
“看吧，你已经打算放弃了。”
“我……”
我打算放弃了。
险些放弃了。
“你觉得自己找不到它，所以你打算放弃了。”
她说，
“它一直存在哦，只是被调皮的神偷偷藏起来了。所以它只能在某个地方等你，它希望你能去找它，然后带着它一起，继续走下去。”
神。它。
偷偷。继续。
藏起来。走下去。
她是在说些什么晦涩难懂的话？自己又为什么会突然没有了疑惑。
“你看——”
她转身，隔着那层金属制的防护网，伸手指向外边，那不知边际的茂密林海。
“这满是绿叶和鲜花的季节里，肯定会有你喜欢的味道，那是它留给你的指引，可以带着你前往那个地方，所以，为了找到它，继续呼吸下去吧？”
“……”
那边很宽广。
不知为何，自己呆呆地看着出了神。
能找到么？
可以这样做么？
我有那样的权力么？
我扭过头想问她，问个清楚，为这些不确信，也为自己内心最渴望得到认可的部分。
但在准备张口出声时候，就已经晚了一拍。
“Limit！”
突然的声音让我们两人一齐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赶到的那二人气喘吁吁，暗红色的光路满溢在身体表面。
此刻那位大叔正刻意压抑自己急促的呼吸，试图讲得更清楚。
“光为什么没了，是跑……”
话在与我身前那位少女的目光交汇之后停下。
那样复杂的神色我应该见过……不，在看见她之后那双深棕色瞳孔里又多出了些什么。
“Met……”
他突然开始念叨起这个名字，像我们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时那样，不过这次，他看向了对的人。
会是个值得欣喜的相会吧。
他们互相思念着彼此，寻找着彼此，也始终坚守着仅存于自己脑海中的某个约定，一直一直……
Met肯定也——
看向那位白裙少女的时候，她正愣在原地，看着她对面的那个男人，身体不住地颤抖。
“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林轩向她走近，双眼中噙着泪，像是在默许自己控制不住而泛滥出的思念，所以那步子不断加快着，朝着她所在的位置。大概是想给她一个拥抱，然后在她耳边述说自己积蓄已久的牵挂。
大概能理解这种情绪。所以我识趣的往后退了退，给他们二人留足空间。一旁的李瞳也盘起了手，轻轻靠在墙边，不自觉微微上翘的嘴角显露着她的欣慰。这种时候，我们需要做的就只是静静在旁就好。
毕竟这种时候，我们说什么做什么都显得很多余。
她盯着林轩身上还未来得及散去的暗红光路，开合的嘴唇里说着些什么话。
一开始我没有听清，但随着林轩靠近的距离，那声音逐渐变大，以至于让周围的每个人都能听见——
“改造人……击杀……”
“咦？”
及地的长发在一瞬彻底亮了起来，这次能体浓郁的程度甚至已经让它们轻轻漂浮。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但这不是什么玩笑。我们愣神的片刻，已经足以让她在自己的手上凝结起一把由纯能体构筑而成的光刃。之前的颤抖大概也不是什么激动，那是刻意的压抑。
“……击杀。”
她失控了。
愣在原地的林轩没有料到那刀刃会朝他笔直扑来。
“哒——”
枪口在举起的一瞬喷出了火光，涌入特地管道的幽蓝色能体成功实现了对子弹的助推，因此而成的超快速度提升肯定能赶在刀刃劈下之前，让弹头在她头部撞击……
随着枪声，刀刃中途变更了轨迹，预料之中的横拉在一瞬间将击发的弹头切为两瓣，溢出能体间的碰撞并没有产生什么爆炸，只是让那一刻多了些绚烂火光。
“确认敌意。”
她看向了我，现在存在于眸中的只是纯粹的淡然。
像是被赋予了一个任务，所以成了只会重复执行的单纯机械。
“对象：未知机械体，与本机生物形态相仿。”语气冷冰冰的，仿佛之前向我诉说的那个人儿已经消失，“具体战力未知，正在进行分析……”
未知机械体？
她现在的反应让我确信了些东西。
“Met……”
林轩的声音让她的视线从我身上转回了过去。
但这没有让那双眼里多出些什么。
“Met……是我啊……你不记得我了吗？你……你是一直在找我吗……现在我就在这里啊，在你面前啊……”
她轻轻偏了偏头，但仿佛是因为林轩的那句话，握在手中的刀刃已经放低了些。
“我……是在找……林轩……”
“就是我啊……Met……你不记得了吗？是我啊……”大概是不愿意相信她会变成这样，林轩还在朝着她靠近，“虽然这么久了……已经找了这么久了……可你不会忘的吧，你一定会好好记着的吧，你一定和我一样吧？”
“林轩先生！对方目前正处于极度危险状态！请退后！”
和我预料的一样，那双亮着薄荷蓝光彩的眼中没有任何变化，她答得很果断：
“否认……辨识条件不符……改造人身份确认……优先击杀……”
她肯定不记得了，不然又怎么可能会对她找寻了二十年的人刀刃相向。
“哒哒哒……”
紧紧扣下的扳机让一连串子弹击发了出去，但无一例外被其极快斩击而来的刀刃隔绝在半空。一连串火光之后，地面留下的几乎全是被切分开来的弹头。
“林轩先生，请迅速回撤！”
一边警告着在Met身前发愣的林轩，我一边重新调整因为连续开火的后坐力而朝旁偏离的枪口，使其再一次对准了她的头部。
“优先级变更……清理威胁。”
也正是这样的攻击意图，成功让她的注意力转移了过来。
“李瞳，拜托您将林轩先生带去安全的地方。”
“嗯。”
没有否认，因为她也知道接下来并不是什么安全的环境。
“改造人发现……”
李瞳加快速度朝着林轩跑去的时候，Met又一次被亮起的暗红光路吸引去了注意。
“哒——”
但在她有所动作之前，我已经扣下了扳机。
“否认，请变更优先级对象。”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有多少胜算。但至少不能因为这样理由而逃开。
改造人和AX对战的话，胜算才会真正置为零，至于三型机和初型机……
“……清理威胁。”
况且，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跑动让那顶草帽留在了原地，发亮的长发浮在半空，但这只是起步前留下的残像。她已经朝着我冲了过来，速度之快甚至已经让我的视觉元件捕捉不到具体踪迹。
“机能强化程式执行……”
在身体光路亮起的片刻，那柄光刃已经从头顶直直砸了下，她竟在瞬间到了我的面前。
我第一时间朝侧边翻滚的动作比起她的还是慢了半拍。刀刃蹭到了手臂，黝黑的制服立即被烧灼掉了一小块。
所幸也只是这种程度而已。
“清理……威胁。”
她重复着这样的话，没有留给我丝毫的喘息时间，接二连三的斩击已经继续扑了过来。密密麻麻的攻击轨迹已经让我的处理元件运转到了极致，但找不出最佳的应对的招式。
那把由纯净能体构成的光刃我不清楚原理，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招架住它的劈砍。
所以现在只能避让。
脚尖蹬地，整个身体也随之往后，成功避开了那一连串密不透风的攻击网。而后跳滞空的瞬间，也是反击的时刻。
举枪，开火。
“哒哒哒哒……”
这把枪自身的高频率触发机制使得弹夹中剩余的子弹在这一瞬完全发射出来。她却没有像预料中的那样将子弹劈开……也许她做了，只是我来不及看到。
视觉中滞留的残影让她的身形变宽了不少。
她肯定是在一瞬间将我击发出的子弹轨迹完全捕捉计算，才能像这样趁着子弹发射的间隙，在密集弹雨中穿梭自如。
速度太慢了，不论是那些弹头还是我——
不，应该说是她太快了。这样不计机体损耗的强化方式让我没办法追赶上。以至于在脚底刚刚触及在地面的瞬间，劈击便又到了我的面前。
“……”
再一次的后跳需要间隙，而这正是被那刀刃触及到的致命因素。
痛觉警告从面颊传来的瞬间，我又一次地移开自己的身体，险之又险地躲过了又一次接连而来的斩击。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话——
擦拭掉从切口渗出的血液，我迅速拔掉打空的弹夹，随即从腰带上抽出一条装填完好的用以替代。
“协助人，请求执行预载对敌程序，目前安全等级：四。”
趁着她斩击后寻找我踪迹的片刻，我这样汇报着。没有刻意提高的音量在周围安静的衬托下还是显得有些大。
“嗯。”
李瞳给出的答复很快，而在她这样应声之后，我才注意到她已经带着失神的林轩躲进了街上空空如也的建筑物之中。虽然不知道这些墙面是否能抵挡住Met的一击，但以目前的状况来说，这样躲藏起来的确是最好的。
「歼敌程式0041，执行。」——发出指令。
充裕的能体汇进了身体的每一个铺设好的能体管道，对骨骼皮肤肌肉进行着强化，从身体光路中散发出的幽兰光线虽然会比长发上的光芒弱上不少，但在这样的夜里，无疑是瞩目的。
所有机能资源都会被集中使用在战斗中，这是从被造出来的那一刻就首先装载的最基本程序，不论是何种用途的AX都是如此。
毕竟本就是用于战斗的机械。
“……清理威胁。”
『许可确认，程式载入完成。』——系统回应。
倒也算回归本职了。
这样想着的片刻，我们都已经互相朝着彼此冲了出去。
动量捕捉，轨迹预判，状态衡量，数据重载，机能执行……
无数的步骤会在转瞬间执行完成。载入战斗程式之后，朝我劈砍而来的刀刃已经在视觉信号中出现了预判出的深红虚线轨迹，所有让刀刃变更方向的举动都会使得其轨迹发生改变，借此，我完全可以判定出的她下一次斩击所朝的方向角度。
这一切只是转瞬间的计算结果。
三型机最擅长的便是计算。
虽然Met毫无章法的劈斩增添了很多不稳定因素，但只要她还继续这样的攻击，我就可以通过预判其轨迹，找出一次斩击后接连而来的空隙。
即是破绽。
上挑的一刀让右手臂遮去了一半的视觉，另一只手也同时举了上去，似乎打算换只手对我进行另一个角度的劈砍。
这样的话，从脖颈，到整个躯干，都完全毫无防备地暴露出来。
在她完成那个动作之前，枪已经抵在她的胸口。
手指扣紧，拉动扳机——
等待撞针击发子弹的间隔太长了。
“咳！”
我也忘记了脚。
被抬起膝盖顶飞的间隙让她换过了手，刀刃也十分顺利的直劈而下。
“唰——”
我连忙几个猛地回退拉开进百米距离，但从肩膀传来的痛觉告知自己这样的动作还是慢了。
刀刃切割出的巨大裂口正‘汩汩’地冒着血，经过强化的身体依旧被她撕裂开来，虽然丧失血液对AX来说并不会导致机体停止运作，但依然会大幅度下降身体灵活性，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这样也无疑会导致同样的结果。
「执行痛觉屏蔽，修复程序调入命令栈堆。」
「不符变量再计算，重新对可变攻击点进行评估衡量。」
『警告！读取内存0x00FFFC065时发生错误，预载减缓。』
立即传入脑海的警告让我意识到自己的某些部件已经完全丧失了应有的机能，但我也只是让自己肩膀和脸上受了或大或小的伤而已，应该完全没有涉及到什么重要部件……
自我检测时，我立即发现了残留在伤口中的能体。
大概是写入相应程序的能体会让它完全变成在身体中作祟的元凶，限制着我能体的运转速度。尽管在刀刃切割后余下的能体量不足五十夸克，却也能将我关键的修复程序在半途终止。
完全限制了能体使用。如果换成只能对能体进行简单控制的改造人，这样的浓度肯定会让其瞬间失控炸裂。
棘手。
「异常能体清除，修复程式再调入。」
『完成。』
将视线从伤口转向她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一米，幽蓝的光刃也凑到了眼前。
我猛地偏头放低身体，这才躲过朝着脑袋横斩而来的一刀，随即立即一个侧翻，躲掉转手向下一次劈击。
刀刃与地面碰撞时发出的巨大响动造就出一道手掌宽的裂痕。
不能再被击中了，我没有能力招架住这样的攻击。
「视觉内存读取，获取枪械射速、着弹密集程度，进行最佳击发点路径计算。」
「对敌运动轨迹模拟计算，根据状态备案设定。」
『计算完成。』
结果立即反馈到了视觉当中：空间细化模拟。每一个物件都通过白色线条勾勒出了轮廓，悬在半空正发着光亮的几个箭头指示枪口的朝向，以及具体的击发位置，从我站立位置出发，围绕着那些箭头链接好的数条深红色虚线即是前往该位置的最佳运动轨迹。
现在要做的只是跟着深红虚线的指示，到预定点位后开火。
我的移动会让她对应的攻击方向发生变化，但她所有可能的动作都已被计算出来，模拟之后存储在备案中，任何的变化都会立即找出应对方式，前往开火点的深红虚线也随之发生变化。
换句话说，所有的攻击可能都被模拟出来了，我没有避不开的理由。
第一个点，她的身后。
按照备案中预定的轨迹，侧翻躲过劈来的一刀，趁着她收招的动作，不照之前的运动轨迹向前，立即蹬地回撤。我俩的距离再一次缩短。
正如计算中的那样，她没有攻击的余裕。视线在这一刻交汇。虽然没有从她的眼里读出什么慌张，但这样的动作的确让她有些意外。
她立即伸手准备防御住我的攻击，但这一次的靠近并不是以攻击为目的，这里是预定的线路，也是前往身后击发点的最佳途径。
一手扑空，提升到极限的速度让我转瞬到了她的身后。
举枪，开火。随即立刻转向至离此不远的第二近地击发点。
随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从这五个点射出的子弹会限制她的动作，而在全部击发完成之后，更加密集的击发点也出现在了视觉中，这也是从那五个点拖延出的最大空隙时间。
用刀刃劈开子弹的动作总会在某个时刻成为徒劳，因为在所有预定点击发子弹之后，刻意排列好的弹头会布成一道即便将身体运转到极致也无法躲开，或是招架的密集弹网。
毫无死角，也不会留有足以闪避的空隙。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所用的时间，和计算中的没有差别。
0.94秒。
在她意识过来的时候，子弹已经撞击在她的皮肤上。弹头溢出能体产生的爆炸火光甚至将她的身形掩盖了过去。
而因为先前极限运转，我的机体元件或多或少出现了些磨损，所幸修复程式一直在运转，肩膀上的伤口也逐渐恢复了原样。
可以松口气了，虽然这些子弹所能造成的破坏有限，但如果没来得及作出什么防御措施的话，在这样密集的攻击下也肯定会……
火光没来得及褪去，从中冲出的人影便已经到了我的面前。
完好无损。
只是手中的那柄光刃已经不知去哪了，我也没有去寻找它的兴致和闲暇。
“唔！”
她的右手掐住了我的脖颈，在一瞬间将我举了起来，而在我试图通过踢击进行反抗时，空闲出的左手立即抓住了我的脚。
「腿部骨骼强化！」
『完成。』
即便经过能体强化的腿部骨骼，在她拧动时产生的巨大绞合力下，都像是薄纸一般，脆弱不堪。
“咯嚓——”
传来的痛觉警告异常剧烈。
我没办法反抗，贴在脆弱脖颈处的手指在捏紧。
「强化。」
『完成。』
「强化。」
『完成。』
「强化。」
『完成。』
「强化。」
『完成。』
……
“清理威胁。”
但随着她手指的朝内闭合，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何等的徒劳。
那双眼睛里透出的淡然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无力。
“Met！Met！停下！”
她的视线随着声音朝向了一侧，建筑中的林轩正从某个窗口探着头，这样大声吼着。他的眼中噙着泪，那是一幅难以置信的神色。
“改造人确认……”
“否……认……”被捏住脖子，我说话的动作变得有些困难。
她看过来。
“……记录信息无误，不能理解你的否定。”
“林轩……他的名字……你说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否定，与记录不匹配。”
“他是人类……你又……隔了多久没有见到……”
“……”
捏住脖颈的手突然松开，我跌倒在地，这才有机会看清自己的现在已经被拧得扭曲的右脚，修复程式全速运作，才足以让其开始恢复，依照这样的速度，估计不出十来秒便可以恢复正常，在这之前还需要再拖一会儿……
“记录时间与现态不符……请求与研发中心建立通信连接……”
她捂着自己的头，荧亮在双眼中的光线不断明灭着，仿佛在证明着此刻她机体内所发生的剧烈波动。
“你为什么想去找到他？”
“机体任务栏未添加与寻找目标相关的任务……否认……与记录不符……”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不断否定着自己机体内的所产生的信息。
是在挣扎。
“你一定有去寻找他的理由，也许是你记不清了……”
现在没办法站起身来，所以我只能这样半爬着向她靠近，探头试图去看清那张埋下去的脸蛋上露出的神情。
“我有去寻找他的理由……”
她重复。
“对……一定是跟随着什么指引……就像你之前对我说的那样，它留下了什么，指引着你这样不远万里地去寻找……”
我悄悄将掉在一旁的枪握在手里。
她在混乱着，现在是最佳的攻击时间。虽然这样很狡猾，但别无他法。
这里不能输。
“我……要去寻找……我必须去……”
大概是突然明白了理由，她念叨着，我目睹那光华渐渐褪去，从她长长的发丝，也从她眨也不眨的双眼。
“你想找到他的理由是什么，我很好奇。”
确认了腿部的损伤大致修复，我站起身，慢慢地走向她，上膛的枪被藏在身后。
“只是……”
“只是？”
“我……自己想去……”
“只是你想去见他了？所以你一直这样寻找？”
没有回答我的疑问，光亮也相较之前黯淡了不少。
她向着林轩所在的位置走了过去。
“我不记得了……”
“什么？”
“他的样子……他的声音……和他一起经历过的那些……我都不记得了……”
她喃喃着，脚步也没有停，我也就这样跟在她的身后。
“……”
明明他记得很清楚。
她却忘了。
“我记得他的名字……我很想再回到他的身边……对我而言……他很重要……所以……”
突然捂住了头，光亮再一次闪动起来：
“否认……本机状态危险……需要与目标远离……”
极其薄弱的防御状态。
我立即举枪瞄准了她，却在扣下扳机前被人叫住。
“Limit！不！”
“林轩先生……现在是最佳时机……”
“不……求求你……”
看着他从眼中流露出的复杂情绪，犹豫片刻，我也放低了枪口。
倒也的确没有一定要用枪的必要。现在Met的状态是混乱，如果初型机的构造和其他有记载的机体型号类似，对其头部物理冲击就应该足够制服她。
“抱歉……Met。”
她还在埋着头念着些复杂的话，我却不得不用手刀劈向了她的后脑勺。
不会破坏骨骼的力度，但足够对内部元件进行冲击。事实也的确如我所料，她很快倒在地上，那些亮光随之消散。
程序会很快重启，但在那之后的事情，我预测不到。
“Met……”
林轩从建筑里跑出，将倒地的少女抱在怀里，头也埋在了她长长的发丝间。
吐了口气，我转头看向一齐走出来的李瞳。她的目光正锁在Met身上，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
“物理冲击所导致的程序重启，大概几分钟之后，她就会醒过来。”
我的解释似乎并不是她想问的东西。
“明明都成个看见改造人就发狂的屠杀机器了。”朝着林轩，她这样说。
“……”
跪在地上的大叔没有立即回应，只是将怀里的少女抱得更紧了。
“她不会杀人的……”
“……明明刚才，她甚至要将你杀了？你现在却这么确信？”
“她不会的……我知道，她不会的……”
他却只是没有理由地争辩，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
“她睁眼的时候，你的脑袋也许就会和身子分开。”李瞳的话语中不带有嘲讽的意味，冰冷的音调里只是藏着几分警告。
“……”
没有让他的手放松半点，他还是这样抱着她。大概是还相信她会坚守他们之间的那个约定。
李瞳叹了口气，随即别开视线，不再看他。
她说的不无道理。机体程序重启，并不意味着她会恢复正常。所以如果Met再度暴走的话，抱着她的林轩肯定会第一个受到攻击，我也来不及去救他。
所以我走近，拍住他的肩膀，告诉他：
“她说，她不记得你的模样。”
“啊……我成一老头了，她只是没认出来。”
“她说，她也不记得你的声音。”
“抽了这么多烟，喝了那么多酒，肯定都变了，怎么可能还会和原来一样。”
“她说，和你经历的那些事情，她都不记得了。”
他愣了愣。
“她肯定是……肯定是一时间没想起来吧……你看，我们不都是这样吗，要立马说出一件事的时候就……”
牵强至极。
“林轩先生。”
我打断了试图为她继续下去的辩解，因为那是极其无力的。
“这些理由，只是您自己的主观臆断而已。”
“不……她肯定……”
“这里很安静，她说的那些……我相信她说的那些，您应该听清楚了。”
肯定很清楚，所以才会突然沉默。
他低着头，看着怀中闭着眼的少女。
“她还是来找我了……”
她还说，只是想见他，所以会来找他。
“她还记得我的名字，这样就够了。”
说着，他抬头，露出了一幅笑脸。
带着泪，却比谁都还要开心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