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沉了下去，却还有余留在这里的光线，只是它们已经逐渐变得黯淡，再也没了把一切涂上色彩的能力。
教室里只剩下了我们一行人，在将琴键的盖板闭上之后，Cherish转头看向了我们。
“不知不觉地就聊了那么长的时间，多多少少还是有点舍不得呢……”
“这样……”
看着她再一次露出的笑脸，我忍不住出声，的确是想说些什么，但被缓缓推开的教室门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
整洁的深蓝色西装，锃亮的皮鞋，没有一丝胡茬的干净下巴，梳理得整齐的标准男性短发。我们之前见到过的，这所学校的校长。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啊……您好……”Cherish连忙向他略微躬下身子行了个礼。
粗眉下的目光是在朝着她，从进门的那时起就不曾偏移分毫。
“本来是打算不过来了的，”
脚步停在她身前，他的语气里竟带上了些温柔，“不过想着你也快要走了，还是来道个别吧……”
“真是麻烦您了，这样的事应该是由我来做才对……”
他突然笑了：“换成是你的话，肯定也不会过来的吧。”
没有否认，Cherish对此的回应只是垂下视线，像是对这个高大男人口中说出的事实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也跟着笑了笑。
“我没有阻拦你的意思，既然是你已经决定好的东西，那我也不会再去做什么干涉，况且你也不喜欢这样……”
“嗯……”
“一直以来都感谢你了。”
“不……我也只是完成了自己工作分内的事……”
“这里就不要否认我了吧。”
他笑着打断了她。
“说起来，你也总是喜欢这样否定我说的话呢，明明其他时候总是一副很讲礼数的模样……”
“抱歉……但我想这些否定您的说法的时候也应该是有恰当理由的……”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他继续说道，“倒不如说，多亏了你的那些举动，让我意识到自己做了很多不正确的事情……”
双手突然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他的语气变得无比真切。
“你是一个好老师，Cherish，不论是对那些孩子，还是我而言都是这样。”
“……谢谢您。”
“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
不得不突然止住了，因为她纤细的食指已经竖在了唇前。
尽管没什么话，但这个男人也明白了些什么。
“啊……抱歉，差点就……”
那双手收回，步子也稍稍离远了些，他的表情中似乎多了些无奈。
“今天的工作时间已经结束了，您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呢。”
像上午那样，他向着门口走去，但这次没了什么停顿犹豫。
“那这次，就真的说再见了。”只是在走出门后，这样挥了挥手。
“祝您拥有美好的一天，今天是，以后也是。”
这句话出口的时候，早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不过大概也听见了，因为那皮鞋的咯噔声还没有离远。
她直起身，随即转向朝向我们，再一次的。
“真是抱歉……耽搁了你们这么久的时间，我们快些开始吧。”
“……这样就可以了么？”
“嗯？”
“对这些孩子们来说……一到明天，还是会觉得奇怪的吧……”
她的视线垂了下来，唇角的笑容没有消失，但因为这个动作，我看不见了从那双眼里露出的神色。
“我知道……我知道的……”
“那为什么，不正式和那些孩子们……”
“但是……但是啊……”
突然抬头，她打断了我。
“要是看不见他们的笑脸，我该怎么和他们道别啊……”
的确是在笑着。
但脸颊上的泪痕同样清晰。
“我……只能这样做吧？”
也许她是对的。
所以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窗外的风让拉上一半的窗帘浮动起来，连同头发一起。因为会挡住视线，耳畔的发丝也稍稍变得有些碍事了。
“啊……抱歉，不用在意我啦……”
她伸手，把那些几缕发丝捋在耳后。
再次对着我们笑的时候，眼睛也轻轻闭上了。
“要做的我都已经做好了，今天让我继续把课上完，也是多亏了你们呢。”
可这件事我也只是把它归纳为不扰乱学校正常运营的必要做法。
不需要道谢吧？
“我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了哦，能在最后这么开心……”
她走近。
泪水留在身后的地面，不会浸透下去的一滴。
递来的是一个拇指大小的黑色方块。
上边的沟槽纹路很清晰，光路正因为手指的触碰而亮起。
“真的真的，很感谢你们。”
以往的自己，应该会直接接过，开始执行回收过程了吧。
可为什么现在却在犹豫？
是不想这样做么？那自己又是在希望怎么做？
不。
不能继续犹豫下去。
即便是现在，我目及的一切都在作为视频信息上传到管理局上层，我明白自己没有那样的勇气抗拒。
手伸了出去，方块的冰凉触感刺激着感知。
“编号ZY-γ17632，AX三型机Cherish，我对你在工作期间所做一切表示认可。”
“嗯……谢谢。”
在调出回收执行窗口之后，我也把机体秘钥放入了其中。
长长的字符串提示着操作的步骤，但自己应该不再需要去看了。
这不是第一次。
“现在，将由我对你执行回……”
“等等！”
在这个声音出现的同时，一个人影已经从窗口中拿走了那个机体秘钥。
这个举动让我们无比诧异。
“不用这样做的！我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的！”
“Zing……你……”
不论是谁都不会认错那头绑有黑白锻带的金发。
那个本应露着阳光笑脸的Zing，那个先前一直再旁听着我们谈话，没有作声的Zing，那个和我一起执行回收任务的Zing。
可她现在是在做什么？
那双碧蓝的眸子里充斥着坚定，我见过，不止一次。
“为什么一定要回收啊，明明她也是三型机，明明她做得这么好！”
手中的方块被她重新塞回了Cherish手中，“Cherish你拿好，这样离开的话，肯定不会像你想的那样，不论对谁来说都只会是伤心后悔而已。”
“诶……可是……”
Cherish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在做什么？”
盯着面前这个金发少女，李瞳声音变得冷冷的。
“当然是阻止她啊。”
但Zing的回应却是不甘示弱的问话，仿佛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李瞳你也应该是明白的吧？大家都希望她能继续留在这儿啊。”
“……”
棕发少女的视线移开，没有反驳。
“虽然一开始没有明白，但现在我想清楚了，那位校长和你说那些话的意思就是他有办法让你继续留在这里啊！”
而Zing再一次将视线转向了Cherish，她的两只手紧紧包裹住了Cherish拿着机体密钥的那只手，“所以你继续在这里也没关系的，总会有办法的。”
“可……这是你们的任务……”
Cherish这句充斥着担忧的话让我猛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现在的一切，都被管理局上层看在眼里。
Zing现在的行为，是不会被允许的。
我必须阻止她。
“……”
嘴巴确实张开了，可是我该说什么？
是说你现在正在被上层看着吗？是说你一犯错就会被我回收掉吗？
……不论怎么说都会暴露这个任务吧。给我的这项附加任务中的原话：不论在何种情况下，这项任务都需要对Zing严格保密。
我只能沉默，只能让自己僵直在原地，只能注视着她。
“没关系的！”
“……”
“没关系的，”像是被她的热切所感染，Cherish眼里的犹豫在渐渐消散。
“总会有办法的……”
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做，Zing稍稍思考了一会儿，“比如说我们可以回去向上级提交报告说明情况，他们也一定会理解的。”
会理解么？
我不知道。
“……这是我必须要完成的任务，身为AX。”
碧色眸子里显露的最后一丝坚决。
“和孩子们比起来，你还是觉得完成任务更重要么？不……应该说照顾好这些孩子也是你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啊！”
“……”
彻底动摇了。
握住黑色方块的那只手悄悄握紧。
“啊……是啊……”她低声呢喃。
不能这样……
你应该坚持下去的。
我想这样告诉Cherish。
“嗯！我一定会为你全力争取的，相信我们吧！”
Zing转身看向我们，目光里透出的期盼像是在征求我们的意见。
却没有一个人出声回应。
“这次的回收任务——”
不能这样做的。
我想告诉她。
埃尔文的眼里甚至已经渗出了泪。
他使劲摇着头，Zing的目光也因此在他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可话的后半句还是说了出来。
几乎没有过停顿。
“我们就放弃掉吧！”
“嘟——”
信息提示音。
“任务标记：回收编码为ZY-γ19770，代称Zing的AX三型机已添加至任务队列。”
这样的小窗出现在眼前，其上的字符印出这样的一个事实。
除去我，不会有谁注意到。
果然……这样的举动不会逃脱那些上层人物的眼睛吧。
我明白这个做法的意思，它是在提醒我——
即便到了现在这个时刻，也不能向她暴露任务信息。
只能告诉她，这是我自己的意愿，是我自己要主动回收她。
终于还是到了这个时候，脑海里残存的只是昨晚李瞳笑着对我说出的那句话：
到那个时候，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不就好了吗？
不得不这样做，大概也只能这样做。
“你看，大家也没有意见的，就放下心好好待在这儿吧，其余的事情我们会帮你解决掉的……”
步子上前，我走向正转头宽慰着Cherish的Zing。
“AX三型机：Zing，你的行为触犯了AX行为准则中的第十一项，即擅自违背管理局命令——”
在她看过来的惊讶目光中，我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
是在颤抖，不论我们之间的谁都是如此。
“Limit？”
她眨眨眼，似乎还不太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做。
愣神片刻之后，她突然笑了笑。
“我知道自己触犯了这些东西啊，不过也是情有可原……”
“……按照处罚标准，我将对你进行回收。”
我看向她。
肯定也是面无表情地——
我知道，一向如此。
大概这也是让她明白这个事实的其中一点。
“Limit……”
她试图挣脱，但我的那只手纹丝不动。
“不要开玩笑了好吗……我们快些回去向亦步汇报吧？要是过了任务期限我们可就没办法帮她了啊……”
她还是在冲着我笑。
她还是在相信着我。
可我只能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Limit？”
“编码ZY-γ19770，代称Zing，你的行为触犯了AX行为准则中的第十一项，即擅自违背管理局命令，按照处罚标准，我将对你进行回收。”
“……”
似乎终于是明白了。
她开始颤抖起来……不，应该说，只是现在更明显了些。
“你是……认真的吗？”
“……”
垂下视线，我没有回答她。
不能有多余的话。
否则自己肯定会忍不住松开手的。
可实际上，自己抓住她的那只手已经下意识地松了不少。我知道不应该有这样的犹豫，但这似乎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
也的确是错的——
这片刻，已经足够让她挣脱开来。
“走！”
她拉起了身旁的Cherish，在一双双错愕的目光下转身跑了出去。
出现在皮肤下的光路让她的速度变得很快，所能看见的也只是些因为视觉捕捉延迟而出现的残像。
直到被撞开的教室门碰撞在墙壁上出了声，我才弄明白究竟是发生了些什么。
是逃了。
我没办法看清楚她在逃走的那片刻朝向我的目光里是带了些什么，或许是她不愿意显露得明显才会逃得这样快，也或许是我自己不愿意去深究才会这样看得模糊。
所能做的只有一点——
“Limit。”
我下意识的迈出步子，却在半途被叫住。
“是？”
目光和李瞳看过来的视线相接，她的表情异样的严肃。
“一定要追上去？”
“……”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清楚，不论我们之间的谁都是如此。
没有第二种选择。
不作回答的自己只是害怕会说错话而已——大概也只能这样解释。
“我知道了，你去吧。”
或许是突然明白了，才会移开视线。
只是我从那双眸子里看到的却并不是同这语气一般的淡漠，她的眼里还掺杂着犹豫。是在动摇么？还是说，只是不知道怎么做最好？
所以才会这样交由了我来决定吧。
“是。”
“……”
我的应允让一旁的埃尔文下意识朝我走了过来，却在半途被李瞳伸手拦下。
那带着焦急和不解的眸子看向了李瞳。目光交汇之后，张开的嘴唇便没有一个字出口。
之后是怎样的我并不清楚，为了追上Zing而不得不发出的脚步声足以将他俩之间的对话盖过去……也或许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对话。
我必须做的事，他们应该做的事，从任务下达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再容许有任何疑问出现。
命令，是早就定好的，也是绝对的。
而自己正在做的，就是在贯彻这个信条。我打定了这个念头，这样脚步就不会有停顿，这样就一定能追上她们。
走廊里没有亮起灯，空气里弥散着些阳光褪去后的冰冷。
回荡在这里的除去我发出的声响，还有即便隔着楼层也能听见的凌乱脚步。她们在往上逃，去往这幢教学楼的上方。但这是栋独立的教学楼，上层没有任何与别的建筑物相连接的部分。
是条死路。
她也应该清楚这点，所以做出这样慌不择路的事难免让我觉得意外。
还是该说，她犹豫了？
想法在到达楼梯前的片刻暂停。同她们一样，我强化了自己的身体以提升速度，在皮肤下现出的光路隐隐照亮着这密不透光的楼道，能听见的只是数个在不同楼层间回荡的脚步声。
虚浮，或是沉稳——
还带有犹豫的她是没办法逃脱的。
我还想再加快自己的速度，但很快，伴着刺耳消防警报一齐从各个出入口落下的灰白墙面让我不得不止住脚步。
14.6cm厚内空夹铅制防火隔墙。除去普通的消防用途，其优良的结构特性还可以用以建立抗辐射安全区，目前城市外围垒墙已经广泛采用这种材料。
打破这扇墙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在那之前，有一件事让我难免有些困惑，应该不会有什么情况会触发这样高级别的消防处理措施，她们逃跑的脚步声没有中断过，所能造成的破坏也肯定不会达到这种程度。
还是说，这个警报并不是她们触发的？
渐渐离远的脚步声让我这片刻的思绪立即消散。
旋身，随即抬腿侧踢——
靴子和墙面碰撞的瞬间，刻意集中在一处的力道让墙体内部发出了结构崩碎时特有的闷响。我收回腿，黝黑的靴子上也留上了些摩损的痕迹。
比想象中要结实不少，这样的一记踢击也只是让表层出现了些蛛网般的裂痕，完全没有倒塌的意思。但它绝对没办法承受住第二次踢击。
“稍微等等可以吗，”
这个声音让我的动作止住，“呃……我记得你是叫……”
“Limit。”
“啊对，Limit。”
并不陌生，就在先前我还听到过的这个男性的声线。
“……为什么您会在这里？”
我记得在和Cherish道别之后，这个穿戴整齐干练的男人就已经离开了，可现在在我面前的却并非是什么投影成像，他确确实实地出现在了这里，我的身后。
“嗯……突然听到一些躁动，所以就半途又回来了。”
躁动？
但在我问出口之前，他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在你破坏这扇墙之前，能先听我说说吗？”
“是，请问有什么疑问吗？”
“破坏了这些消防用墙的话，真要是发生严重火灾的话该怎么办哦？”
“但这些无故下落的墙，已经对我造成了阻碍……”
“更正一下，这些墙是不会无故下落的。”
他打断了我。
“严重火灾，或是人为操控。”
人为操控，需要极高的执行权限。
也是就说——
我转身朝向他，和那看过来的目光相对。
“您……是打算阻止我么？”
“如果我有足够能和你匹敌的武力的话，我倒是很想直接阻止你呢。”
他向我走近，露着一幅不失礼节的微笑，但视线里却带上了一丝毫不动摇的坚决。
“可惜我没有，所以也就只能动点嘴皮子功夫了。”
脚步在跟前停下，高出不少的个头让我不得不抬起头。
“您先前表决出的态度并不是这样。”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会尊重她的意愿。”
“是，在Cherish表达自己将接受回收的意愿时，您说了这样的话。”我点头认可，“但这样，您应该没有阻止我的理由……”
“不。”
他再一次打断了我，却没有为我作出解释。
但也不用了，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那个意愿已经变了。
“……”
“她想走的话，我不会留，”
他稍稍低头看着我，说得很慢，大概是想让我听得清楚。
“但如果，她要留下来的话，谁也别想让她走。”
“……这样很狡猾。”
“是么？”他咧开嘴笑了，不再保持着先前那样的礼貌微笑。
不知道是为何而笑，但有一点我很清楚，这上翘的嘴角里，不带有丝毫喜悦。
“但这样的行为只是徒劳。”因为这句话没有让它们放下。
“不会是徒劳的，我能做到。”
“不，您做不到。”
我否定了他，毫不犹豫地。
“有关AX的事项高于其余的一切。即便您有足够的权力、人脉，在没得到AX管理局的许可之前，您无权参与干涉。”
这是常识模块提供给我的相关法令信息，相关的内容还有一句，我没有说出来。我相信身为这所学校的校长，拥有极高权力和身份的这个男人应该比我还要清楚——
强行干预者，降低其市民阶级，并剥夺其现有的所有权利。
“为了您自身的利益着想，请您三思后行。”
“大可不必，我想得够清楚了。”
但他的回答却还是那样果断，像是早就备好了答案。
“我想……您应该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呵……”他轻笑一声，“我当然知道啊，不就是失去一切吗。”
“……”
明知道后果却还是要这样做——
“为什么？”
“……”没了回答，他只是在看着我。
“这样做值得么？以您的角度来看，她只是一台即将被替代的工具品……”
“工具品？”他摇头，
“我想留下的这个她，是个真真正正的人。”
真真正正的人。
我反复在心底念叨着这句话。但很可惜的是，自己还是不太能理解。
但我明白一点，不能再这样下去。
“请您不要再试图拖延时间了。”
我转过身，朝向那扇墙。
“……”
没有回应，他只是径直走到我身前，在墙前停住。
随即张开双臂，似乎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拦住我。
“在‘宣判’下达之前，我不会让开。”
这句话的语气明显了些，所以我也终于弄明白，这幅笑容里掺杂进去的东西是些什么了。
惨淡、无力。
他明白自己的结局会如何，也明白事情终究会成什么样。
但即便如此，即便知道一切都是徒劳，即便知道自己的一切会因此而石沉大海，他还是这样做了。用他作为第一类市民的身份，限制着我的行为。
“……您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我只是……在下一注豪赌而已。”
“豪赌？”可她们正前进的方向并不能让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顺利逃脱。他是在赌什么？
“对，赌博，我是在赌你。”
指向我的食指和这莫名其妙的话让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我？可……
甚至连将这个疑问细化的时间都没有，快速映现在我面前的通讯窗口便已经强行打断了我的思绪。
一张我并不熟知的面孔，斑驳的短发和胡须间有几分难以掩盖的苍老，唯一可以确定其身份的，是他那件套在衬衫外的那件白外套，但也和我见过的那种稍稍有些不同。
他不是AX，也应该不是亦步那般的管理人。
唯一的答案是还要继续往上的那一阶，附加任务里提及到的，管理局的高层，一直通过我上传的视觉信息监视着一切的人。
“三型机，通讯对象交由你身前的那个男人。”深沉而又颇具磁性的声线正向我发出着这样的命令，带着几分绝对不允许抗拒的意味。
“是。”
在我手指的划动过后，通讯窗口朝向了我跟前这位西装革履的男人。
和通讯窗口画面中视线相对之后，他喃喃自语，面上的表情也更惨淡了些。
“……‘宣判’，到了。”
“重复了很多次，多到让我都不耐烦了。”
老人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的深沉，语气也和从那双眸子里显露出的东西一样古井无波，“你很让我失望。”
“那还真是抱歉……”
“给你的权力不是这样用的。”
他还是在继续露着那副笑容：“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那这所谓的权力还有什么用呢……”
“你很有才能，对整个社会进步所能创造的贡献也很可观。所以我现在对你发出警告，也是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的最后一次……”
老人突然停顿了片刻，大概是在观察着他的反应。
“……”
他没有回应，目光却也不曾偏移分毫。
“你的回答呢？”
“我想，您应该清楚。”
“……好，”
老人的手抚上了额头，那双似乎亘古不变的瞳孔里也莫名地带上了些无奈。
“你的市民阶级将由第一类降低至第二类，所有的相关账户、个人职称注销为空。”
通讯在话音停住的这一刻切断，画面也变得漆黑。
“……”
拦住我的手终于是无力的放下了，但他现在露出的神情却多出了些释然。
“现在，我已经没有能力再阻止你了。”我们不能对做出任何伤害第一类市民的行为，但现在，这项条令已经对他而言不再成立了。
“您舍弃了一切，只是为了一次徒劳的行为。”手指往下，通讯窗口也随着这个动作而关闭。
“也或许不是。”他又开始笑了，同之前一样的笑容。
“在你追上去之前……不，应该说是在你追上去的途中，能拜托你一件事吗？这是我离开前的唯一一个请求。”
“……是，请说。”
“就像你问我那样。请你好好思考一下，真的，有这样做的必要吗？”
“我……”
自己的确是想立刻就做出回答。话却突然卡在喉咙里。
真的有这样做的必要吗。
“我走了。”
他褪去了身上的深蓝色西装，随即单手将它往后一甩，搭在右肩，“祝你好运吧，Limit。”
我没有和他作别，只是注视着他往楼下迈去的步伐。
伴着渐渐远去的皮鞋咯噔声，这扇挡在我面前的防火隔墙也在与之一同出现的电机运作声中渐渐缩回了一旁的墙内。嵌合得很好，甚至不会让人注意到这里还有一扇墙。
她们俩的脚步声已经停住了，所以我也没办法知道她们具体是去了哪里。但往下的出口只有这样一条。
随着我快速地逐层盘查，她们所能藏匿的空间也在不断缩小……也或许她们并没有藏起来。而原因，大概正是她们选择这条没办法逃出去的路的理由。
没了阻扰，我所做的一切都变得异常顺利，从逐层楼、逐个教室查看，到最后在天台发现她们。
只是自己并没有照那个男人所求的那般，去仔细思考是否真的要这样去做。
我明白自己是在逃避——
但除了逃避，我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合适的做法能让自己继续这样做下去。
天台有着喧嚣的风声，拜此所赐，我说话的音量也不得不加大了些。
“……请不要试图逃脱，这是你们应尽的义务。”
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正垂着视线，不敢看向她们。
是愧疚，是心虚，还是恐惧，或许都有，也或许都没有。一切都变得说不清楚。
“为什么……”
这个已经有些变调的声音让我抬头看了过去。
是那两个人儿，那即便是在这个阳光已经完全褪去的时刻也让人为之惊艳的金发和银发，我不会认错。
Cherish是哭了，泪痕很清晰。
Zing正看着我，笑容不见了。
有的是从眼眶中渐渐溢出的泪，那双眸子里的难以置信，以及更多的什么别的东西。
“你还是要这么做吗……Limit？”
她问我。
“……你难道不想帮她吗？明明你也不想让Cherish离开这里的吧？”
“这种行为……”
但不知为何，自己竟鬼使神差地回答出声，
“搅乱了原本的正常秩序，这是不被允许的。”
“秩序？！”
她走近，随即摁住我的肩膀，脸也凑了过来。
闪着泪光的眼睛里居然充斥起了愤怒。
“你是在说秩序么？Limit？”
“……”
不敢和她对视，我的视线只能移开。
本不该回答的。
“给我看过来啊！”
“咳——”带着隐隐光路的拳头捶打在我的腹部，巨大的冲击力甚至让我直接撞在了楼梯旁的墙面。
因为身体组织被撕裂而传来的痛觉警告甚至让自己有些眩晕，勉强支撑起身子，我抬起头。
她没有放过我的意思，正继续朝这边走来。
“为什么要移开视线啊！”
膝盖撞击在侧脸，我不受控制的倒地。
她又攥住我的衣领，甚至已经把我整个人提了起来。
“你倒是说啊……”
那拳头的确是在捶打着我的身体，但用上的气力已经渐渐变小了。
“我以为如果是你的话……”
带着哭腔的声音。
“如果是你的话……肯定会理解我的……所以我才敢这样做的……可为什么……”
最后松手了，她只是在哭而已。
那张脸埋在我的胸口，我能清楚感知到那因为哭泣而出现的颤抖。
该做些什么？
我伸手，想去触碰她的头发。
但停住了——
现在的自己不能表现出犹豫吧。不然的话，她肯定会不理解的，不然的话，我的行为就算不上正确了。
所以就连安慰都做不到。
“Limit……他们给了你这个带着枷锁的名字，所以你也成为了一个甘愿戴上的家伙了？”
带着枷锁的名字。
在我因为这句话而思索时，她已经抬头看向了我。
“这不是我认识的你……现在的你，不配成为一个AX。”
大概的确是忍不住了，自己才会去辩解的吧。
因为自己唯一能坚信的东西被质疑了。
一直天台的喧嚣风声像是突然止住了，从楼梯口传来的脚步声也变得清楚起来。
有人在朝这里走，但我没时间去关心是谁。
“……那，”
明明严格遵守着行为准则，明明一切都是以命令为最优先……这样的自己，竟然不配称作为AX？
“这样的话……你就能算作是AX了？”
因为这句话，她愣了半晌。
已经从楼梯口走入天台的李瞳和埃尔文也是一样。
意外，错愕，惊讶……这些出现李瞳神情里的东西让我突然一阵惊慌。
我明白自己的话说错了。
没办法收回。
“我算不算得上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
她起身，看向我的眼里第一次露出了那样的神色。
“你！绝！对！算！不！上！”
愤怒，以及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情感。
厌恶。
谁都是。
“拿去吧！都拿去吧！”
两个黑色方块都塞进了我的手心。
“去维护你那所谓的秩序！去成为你脑袋里的那个正义的执行人！把这两个方块留着，当做你的战利品，然后还可以拿去骗下一个人！反正你也只是觉得，去保护回收对象这件事很荒谬对吧！反正你也只是觉得，我很可笑对吧！”
“不……”
不是这样的，我从没有这么觉得。
忍着腹部的绞痛，我起身，伸手想去抓住她的肩膀。
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是管理局上层要我这么做的，他们让我从任务一开始就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他们早就察觉到你的异常了，我也想和你一起帮Cherish留在这儿，任务结束了我还想和你再来这里逛逛，来看望这些孩子，来和Cherish打声招呼，你送了我礼物，可我还没有给你送过礼物……
对不起，明明答应了你那么多却都没有做到，对不起，说了那么过分的话，对不起，我不会再这样做了，对不起，之后会好好和你道歉的……所以拜托了，拜托你现在听我说……
所有的解释，所有的歉意，所有的期望……所有的这一切，都随着她警惕着后退半步的动作而消散掉。
“……别过来。”
我只能停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明明最不希望看到这样。
明明知道自己肯定会后悔的。
可自己却还是做出这样的事来了。
为什么鼻子会突然觉得好酸，甚至连声音也变了调？
“AX三型机，Cherish，Zing……”
直到脸颊上的温热感知出现，我才明白原因。
它们是我身体中唯一还带着温度的东西。
“现在，我将对你们执行回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