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母亲忙完店里的事情已经是下午,舒展了一下因为搬了重物而酸痛的身体,我决定去看看祈纱,我走得很慢,虽然阳光晒得人皮肤疼痛,但我还是莫名地走不快,很近的路程硬是走了有半个小时。

到达住院楼向上看,却意外地发现祈纱正站在窗前朝远处看,不知道在看什么,我从未看见她脸上流露出那般的神色。

仿佛像是易碎物般的神色,午后的阳光照得她脸庞几乎苍白得透明,显得那神情愈发虚幻不可捉摸。我想要开口叫她的名字,喉咙间却一阵干涩,无法说出话来,而就在这时,她似乎看见了我,表情陡然一变——也许是错觉,我似乎看见她苍白的脸在瞬间染上了红晕。

窗帘被她拉上了,可以感觉出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即使在楼下我也能听见“唰”的一声。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她正躺着,地上乱糟糟的,暖水瓶倒在一边,热水流了一地,八成是刚刚慌慌张张回到床上去不小心撞倒的。

“打扰病人睡觉这种恶劣的事情也做得出来。”

“……你是怎么用这样淡定的语气说出这种话的。”我扶起倒在地上的暖水瓶,真是万幸,还够结实,竟然没有炸裂开来。

“你在干什么?”

“收拾某人留下的烂摊子。”

“唔……”

“哈,你躲起来的动作倒还挺快的。”

“少说几句话不会把你当哑巴的,还是说……你想变成哑巴?”我还是别惹事了,以前被这家伙不声不响地扭头一脚踢倒狠狠摔在地上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那个时候,祈纱的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但还没有现在这么差。

收拾完东西以后,我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二人又陷入了沉默,总是这样,在那之后,只要两人独处,就会变成如此。

“头还会疼吗?”少女不看我的眼睛,却突然发问。

“啊……没有之前那么严重了。”她是在说几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我出了事故,昏迷了一个月,又在医院修养了半年,还是留下了后脑疼痛的后遗症。

“这样啊……”啊呀,又不说话了,我瞟见了桌子上扔着的饭盒,饭盒没有清洗,里面的剩下大半的饭菜,内容过于朴素,一看就不是什么营养的东西。

“你午饭一般都吃的什么?”

是的,过去的祈纱虽然表面上是个光鲜的大小姐,但是和家里的关系却是一塌糊涂,现在我也几乎没见到她的父母来看望过她,至于具体原因秋丽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每当这种时候,我便觉得我根本不了解这个少女。

就跟“那个时候”一样,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离她很近了……

“医院的食堂味道还不错,有的时候阿香也会带……”

“晚饭想吃什么?”

“……”

“我回去做吧,你以前不是很喜欢我做的菜吗?”

“……忘记我曾经那样对待过你了吗,梁朔。”她终于看向我,双眸在日光下呈现出透明感极强的琥珀色,直直地朝我望过来。

“我忘记了。”我极快地回答。

是的,做到了,我是可以面不改色地说谎的。

“好,先休息吧,我现在回去一趟,一会儿再来,你别去买饭了。”向阿香小姐询问了祈纱的饮食禁忌,还收到了她的打趣,我离开医院,往家的方向走去,阳光的烈度仍然未减,熔岩般在头顶流淌。

——忘记我曾经那样对待过你了吗,梁朔。

忘不掉又能怎么办,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即使我对你的心意曾被你如何践踏,我果然还是……

那个时候,本来一开始都保持着很温馨的气氛,直到我开口向她吐露心意。

“我喜欢你。”我的心脏跳得快到了近乎疼痛的速度,之前无数次的演练、整夜的失眠想出的话,全都没有派上用场,到最后我仅仅挤出这四个字,就已经觉得把浑身的力气用光了。

“你……”祈纱顿时怔住了,而后飞快地移开了目光,那视线最终停在河面上不动,仿佛凝结在那处般,当她再次看向我的时候,面上露出了从未见过的近乎妖艳的恶质笑容。

这异常的反应让我感到恐慌,然后,仿佛是印证我不祥的想法般,她缓慢而残酷地开口了:“……我不能喜欢你,我怎么会喜欢像你这种只会写无聊东西的家伙。”

喀嚓喀嚓。

撕碎了,我熬了几夜写下的传达心意的信,写在精心挑选的带着栀子香味的信纸上,而现在它们就像濒死的蝴蝶般落在草地上,被少女踩在了脚下。

“我只是看你那副软弱的样子很有趣故意对你好,耍你而已,你倒还当真了。”

我说不出话来,我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我其实一直都很讨厌你,从刚见到你的时候就很讨厌,以后要再说这种话,我就让人把你给——”

不要再说了……我实在不想听见祈纱说出这样的话,少女“虽然看似冷淡,但其实很温柔,一直支持着、鼓励着软弱的我”,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我真的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但是此时站在我面前的祈纱,却露出了有些扭曲的嘲讽笑容,如锋利的刀子,划刻在我的视网膜上,视野几乎被这漆黑的赤红的伤痕布满,愤怒和羞辱感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像垃圾一样处理掉。”然而还是没能阻止她说出这句话的下半段。

耳边突然传来的奇异的响声,搅乱了思绪。

啊,反应过来的时候,锅差点糊了,砧板上的菜也被弄得乱七八糟。

一口气喝光了刚刚晾好的水,我把菜装进饭盒——我在橱柜里翻了很久才找到这一只饭盒——还是高中的时候和祈纱一起买的,橙色的底上面绘着可爱的小熊,那是张看上去就令人心情愉悦的橙色笑脸。

拎着饭盒回到医院,发现少女用比刚才更夸张的姿势蜷在被子里,就好像在刻意躲避什么东西似的。

“吃饭了,我问了医生什么不可以吃,这些东西都是你爱吃的。”

然而白色的堡垒纹丝不动。

“我掀被子了。”我走到床前,拎起被子的一角说,而就在这时,堡垒里的战士却自己一把掀开了屏障,她的头发被蹭得乱蓬蓬的,左一撮右一撮地翘着,这使她阴沉的脸色看上去毫无威慑力,甚至莫名有些可爱。

“粗暴。”少女一边嘟囔着一边坐了起来,我递上饭盒。

“我爱吃的……”接过饭盒后,她望着饭盒里的食物,嗫嚅了一句。

“怎么了吗?”我发现她正盯着饭盒的的盖子发呆,便说,“哦,这个饭盒还是那个时候一起……”

“不,没什么。”祈纱有点生硬地打断了我的话,拿起了筷子。

对啊,我怎么忘记的,我曾经问过她的小熊饭盒去哪里了,得到的答复是已经扔掉了,现在想想,和我“这种人”用一对的饭盒,感觉一定很不好吧。

结果这顿饭的气氛比之前更加沉默,祈纱吃得很勉强,虽然她本来就是个表情稀缺的少女,可是我还是能感到她心情比之前更差了。

身体也……我立时强迫自己掐掉这不吉的想法。

吃完饭后她倒头就睡,单薄如猫的脊骨在毯子下颤动着,我把饭盒收拾好,推门离开,这时听见她闷闷地说了一句:“是比医院餐稍微好吃一丁点,谢谢。”

※ ※ ※

大抵是梦境之类的。

河流沿岸日光绵长,绿意铺天盖地,这正是我所熟悉无比的景象。

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声音轻而明亮,我回过头来,对方正坐在草地上,看见我之后似乎也因此欣喜:“你终于来了。”

她似乎已经等了我很久,我想要叫出这位少女的名字,喉咙却突然发不出声音来。

“嗯,怎么了吗?”她说,总觉得并没有哪里违和,心中淌过一股安详的暖流,我在她身边坐下,两个人一起看河上的潋滟波光,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但是气氛一点儿也不生硬。

“河的尽头是哪里呢?”少女托着腮帮子,喃喃地问。

其实我也不曾见过,但是不知为何胸中涨起风来,我跃上堤岸的石墩,像个演说家般大声说:“河的尽头是海啊,就像天空一样广袤自由。”

“我只在电视里见过海呢。”依然是温柔的神情,却染上了几分伤感的意味。

“约好了,以后我们一起离开这个镇子,去看河的尽头吧。”

“嗯,约好了。”少女恢复了明媚的笑容,伸手同我拉钩,孩童般幼稚的行为,我却丝毫不觉得羞耻。

“对了对了,我也学会做章鱼烧了哟。”重新雀跃起来的她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背包里拿出了个小饭盒,小熊形状的粉色塑料制品里面盛着圆滚滚的章鱼烧,这真是相当少女风的画面,少女笑嘻嘻地补了一句,“还是和你一起买的饭盒呢。”

“闻起来好香。”扑鼻而来的香气刺激着我的嗅觉,我用小叉子叉起一个,啊,确认完毕,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确是相当好味。

“我可是试了好多次才做出了才成这样的呢。”

“表扬表扬。”我鼓起了掌,她似乎有点害羞,白皙得几乎透明的脸上飞起两朵红云,一股甜酸的味道沁入我的心间,像是口中嚼着的酢浆草。

然而天空突然暗了下来,等我再次望向四周时刚才还在我身边的人已经消失不见,四周的景象都在渐渐扭曲,宛如玻璃制品迸炸的声音袭来,脑内登时嗡嗡作响,整个人仿佛被抛掷进深邃的海般的黑暗当中,我几乎无法呼吸,胸口如毛巾被狠狠绞住,闷得发慌,试图去奋力挣扎,但从指尖开始整个人为难以忍受的疼痛所侵蚀,身体也仿佛一点点裂开来,有什么涌了进来。

那究竟是什么呢?是情感……没错,是情感,情感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我从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容纳如此丰沛的情感,我四处躲闪,却无处遁形。

被难以言说的悲恸击中,就好像失去了相当重要的人般苦痛难当,不想呆在这样的世界——寒冷的残酷的世界,夺走那个人的可恨的世界。

在这漆黑的狭间当中,突然有双手捉住了我,伴随着低低的啜泣声出现的柔软的温暖的手,这是属于少女的手,仿佛引导着我,要把我往光亮的地方拉去般——然而当我离那道光越来越近时,却发现它灼热而刺目,几乎要把人熔化,更使我恐惧不已。

这股恐惧驱使着我狠狠甩开了那只手,在那刻我听见了谁微弱的叹息声,但它很快便湮灭于脑内那仿佛电流不稳而产生的嗞嗞的杂音中,失去了形迹。

随即我看见了祈纱的脸,正如那时一样,写满了厌恶的脸。

可不知为何,我却觉得她很悲伤,我还觉得,刚才来拉我的手正是属于她的。

身体继续下坠,我终于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许久未曾疼痛的后脑竟开始折腾起来,冷汗从脑袋上缓缓流淌下来,即使现下处在八月的夜晚,我的感觉却像是寒冬里熨在胸口的暖炉猛然被拿走般,浑身上下凉飕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