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在如漂浮着無數螢火蟲的深海里。  

  數不清的魚,數不清的螢火蟲,還有着長長得將我身體完全包裹住的水草。  

  這裡是哪,我是誰?在想明白這些之前,我就已經意識到自己是在夢裡。因為眼前的一切是在現實里絕對不可能出現的一幕。  

  在水中漂浮着的螢火蟲,以及我仍舊能夠保持正常呼吸,這兩件事是絕對不可能在現實里出現的。 

  既然我是在做夢,那麼——我是誰呢?  

  “方山——”  

  “我沒睡着。”  

  我睜開了眼睛。老實說強行把自己的眼皮撐開的感覺真不好受,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一直閉着眼睛。  

  “——現在不是上課。”  

  坐在我對面的少女並沒有將視線放在我身上,而是低頭看着捧在自己手上的小說。

  少女穿着在盛夏時顯得有些突兀的厚實休閑褐色長褲以及白色的長袖襯衫,是看上去就覺得熱的不合氣候的裝扮。  

  淡漠而又空靈的語氣總是讓我忍不住想要詢問她到底知不知道怎麼和人正常交流。即便兩年下來我已經習慣了她這副口吻,也不意味着我能對此毫不介意。  

  “既然不是上課,那你叫我醒來做什麼?”  

  “你不是說你沒睡覺嗎?” 

  “那隻不過是本能反應而已,本能反應而已——你明白了嗎?我已經說了兩遍了啊。”  

  重要的事情要強調兩次,我可是有好好地遵循這個原則。 

  “話說回來,你叫醒我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了緩解伴隨睡醒而來的口渴感,我將手邊的礦泉水拿了起來,在說完這句話后咕嚕嚕地把水灌進了自己的嗓子。    

  “你的錢包就在剛才被路過的人拿走了。”  

  噗——我扭頭將口中含着的水噴到了左手旁的玻璃窗上。 

  “為什麼不阻止啊!?” 

  “沒有這樣做的必要。”  

  “很有必要吧?那可是我的錢包啊,裡面——”  

  我摸了摸口袋,果然,裡面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可是不對,我似乎忘了點什麼。  

  “你的錢包裡面什麼都沒有吧。”  

  想要從口袋裡抽出來的手僵住了動作,我如夢初醒般地點了下腦袋——不,實際上我確實是剛剛才醒來。  

  “對啊,我的錢包里什麼都沒有——”  

  既然是這樣的話,就沒有多少必要去抱怨錢包被偷了。 

  “可你為什麼會知道啊?” 

  “我看見了……你向售貨員買錢包了。”  

  真不懂說出這種病句的傢伙是怎麼在中考的時候取得全科目全A的優異成績的……難道是作弊的嗎?

  “你看的可真是夠仔細的。算了,也不過是幾塊錢的廉價貨而已,偷了就偷了吧……本來打算在裡面裝點什麼的……嗯,就當買個教訓吧,火車上的教訓……一類的?”  

  我斷斷續續地說著話,把頭望向了窗外。  

  窗外是不斷倒退着,不斷變化着的景色。雖然它確確實實是在變化着,但乍一看的話,又似乎沒有發生什麼變化。我所能夠看到的景色,無外乎就是樹和田地,只要沒有顯著的差別,說是同樣的景色也不會有人覺得不對吧。  

  我的名字叫做方山,今年十六歲,單身的時間就和自己的年齡相同,是一名普通的高中生——或者說,是即將成為一名普通的高中生。是的,只要等這個漫長的暑假結束,我就會成為一名高中生,換句話來說,我是前不久才從初中畢業的准高中生。  

  因為要處理一些比較難解釋的事情,所以此時此刻我正坐在行駛在軌道上的火車上——不是高鐵,也不是動車,而是最笨重的火車。

  解釋起緣由比較麻煩……用通俗易懂的話來解釋的話,就是有一個吝嗇的傢伙不想浪費錢,寧願多耽誤一點時間,也要節約那不多不少的幾百塊……順便一提,我可不是那個吝嗇的傢伙。

  “話說回來,能夠在同一列火車上相遇,我們之間是不是真的存在着一絲孽緣啊?”

  “巧合而已。”

  “就連位置也是面對面呢。”

  “巧合而已。”

  “那麼果然就是孽緣吧?”

  “不可能。”

  話音落下,書本隨之合上。

  她的瞳仁正對着我,微微張開嘴唇。

  “我和你之間沒有任何聯繫,無論通過怎樣的分析,最後都只能用‘巧合’兩個字來解釋……這也是唯一的解釋。”

  和我撇清關係的時候說的話還是挺多的嘛。

  不過話說回來,“孽緣”和“巧合”……這二者的區別真的有大到要讓你用這麼強硬的態度否定嗎?我果然還是不太能夠理解這傢伙啊。

  忘記介紹了,坐在我正對面的少女,和我曾經是初中時期的同班同學。名字叫做……算了,我還是記不得她的名字。該怎麼說呢,是一名很難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子,就連集體出遊活動時的點名都有可能會忽略掉她的名字。

  “嗯……我說,你覺得你像女主角嗎?”

  凝視着她明明有着脫俗清秀之姿,卻難以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臉龐,我沒來由地問道。

  “………………”

  被合上的書本又一次被打開。

  “無聊。”

  被書本遮住的臉上是怎樣的表情?反正我是看不出來……不過想必是面無表情吧,這才符合她給我的淺薄印象。

  “無聊嗎?也對,這句話的確挺無聊的。我也到了會說這種無聊話的年齡了啊,這也算是成長吧?”

  “……比起這方面的成長,你性格或許才是變化最大的地方。”

  “我還以為人是不會注意到一直都在身邊的其他人的漸變式變化的……嗯,我也經歷了不少事情,性格或多或少也會有點變化,是不是變得更加和善了?”

  我左手撐在桌子上,托着下巴看向窗外,右手隨意地揮動着。

  “比如說兩年前那孩子的事情?”

  啪——

  書本被我強行奪取過來,扔在了夾在我與她之間的桌子上。

  “如果是要打架的話,我隨時奉陪,就算你是女人,我也最多只能保證不打你的臉。”

  用一句已經過時很久的話來形容我此時的狀態——如果目光能夠殺人,或許此時的少女已經死了半條命了。

  “即使外在有了改變,但本性依舊跟以前一樣糟糕。”

  將我威脅的話語視為無物,少女將書本重新拾起,一副完全無視我的模樣。

  “那又怎麼樣?人的本性如果隨便改變,那才奇怪吧?正是因為難以改變,所以才會是‘本性’。”

  火車仍舊在不停地行駛着,而外面的景色終於出現了變化,不再是荒寂的野外,已經有了比較淡的現代化氣息。

  “應該快到站了。”

  我隨口說著。這句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也沒有指望她會接上我的話,這僅僅只是我下意識說出來的一句話而已——

  “——我的終點站不是這裡。”

  她似乎是接上了我的話,但我可沒有認為她會在這一站下車的想法。

  “那麼你的終點站是哪呢?”

  沒有特別想知道她終點站的慾望,僅僅只是隨口一問。

  “秘密。”

  “你在玩我……?”

  從她的語氣里聽不到類似於嘲笑和愚弄一類的情緒,但就是因為這樣,反而更加讓我覺得鬱悶。

  “只是不能夠告訴你而已。”

  “那你為什麼要……”

  “我沒有說過我會告訴你吧?”

  她並沒有說錯,現在更像是我自作多情地錯解了她的意思。

  如果她此時表情能夠豐富點,或許會讓我更加好受點,至少那樣可以當做是一個玩笑,我笑一笑也就過去了。可她面無表情的樣子着實讓人生氣。

  “真是個一點都不可愛的傢伙。”

  我透過仍然殘留着水漬的窗戶看着車外的景色,來打發掉無聊的時間。

  水珠子慢慢地滑落,在陳舊的玻璃窗上留下一條條痕迹,我試圖從這些痕迹中聯想到一些能夠讓我覺得有趣的事情……顯然,當我抱有這樣想法時,就已經證明我已經無聊到極致了。

  就不能遇上一些有趣的事情嗎?比如命中注定的邂逅什麼的……雖然已經有過了,但就算多來幾次,也不會有人覺得厭惡吧?

  沒有。

  什麼都沒有。

  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沒有對話在進行,沒有正在醞釀的大事件,什麼都沒有。

  沉悶的空氣壓得我幾乎快喘不過氣。

  “話說回來,這節車廂的人意外地少啊。”

  最先低頭的人是我,我實在無法忍受這幾乎快要把人壓抑成精神病的氛圍,為了打破這種根本不適合人類生存的氛圍,我開口向少女搭話了。

  “高鐵、動車、飛機……以及卧鋪。”

  她用四個詞彙解釋了這副較為凄涼的景象。

  “說的也對,火車也是時候下崗了。”

  能夠替代火車的東西雖然沒有多到一雙手數不過來,但隨便想想還是能夠輕而易舉地找到不少的。隨着生活的物質水平提高,火車這種落後時代的東西或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吧。

  這麼一想,果然還會讓人覺得這個世界很殘酷呢。

  “如果我是有錢人的話,絕對不會坐火車的。”

  在火車停下來之後,我指着窗外站着候車的路人說道。

  “所以你只是個普通人。”

  連冷言冷語都算不上,用着跟我平常看不着調的新聞吐槽時相似的,毫無感情起伏的聲線評價我說的話,少女真的快惹怒我了。

  “你就這麼喜歡跟我對着幹嗎?我又不是黑惡勢力。”

  “這是事實。”

  少女的語氣讓我無法反駁。

  美少女說的話就是真理……才怪咧。

  我攤着雙手在心裡想到。

  如果在桌子上放着一杯茶,那麼此時此刻少女一定會優雅地舉起茶杯輕抿一口茶水吧。我試着在腦中幻想了上述的一幕……老實說感覺不算壞。

  “那麼你到是讓我看看所謂的‘事實’的證據啊。”

  沒有證據的發言是如同白紙一般無力的,我對此深信不疑。

  少女沒有回話,而是將伸手指向了遠處。

  登車的乘客如魚貫入,讓人驚訝的是這一批登車的乘客在上車時沒有像之前見到過的那幾批人那麼擁亂,有着不可思議的紀律性。

  “那麼,你所謂的證據指的是什麼?”

  “小女孩。”

  明明在盯着書本,少女卻一點遲疑都沒有地做出了補充。

  我在人群中找到了唯一一個符合“小女孩”描述的乘客。

  她扎着雙馬尾這一在初中后就少見的小清新髮型,有着算得上是可愛的外表,年齡約在十到十二歲。

  沒有意外的話,少女口中的“小女孩”指的應該就是她……比她更小的女性也不是沒有,只不過另外兩個比起“小女孩”,更適合用“小孩子”來形容。瞧瞧,還被一個大叔抱在懷裡,嘴裡還叼着奶嘴呢。

  “所以呢?怎麼了?”

  我還是沒有理解少女想要表達的意思。

  “…………”

  被完全無視了。

  即便想要再說些什麼,也因為少女淡漠的神情打消了追問的念頭。

  雖然已經認識兩年了,但我果然還是一點都不了解她。

  算了,反正現在也沒有事情做,那麼就試着從那個小女孩身上看出點什麼吧。

  “誒?”

  或許是冥冥中有着什麼人在背後推動,那個我想要觀察的小女孩恰恰好就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上。

  不不不,並不是緊挨着我,而是夾着一個過道。

  即使是這樣,我和她的距離最多也只有一米左右。

  幸運?亦或是不幸?

  我打量起了小女孩,就像我之前提到的一樣,小女孩有着可愛的外表,但靠近了之後才發現,她有一點美中不足——

  ——她的眼神太過銳利了。

  只是盯着,都能夠感受到從目光中的煞氣。

  從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氣質也讓我感到了嚴重的違和感。

  “…………”

  注意到我赤裸裸的視線,小女孩可愛的臉上出現了些許的扭曲。

  那是針對我一人產生的惡感。

  “呵……”

  ……嗯?

  是我的錯覺嗎?不對,更準確地說,是我產生幻聽了嗎?

  剛才好像聽到了小女孩的笑聲。

  並不是嘲笑,而是內心有着喜悅之情才會發出的笑聲。

  “麻煩往裡面擠一擠。”

  就在我思考自己是不是出現幻聽,如果沒有的話那麼小女孩又是因為什麼才笑的時候,厚重的男性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哦。”

  粗略掃了一眼說話的人,並沒有什麼讓人印象深刻的容貌,只是普普通通的路人而已。想必訂的車票恰恰好是坐在我旁邊吧。

  與此同時,另外一人也走到了少女的旁邊,對她說出了意思相同的一句話。

  “等一下。”

  就在我剛想挪一下屁股,想往裡面擠的時候,少女忽然開口了。

  她將書本合上,經過那兩名男人之後,在我錯愕的目光下坐在了我的旁邊。她為了在靠窗坐的同時有更寬敞的位置,甚至還把原本想要往裡面擠的我給推向了外邊。

  “不介意換個位置吧?”

  少女抬起了頭,用着明亮得有些過分的眸子注視着兩人,用着我幾乎都快要忘卻的柔和聲線詢問道。說起來,在我的印象里她從來沒有用過類似的聲線跟我說過話。

  “啊,沒關係,小朋友你們兩個是認識的嗎?”

  “嗯,我和她是同學。”

  雖然有點反感“小朋友”這樣的稱呼,但在這裡引起爭執的話只會讓事情更麻煩,我只好擺出笑臉接下少女丟給我的攤子。

  “這樣啊……”

  從這個年齡已經過了三十,穿着一身黑色夏季短袖T恤的大叔臉上我看到了讓我心生一絲不悅的暖味笑容。

  不要隨便誤會我和她的關係啊。

  “小朋友做的不錯。”

  什麼不錯啊?你說清楚點啊。

  肩膀未經過我本人同意就被男人拍了幾下。

  就算心中有着憤懣,但本着息事寧人的宗旨,我還是忍住了罵人的衝動。

  在兩位路人男坐下來之後,我瞟了一眼集中精神看着書的少女。

  她完全沒有在意坐在旁邊的我是怎樣的想法。

  雖然此時此刻的我腦中什麼歪念頭都沒有,但被這樣無視,身為男性的尊嚴隱隱在作怪,想要驅使我去做些奇怪的事情。

  仔細想想的話,坐在旁邊的少女可是含金量十足的美少女。即便隔着一層衣服,但輕微的肢體接觸也是能夠讓一般男性感到興奮的吧?更別說那不知是心理上的錯覺還是實際上存在着的,若有若無的香味,這更加能夠激起男人的獸性吧?

  但不知怎麼的,我內心竟然毫無波動,就像沒有起風的湖面一樣平靜。

  “噁心的氣味。”

  音量小到就跟蚊子飛舞在耳邊時產生的噪音差不多,儘管如此我還是聽清楚了少女在說些什麼。

  “既然覺得噁心,就別坐在我旁邊啊。”

  我也下意識壓低了音量。

  “不是指你。”

  說完這句話之後,少女又一次安靜了下來。

  不是指我?那是指誰?難道你是指對面那兩個人?噁心的氣味?你是指體臭?不對啊,我可沒有從他們兩個身上聞到臭味。

  我的疑惑多如牛毛,但能夠解決的卻屈指可數。就算我在這裡追問少女,少女也不會給我詳細的答覆。

  明白這一點的我,只好將這些疑問全部拋到腦後,安心去做自己原本想做的事情。

  我原本想做的事情是什麼?當然是肆無忌憚地觀察那個小女孩啦。

  “………………”

  我與她的視線接觸在了一起。

  小女孩用着看待垃圾般的目光看着我。

  喂,不要隨便用這種眼神看人,就算我現在的行為看上去跟變態一樣,你也不該這樣看我啊。

  在注意到我們兩個的視線接觸在一起之後,她也沒有選擇躲閃,而是仍用她那銳利得就跟刀子似的眼睛瞪着我。

  一點都不像個未滿十二歲的孩子。

  小女孩給我的印象,就跟充滿攻擊性的狼崽子一樣。

  渾身發麻,眼皮眨得頻率越來越快,手指開始無意識地抽動。

  最先敗退下來的人是我,和小女孩做視線戰爭什麼的,這種事實在是太蠢了。即將成為高中生的我越來越明白什麼叫做羞恥心了,如果是兩年前的我,想必一定會保持着剛才的姿態直到小女孩認輸為止吧。

  “最近的小孩真是的……”

  我用手托着下巴嘆息道。

  “明白了嗎?”

  “不明白。”

  “哦。”

  短暫的對話結束得莫名其妙。

  我注視着少女,想要讓她開口給我解釋清楚。可我就算快要把眼睛望向不該望的地方了,她也是一副處變不驚的平靜神情,真不知道她現在正想着些什麼。

  算了,弄不懂她在想什麼,反正也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就不浪費時間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