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

唔,到底该怎么办呢?

我呆呆地杵在陌生的公寓前面,仰头望着二楼的窗户。

米色的窗帘如同恋人一般紧紧相拥,甚至容不得一束光线从缝隙中穿过。玻璃反射着秋日的阳光,虽然刺不到我的眼睛,但我还是反射性地眯起眼——眼睛畏光的症状不知是什么时候又出现了,眼药水也试过,医院也去过,结果什么作用都没有,因为医生说看不出我的眼睛有什么问题。

好想早点回去。我心想。脚却始终不肯迈出一步,无论是前进还是后退。

“神源,你在做什么?”

突然听到星野的声音,我被吓了一跳。

“没,没什么。”

我转过身,顺便把手里拿着的纸片藏到身后。

“我记得神源的家不在这边啊?”

“嗯,是这样没错。”

“所以你来这里……”星野的话题随着目光一同移到我的身后,“那是什么?”

我放低视野,看到身后露出了纸的一角,知道已经藏不住了,只好放弃。

“是这个。”我把纸拿给她看,“你认识水纪辉光吗?”

“今天的讲义么。”她接过后扫了一眼,“水纪是说坐在你后面的那个男生吗?”

“嗯。”

 

本来打算直接回家,不过我在低头的时候瞅到了那张被我遗忘在课桌抽屉里的志愿调查表,又回想起上次被叫到教职员室。我不想再来一次了,因此只好从包里翻出刚刚收好的文具盒,取出笔开始填写。姓名等项目早就已经填好了,唯一空着的地方就只有将来的打算。

与其说是我对将来的规划依旧没有确信,不如说是我没有自信。因为我做什么都做不好,学习也好,家务也好,都只能算是说得过去的水平。料理能力则勉强挤入了能吃且不会吃坏肚子的行列。我也不具备其他什么能上台展示的才能。非要说的话,打字速度我还是蛮有信心的,但这个时代已经不再需要打字员了。

唉——到底该怎么办呢?

怎样都好,随便写点什么敷衍过去就好了吧。我这样想着,迅速填完表,紧接着收拾好东西来到教职员室。

除了那一位老师之外还有其他几位老师也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从他们整理桌面的动作推测他们即将要离开。我的突然出现使得他们不约而同把目光投过来,我在他们的注视之下径直走到那位老师身旁,把表递出去。

“终于决定了吗?”她脸上有一丝喜悦的神情。

“嗯。”我颔首。其实我根本没考虑过那种问题。

“表先放在这里吧。”她接过表并放在文件夹上面,随后又从脚边的抽屉里取出另一张纸,“神源同学,拜托你把这个带给水纪同学,你知道他家在哪里的吧?”

接过纸一看,是今天发的讲义。

我努力回想水纪这个姓氏,脑海中逐渐浮现出坐在我后面的那个男生的样貌。水纪辉光,大概就是他不会错,因为那家伙不管是对男生还是女生,总是一脸灿烂的笑容,给人的感觉的确是和名字一样充满阳光。但是为什么要特地给那个生病请假的家伙送讲义啊?只要放在他的抽屉里,等他回来不就好了。

然而我心里即便很不乐意,还是接下了这个任务,大概是网络游戏玩太多的缘故。但凡弹出是否接受任务的窗口,我几乎从不会去点“否”。

 

于是我就这样来到了这陌生的公寓前。

“这样啊。”星野说,“那为什么一直不肯上去而要站在这里呢?”

“因为……我还……”我低下头,小声说,“从来没去过男生的家里。”

“那我陪你去吧。”

“欸!”听到她的邀请,我猛地抬起头,所看到的是一副“请放心交给我吧”这种感觉的坚定表情。

“拜托你了。”我前倾身体,低头说。

“嗯。”

我们进入公寓,在星野同管理员进行简单的说明过后我们直奔二楼。楼道的走廊比我预想中的还要宽一些,即便是我和星野并肩走在一起也不觉得拥挤。我的目光往左侧望去,房间的门牌没有出现我们要找的姓氏。但很快负责右边的星野突然扯了扯我的衣袖。

“是不是那一家?”

她指着写有“水纪”的门牌。我想大概错不了,但实际走到门前我却不敢敲门,因莫名的担忧而退缩了。

“如果不是该怎么办?”

“但是这里姓水纪的只有这一户人家吧。”

“说是这么说……”

在我说完之前星野抢先一步按下了门铃,不过门铃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大概是出了故障,星野转而将手指弯曲叩向门板。手指关节叩击金属门发出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随即她又敲了几下,短暂的安静过后,接着我听到房屋里传来了人的脚步声。

开门的人正是今天请假的水纪辉光,他身上穿着便服,头发蓬乱,似乎是刚刚从床上起来,眼睛里还带有困意。

“请问有什么事吗?”他忍住倦意问道。

我缩在星野身后,把讲义递给她,星野又转交到水纪手上。

“这是今天发的讲义。”星野代我说道,“老师让我们交给你。”

“那还真是辛苦你们了。”他不自觉地露出了那标志性的阳光笑容,“要不进来坐会,虽然家里有点乱就是了。”

我轻轻攥住星野的衣角,她立即领悟了我的意思,摇头说:“不必了,我们先走了。”

“是吗。”

“那么再见。”

转身离开时我感到后脊一阵寒意,直到走过转角,踏上通往一楼的楼梯时,身后那股紧紧注视着我们的视线才感知不到。逃跑似地匆忙冲到街上,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一直处在压抑状态的心情得到了缓解,尽管被高楼遮住一部分的太阳的光晖仍在刺痛我的眼睛。

在我伸手遮挡阳光的时候,星野紧跟着我后面走出公寓的大门。从语气可以听出来她有些兴奋。

“那个男生,真的是和传闻中一样阳光呢。”

“唔。”我痛苦地眯起眼睛,“这点我不否认。”

“而且人长得也很帅气呢。”

“大概吧。”

“神源你讨厌他吗?”

“并不是。”

“那为什么要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

“因为我讨厌光。”我不经意地说起来,“不过更让我讨厌的还是那家伙身上的黑斑。”

“黑斑?”

“欸,你没注意到吗?他身上有一些墨迹一样的黑色斑点,就像太阳上的黑子一样。”

“有吗?他身上那件蓝色的衬衣挺干净的啊。”

“难道我看错了吗?”

“肯定是你的幻觉啦。”

“……大概吧。”

眼睛的疼痛丝毫没缓解,直到太阳西沉,夜色真正笼罩于城市上空。在这之前,我与星野道别后便来到灰暗,永夜仍旧以那副百无聊赖的表情和有气无力的声音迎接我。

“今天来得有些迟呢,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吗,宁子?”她问。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今天有新的收藏吗?”

“当然,不过我不认为会是你喜欢的类型。”

“总之先看看再说吧。”

“我知道了。”

永夜跳下高脚椅,带我走到衣物类收藏的展台前。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展台上多出了一件折叠得方方正正的黑色衣服,似乎有一顶帽子,但整件衣服看上去更像是一块单薄的布料。

“这件是今天送来的斗篷,据说是古代的某位贤者曾经穿过的。”永夜说,“但是我并没有在思念中看到那样的情景,能够得知的只有这件斗篷原先的主人是一个年轻人,甚至于连他在这件斗篷上寄宿了怎样的思念也不清楚。”

“也就是说连异变也不知道啰?那不是很危险吗?”

“话虽如此,确实连我也不清楚具体能引发什么样的异变,但是能够确认这件斗篷不属于危险的禁断收藏,所以请放心。”

我的手不自觉地碰到了斗篷,从触感猜测这件斗篷是由亚麻编织而成的,而且纤维的质地非同寻常,我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精致的布料。

“这样啊,我可以试穿一下吗?”

“当然。”永夜回答,“顺带一提这件斗篷的价格只需要相当于你一个月用于买漫画书和小说的开销这么多。”

“好贵。”我一边说着,一边捻起那件轻薄的斗篷,将兜帽套在头上。

“事先声明,‘灰暗’里是不能砍价的。需要镜子吗?”

“拜托了。”

永夜领着我走到附近放置试衣镜的位置。当我的目光移到镜面上的瞬间,我被自己的镜像吓了一跳。

“好,好厉害,看上去就像是游戏里的刺客一样。”

效果比我预想中的还要好,不止是刺客,只要换上相应的衣服和饰品,冒险家,旅行者,魔法师之类的角色也可以扮演。

“你很中意吗?”

“嗯。”

“那么你想借吗?”

“先借一个星期吧,毕竟这个月的零花钱已经没剩多少了。”

“我知道了。宁子还想看看其他收藏吗?”

“当然。”

 

我站在自己卧室里的试衣镜前,不是为了欣赏那件刚借到手的帅气斗篷,只是想好好地看看自己的脸。

并不是自恋,因为我的容貌不管怎么看都是非常普通的。不过透过镜子我注意到眼睛似乎有些微妙的异样,说不准那就是畏光症的缘由。

为什么就是笑不出来呢?

仔细想想真的是很奇怪,虽说我一直以来都是这副无表情的样子,但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我还是能够做出笑的表情来的。现在我尝试微笑,勉强能收缩面庞的肌肉,镜子中的我绝对不是在微笑,反而像是受尽了折磨一般痛苦的样子。

我回想起今天见到的那个家伙,拥有灿烂笑容的水纪辉光,那个家伙时时刻刻都是以那样的笑容面对别人,对他来说笑不过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情,对其他人来说大概也是这样。

到底是因为安多芬分泌不足呢,还是因为其他因素,我想做出笑的表情居然会这么困难。

主要还是由于没有什么可笑的东西吧。我推测。

于是我一如往常启动电脑,搜索今天放送的动画。

————————————————————————————————————————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星野总会在那个十字路口等我。虽然我也不讨厌结伴上学,但相比之下我还是更乐意一边走,一边回想昨天的剧情。两个人一起走的话难免要寻找话题打破沉默,我不擅长谈话,因此率先开口的总是星野,这样我就不得不中断思路去思考要怎么接上话题。

“神源,你有在听吗?”

“……对不起,刚刚有说什么吗?”听到星野的声音,我立即从回想中清醒过来,转头看向她。

是的,在现实中,我既不是能够拯救世界的勇者,也不是无缘无故就要毁灭世界的反派,没有一夫当关的武力,没有惊天动地的理想,没经历过残酷的战争,也未曾体会过与恋人如胶似漆的缠绵,轰轰烈烈的爱情。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高中生而已。

“你在想心事吗?”星野问。

“不是,只是在发呆。”

“感觉你没什么精神欸。”

“嗯。”

因为昨天我又一次失败了,没有能够做出笑的表情。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想再度体会那样的心情。

“到底怎么了?”

“不用担心,只是一点点小问题。”我的脸面朝星野,却极力回避她的目光。

没错,这是只有我自己才能解决的问题,其他人是无法插手的。

 

在上课铃敲响的前一分钟,我注意到一个身影从视野上方通过,便抬头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开,昨天缺席的水纪辉光从我的身旁走过,正走向自己的座位。

光是这样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然而我的眼睛确实是出现了异样。黑色的污迹相比昨天要扩大了一点,数量也增加了。

“怎么?”他停下来望着我,“有事情吗?”

“没什么。”我立即把教科书立起挡住面部。

“奇怪的家伙。”从语气判断他似乎在笑,“昨天也是,一直躲在别人后面。”

“不可以吗?”

“没人这样说过。”

水纪坐回座位,我将竖起的教科书放下。这时老师进入教室,在她刚踏上讲台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昨天的事,多谢啦。”

“没什么。”我往后仰了仰身体,小声回应,“不过是完成了老师安排的事情而已。”

“即便如此还是要谢谢你。”

我大概可以猜到他现在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于是就没有让对话继续下去。不知怎的,那家伙的笑容让我很讨厌,是因为我自己笑不出来而产生的嫉妒吗?我自己也不清楚。总之不想再跟那样的人有所接触了,尽管身上的黑点让我十分在意。

 

偶尔,我也会放下轻小说,去读一些被划分为文学类的书籍,不过接触的数量实在是很少,况且读得也不是很仔细,我太过注重剧情的走向而忽略了作者的文笔,许多语言优美或寓意丰富的经典语句都被我草草扫过,到最后甚至于连主要角色的名字都没有记住。

不知为什么,在午休开始的时候,我从包里翻出来的不是之前快要看完的轻小说,而是不久以前才看过的《百年孤独》,于是就这样顺其自然地把这本书带到了屋顶。

“你也喜欢看这类书的吗?”星野将头凑过来问道。

“还好吧。”我将面包咽下之后回答,“除了人物的名字太长太难记之外,其他方面都很不错。”

实际上上一次看完整本书之后我只记住了两个名字,蕾梅黛斯和费尔南达,包括上校在内的整个家族的人我都没能记住他们的名字,尽管这个家族的名字是不断重复的。

“我很喜欢那种科学和不科学交汇的风格,比如说吉卜赛人带着各种各样的新发明来到马孔多,还有美人蕾梅黛斯飞升的那一段。前半部分时不时冒出来的插叙很毁气氛,什么‘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上校将会想起……’,害我以为上校真的是被枪毙的。何塞带着妻子和村庄里的人去寻找新的居住地的那段很像《桃花源记》的那种感觉……”

不知不觉我已经说了一大堆话,当我意识到的时候话题已经接近了整个故事的尾声,沙尘暴吞噬了马孔多,到了预言的终章,这个受到诅咒的家族也随之灭亡。

“神源其实是文学少女吗?”

“才不是。”

“真的是这样?”

如今,坐在我身旁的这个人,与我共享午餐时光的这个人,不止一次让我回想起笠的人,露出了微笑,让我不明所以的笑。为什么要笑,到底有什么可笑的,我做了什么值得被笑话的事吗?

“为什么不加入文艺部呢?”

“为什么要加入呢?”我反问道,“反正只要去图书馆想看的书都可以借到吧。”

“不过文艺部有专用的书架,还有很多藏书。”

“但是社团活动很麻烦的。”

星野无话可说了。不过这并不意味我的胜利。因为当她一旦想好要如何反驳我的话,她就一定会抓住任何一个微小的机会说出来的。

不过,还真是相当和平呢。

微寒的风也温柔了不少。天空不再是那副被污染的灰暗样子了。

每天都是这样和平的日常,没有争斗,没有矛盾,没有异常,偶然出现的小小分歧也会被迅速埋没。

相较于远方身处战乱国家的人们,我们似乎是世界上最为幸福的人了。

可是为什么我却感觉不到这种理应存在的满足感?

就像是星野的体温对我而言很弱,几乎感受不到那样。难道我的感官竟然如此迟钝,连这一类的事物都很难感知?

最后一小块面包被我咽下,牛奶所剩无几,我合上书。估算着午休的时间即将结束,我站起身,无意间看到楼底不远处水纪和一群人有说有笑地向教学楼走来,那家伙在人群中最显眼,因为他的笑容最灿烂,像这样长相帅气又擅长谈吐的男生大概会是不少女生憧憬的对象,不过我对他并没有多少好感。

“你在看什么呢?”星野跟着站起来,向我看的方向望去,“那边的那个人是水纪吗?怎么,你很在意他吗?”

“不是,只是莫名觉得有些反感。”

“为什么?他不是长得挺帅气的吗?而且人又很温柔。”

“重点不在这里。”我认为光凭语言的话星野是不会理解我的感受的,“你看我。”

我转身面向她,像昨天晚上那样尝试微笑。

“神,神源,为什么要露出这种恐怖的表情?”

“我在笑喔。”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笑吧!”

“所以说。”我收敛了表情,“那个人的笑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你的意思是说他在假装笑吗?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知道。”

我当然不可能会知道,因为我没有读懂人心的能力,也不可能准确地猜中一个并不熟识的人的内心。我催促星野和我一起离开屋顶,上课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他者———————————————————

开学典礼结束之后,辉光在走廊中闲逛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了两位少女间的对话。

——不说出口就无法传达到吗?

——当然了。只有用声音和语言作为载体,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才能够被别人所接收。为什么要问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为,我讨厌说话。

其中一人这样说道。

辉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突然对她们的对话产生了兴趣——他很想知道那个少女为何不愿意交谈。于是他面朝走廊一侧的玻璃窗立住,双手装在口袋里,一边装作在看窗外风景的样子,一边继续偷听她们的谈话内容。

——马上就要开始自我介绍了。那种程度的交流应该没问题吧?

——当,当然有问题啦。

——呃……既然这样的话,那就先对着我练习吧,多试几次一定可以克服的。

——不行的啦~你忘记了吗?以前就这样尝试过了,除了笠之外我没办法跟其他人顺利说话。

语气里充满了失落和沮丧的意味。

那算什么,选择性交流障碍吗?辉光这样想到。到底是罕见的病症,还是心理阴影,他无从得知,只好任由丰富的想象力脑补。然而似乎越想越往奇怪的方向偏离了。辉光摇摇头,从幻想中回归现实。

两个少女一边谈论一边离开。辉光倒也不打算跟踪她们,用偷听这种不正当的方法满足自己突然冒出的好奇心。他看了看手表,得知还要等待一段时间,于是便往厕所的方向走去。

辉光从厕所出来之后,径直穿过走廊,来到陌生的教室。他将在这里度过三年的时光。第一印象是结交朋友的基础,这点他非常清楚。在拉开门之前,辉光刻意清清嗓子,同时调整已经十分整洁的衣领。确信所有准备完成之后,他给自己打气,然后拉开门。

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不过却几乎没有多少人因为听到动静就将目光转向辉光。他们大多在与周边的人搭话,有的甚至已经在几分钟内混熟。辉光从他们中间的走道穿过,扫视着教室内的空位,身体不自觉地走向靠近墙角的最后一排。

左手边是窗户,右手边是一位长相还不错的女生,后方是墙角,前面一排的位置暂时还没有人。辉光希望坐在他前面的人是一个友善的人,话不是很多,但也不属于沉默寡言,最好给人感觉很可靠的那种类型,男生女生都可以。他不介意身高体形之类无关紧要的,只要能交上朋友就足够了。

为了打发等待的时间,辉光杵着脸颊,面向窗外,欣赏着校园内的风景。现在正是樱花飞舞的季节,而学校里又种植了大量的樱树,走在路上,仿佛置身粉色的海洋。辉光很喜欢樱花,说不出理由,但只要看着那一朵朵粉色的小花瓣总会觉得很安心。

特地考入这所没有熟人的学校,也只是因为被宣传单里面的景色吸引住了。

辉光看樱花看得入迷,都没有注意到有人在他前面的位置落座。直到老师站在讲台上,开始交待注意事项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他急忙转过头,突然看到出现在视野前方的一条美丽的黑色瀑布——一名少女占据了他前面的位置。她也歪着头,右手托住腮,呆呆地盯着窗外。

辉光不禁有些心动。她倒也称不上是美少女,和班上的其他女孩比起来显得十分普通。不过却意外地符合辉光的审美。齐腰而笔直的乌黑长发,系有发带,略带忧郁的表情,纤弱的身材,光看外表也知道是属于非常文静的类型。唯独不知道性格如何。

辉光盯住少女的侧脸,想要透过眼睛窥视少女现在正在想什么。可惜对方的眼神空洞,单纯的在发呆,他只好作罢。不过辉光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很剧烈,仔细听还能够清楚地听到声音。脸颊也有些发烫。辉光第一次遇到了能让他怦然心动的女孩。

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尽管有过很多次机会,但由于前座少女的性格太过孤僻,辉光没能如愿以偿拉近和她的距离。

“真是的。”

辉光无数次为自己错失良机而后悔,独自一人时总会不经意地发出叹息。

 

离冬季到来还有一段时间,不过已经可以明显感觉到气候逐渐转凉。为了避免感冒,大多数人都选择更换厚一些的衣服,当然也有自以为身体强壮的人选择继续穿夏装,辉光则属于后者。

如果说这样只是算逞强的话,那么眼前的光景又算什么呢?

夜幕下,身着黑色斗篷的少女以极度优雅的步伐走来,挡在辉光的眼前。

宛若死神的少女,不持镰刀,反而撑起黑色的雨伞,搭在肩上,如同中世纪的贵妇人那般沉稳,年纪轻轻却气度不凡。这样的一位少女,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辉光的视野中。

斗篷下露出的半张面孔毫无表情,也无生气。

撑伞的手白皙而修长。

袖口的纽扣——那是辉光所在的学校的校服衬衣——暴露了她的身份。百褶裙也同样是校服的一部分。

看起来是因为时间仓促而没有来得及换。辉光只能这样推测。这一切都说明了她是辉光的同学。

为什么要以这样的装束出现?为了掩盖身份吗?那雨伞又算怎么回事呢?只是个装饰品吗?

一连串的疑问冲击着辉光的思绪,但他现在无暇顾及这些了。

少女无言地逼近辉光,每一步都仿佛把辉光更进一步推向死亡的深渊,那足以和死神的威压媲美的无形气场压迫着辉光的胸口,以至于他清楚地感受到呼吸困难和心跳加速。

辉光想要逃走,却发觉身体被固定在床上,动弹不得。

想要呼救,嗓子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已经万事休矣了么?

辉光承受着说不出的压力,鼓起勇气直视少女。

但辉光却始终看不到少女的眼睛,斗篷的阴影足以遮蔽少女的鼻梁。

皮鞋最后一次与地面碰撞发出响声之后,少女驻足于辉光右手边,俯瞰躺在床上的辉光,那样冷漠的目光,完全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你是……死神吗?”辉光抑制不住颤抖的声音,问道。

少女摇头。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宣告死亡。”少女以极其平淡的口吻说道。

“我快要死了吗?”

“是的。”

“为什么?我明明没有得过任何病……难道说是意外事故?”

少女默不作声。

“死亡是不需要理由的。”一个声音在辉光脑海中回荡,“或者说,你自己最清楚。”

“你到底是什么人?”

“吾并非人类。”

那果然是死神了?辉光还没说出口,少女先一步补充道。

“也并非神魔。”

辉光不知道现在应该以怎样的表情来面对眼前的奇怪少女。她的一举一动都与人类无异,却又不像是人类,人类是不可能拥有那样冷酷的眼神的。

“你到底是什么?”

“你又是什么?”少女反问。

“我是人类。”

“不对。”“你在说什么鬼话呢,我怎么可能不是……”

“那么。”少女举高雨伞,“醒来看看自己吧。”

 

犹如闪电划过脊椎,转瞬即逝的强烈痛觉迫使辉光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睁开眼之后,莫名其妙的梦境终于不再那么逼真,仿佛已被颠倒的现实与幻觉也逐渐明晰起来。第一眼看到的,还是自己所熟悉的一切:有些乱,但却无比舒适的房间。

辉光觉得头脑仍旧晕乎乎的,便用右手支撑身体从床上坐起来。冷汗浸湿了衣服,粘乎乎的。陌生少女的来访似乎只是一个怪诞的梦境。梦中少女曾站过的地方,仅仅有几本散落在地的杂志而已。

但是为什么……辉光觉得疑惑,梦境中自己的房间还算比较整洁,可现实中的房间却显得这样凌乱。

就在辉光回想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叩门的声音,很有节奏感,仿佛来客是一边在打拍子一边叩门。辉光顾不上换衣服,趿拉着拖鞋就跑去开门。

打开门,辉光感到面前的人十分眼熟,仔细一回想,猛地想起来是以前曾经见过几面的星野琉璃,那时候星野还很热衷于来找辉光班级上的朋友聊天,经常是借着课间来。辉光就是在那个时候见过她的。

突然之间,辉光注意到另一个人躲在星野的身后,那样害羞的动作立即让辉光明白了那个人的身份,即便用膝盖想想也能知道是谁了。

“有什么事吗?”居然在这种时候泛起困意,辉光在心里责备自己的身体不会读空气(看气氛)。

“这是今天发的讲义。”星野抢先说道,“老师让我们交给你。”

“那还真是辛苦你们了。”辉光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要不进来坐会,虽然家里有点乱就是了。”

躲在星野身后的人攥住星野的衣角,星野便立即摇头回答:“不必了,我们先走了。”

“是吗。”

辉光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多找点话题,好让星野身后的那个人正视自己。但转念一想,便觉得没什么可自责的了。

“那家伙,就是那种性格。”

在两人走远后,辉光苦笑着叹了口气。

 

莫名的阴霾同夜幕一齐笼罩在辉光心头。一直被周围的人评价为乐天派、阳光少年的辉光久违地尝到了烦恼的滋味。认真地想想,似乎很长时间都没有过严肃地思考过一件事情了。

笑虽然不是万能的,但却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面具,只要戴上,无论伤心也好痛苦也好,别人都很难察觉,如果面对镜子,甚至连自己都能骗过。辉光遇事也总喜欢一笑了之,因为这样就不用辛苦地去思考,以最单纯的方法解决一切问题。

所谓的乐观,豁达,顺其自然的人生态度,不过是懒得去思索。辉光首次意识到这一点,但也无济于事,线性思维已经在长年累月中根深蒂固。短时间内想要改变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思考是一个漫长而乏味的过程,如同生锈的齿轮吃力地转着,辉光在慢慢回顾梦中的一切,所有的细节都不能放过。

能回想起来的只有黑夜,夜色掩护着所有可怕的东西向毫无防备的辉光袭来。少女并非像电影里那样在雨夜的闪电耀眼的光芒中登场,只是当辉光注意到她的存在的时候,她就已经在那里了。

就像是完美隐藏在黑夜中的忍者或刺客,无声无息地靠近目标,在对方最疏忽大意的时候轻易取走对方的性命。

如果是这样,那死亡预告又算什么呢?

当辉光仔细地回味了几遍那个奇怪的梦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什么啊,我居然会相信那种东西。”

不过是个梦而已。

本来辉光是想这么说来安慰自己的,但那身临其境的恐惧感仍旧潜藏在心中。不安在扩散,由凝聚的一团逐渐散播成一片,各种糟糕的画面在脑海里浮现,匆匆地一闪而过,竭力去否定,却又连绵不绝。

“那个女孩……”低头沉默了许久之后,辉光带着扭曲的面孔说道,“也许真的是死神也说不定。”

————————————————————梦魇——————————————————

我险些被永夜推倒在地。

在我推开门刚走进“灰暗”的瞬间,原本应该坐在前台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向我打招呼的永夜,不知为何迎面向我扑过来,与其说是像猎犬发现猎物,更像是慌慌张张而不小心被门槛绊倒,失去重心。

“永,永夜,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我抱住永夜扑过来的娇小身体,慢慢把她扶起来。她意外地比我想象中还要轻,那副惊慌的样子格外可爱。

“我嗅到了不得了的味道。”永夜向我解释,“没想到自那之后过了那么久竟然还会有机会接触到。”

“我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吗?”我抬起手背嗅了嗅,什么异味也没有闻出来。

“比起这个,在来这里之前,你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吗?”永夜以拷问般的严肃眼神盯着我。

 

我的目光游离于书架上色彩鲜艳的众多书封之中,眼睛的刺痛感比起时间感要强上一百倍,最终我不得不放弃今天的觅书计划。

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大多数颜色都与我的眼睛为敌,唯有冷色系的物品会让我感到安心,纯黑色、灰色、深蓝色、深绿色以及紫色,它们对我的眼睛并没有明显的作用。这其中我最喜欢蓝色。

不仅仅是因为喜欢仰望天空而爱屋及乌,天空并不总是晴朗的,有时蓝色的油漆会褪色,暴露出灰色的真实面貌,接着讨厌的雨便急不可耐的从高空坠下。

走出书店的瞬间,我反射性地抬起右手遮拦住险些刺痛眼睛的阳光,然后慢慢仰起头,确认现在的天气以及大致时间。天色还早,因为在书店里呆的时间比预想要短了很多。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到处晃悠。虽然云已经有聚集的倾向,不过看样子一时半会还不会下雨。

既然这样,我决定去“灰暗”找永夜。她的话,现在大概正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随手摆弄来历不明的奇怪饰品吧。

但我的身体却在不知不觉中乘上了电车,回过神来的时候电车已经发车。我下意识地抬头,发现只要在下一站下车就可以到达那个地方。

我猛地回想起来,似乎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去那里了。那个在特殊日子以外很少会有人去的地方。

车厢里除我之外还有其他的学生,他们聚集在电车的门口,聊天的气氛异常热烈。从身高来看,大概都是初中生吧。我躲在车厢后部,望着窗外的建筑快速向后移动。这样的经历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熟悉的悲伤感再一次,涌了上来。

车门打开时人群一窝蜂地挤出去,我默默跟在后面,踏上水泥浇筑的站台。接下来所做的一切,就如被事先编辑好程序的机器一样,沿着流水线般的街道行动。而后,达到了。

笠,我来看你了。

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所以我应当是心血来潮才会想挑这个时候来公墓。理所当然,这里没有中年管理员之外的人。

我沿着道路继续走,穿过数不清的灰色墓碑所构成的森林,径直来到——因为不是第一次来所以已经很熟悉路了——笠的墓碑前。这里还是老样子,一年前起就没有再变过。

不知道该说什么。为迟迟未来看她而道歉吗?向她讲述我的现状吗?亦或是怀念过去美好的时光?我将那一枝刚刚买的白色的菊花放在她的墓前,然后无言地凝视着碑文。

笠,我……

经历了一年的岁月,那上面终于还是有了时间的痕迹,雨水曾侵蚀过,风暴曾拍打过,生命曾试图在石缝间生长过。所有的一切其实都不再是一年前的样子了。

我的左手缓缓抬起,握拳攥住衣领,想要在悲伤发泄出之前扼住苗头。这样熟悉的感觉,这样熟悉的动作,多次重复,甚至快要成为了一个习惯。

这样足够了吗?

我在心里问自己,同时也是在询问笠。微风拂过我的肩膀,推动我的头发,那是同意的象征吗?不知道。但我应该走了,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尽管不是“明天”。

真的好希望再见到她一次。

如果是她的话,绝对能用那温柔的微笑解除我身上的诅咒——无法展露表情的诅咒——哪怕只是暂时的也好,我想对她回报以最友善的笑容。

笠……

我仰起头,天空灰蒙蒙的。泪水和雨水一样,抵抗着重力,迟迟不肯坠下。黑色的蝴蝶横飞过我的视野。

新品种的蝴蝶吗?我的眼球随着蝴蝶飞行的轨迹转动,黑色的蝴蝶从我身旁绕过,我也跟着转身,接着,目光落到了某件同样为黑色的物品上。

那个是……和我从“灰暗”里借来的那件一模一样的斗篷,正披在撑着黑色雨伞的少女身上。不,那不是雨伞,我仔细一看,发现那是柄有黑色蕾丝边的阳伞。

少女穿着我们学校的制服,而且居然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穿单薄的夏季制服,令我感到惊讶。斗篷制造出的阴影遮蔽了少女的半脸,只露出未束好的几缕银发。目测她的体形与我接近。她站在不远处的一座墓碑前,黑色的蝴蝶缓缓向她靠近,最终停在她的阳伞上,一动不动,成为了精致的装饰。

“……”

我不喜欢向别人搭话,即便是去买东西。但少女在我转身离开之前注意到了我,紧接着便以稳重且优雅的步伐向我走来。一瞬间我呆住了,一股莫名的气魄致使我的思维短路,回过神来的时候,少女离我只有半米左右的距离了。

“是你么?”

少女以一种仿佛天生如此的冷淡口吻问道。

“……欸?”我愣了许久才勉强挤出一个字。

竭力思索也未能从记忆深处找出能与她的形象重叠的人物。我再度仔细观察她的衣着,还试图透过阴影窥视她的容貌,仍旧一无所获。

“拿走的人,是你吧?”

“是指那件斗篷吗?”我试探性地提问。

少女颔首。

“你是斗篷的主人?”

“曾经是。”

我听得出她的语调里带有一种伤感的色彩。

“也就是说……”

以前听永夜说过,有时候“灰暗”的人会用一件与原件一模一样的东西悄悄地换掉寄宿有思念的物品,她向我解释说这是为了安全。

“如果被选中的人在无意中使用了收藏,并且引发了糟糕的异变,这就不是说着玩的了。”

因此所有被寄宿有思念的物品都统一由“灰暗”进行管理,出售收藏则是为了支付永夜她们的工资,在收藏家失去资格或者逝世之后,他们仍旧要回收那些收藏。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眼前这个少女以前是斗篷的持有者,因为某种缘故失去了资格。但关于为什么她会知道我也是收藏家这个问题,看来还是得问她本人。

“你不害怕吗?”少女突然问,黑色的蝴蝶不知是什么时候又飞起来,停在她抬起的白皙的手背上。

“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是吗。”少女将手背上的黑色蝴蝶举到我眼前,“真是这样?”

我并非没有听过关于死亡之蝶的都市传说。据说象征死亡的黑色蝴蝶现身的时候,但凡是看见过的人都会在七日之内死亡。相较于曾轰动一时的裂口女,知道死亡之蝶的故事的人要少很多,同时可信度也要低很多。

“很漂亮。”我回答,“仅此而已。”

无论再怎么美丽,再怎么稀有,蝴蝶仍旧是蝴蝶。随着鳞片渐落,生命终将结束。这是任何活着的生物都无法避免的。长则千年,短则一瞬。唯一可以证明曾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遗体又会遭到侵蚀,腐烂,最终消失,回归尘土。

“少见的人。”

黑色的蝴蝶蓄力而起,快速升至高空,而后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会再见的,虽说不是现在。”

听到少女的声音,我低下高仰着的头,发现少女和蝴蝶一起消失了,宽阔的公墓里,仅有我独自一人。渗人的气氛督促我赶快离开。

出于好奇我走到第一眼看见少女时她所站的那个地方,模仿那时她的样子,望着前方。能看到前面有一座新近落成的墓。

墓碑还很新,我推测墓是在这个月内新建的。那上面自然是写着墓主人的名字,奇怪的是只有姓氏“水纪”还完好无损,名字似乎被谁刻意抹去一样,留下了凿子雕刻的痕迹。

 

“……”

“……”

“到底,怎么了?”我小声地问正在低头思考的永夜。

“宁子。”永夜猛地抬起头,吓了我一跳,“为什么每一次都要去接近那些危险的东西?”

接着她又补充道。

“跟你搭话的那个人,并不是人类。”

“欸!”

“就本质而言,‘她’和寄宿在收藏上的思念是同一种性质的东西。不同的是‘她’没有被固定在以前依附的地方,因此可以随意转移。不过这种状态不可能长时间持续,任何一种没有实体的东西都必须以另一种有实体的东西作为载体,但在这方面‘她’就更加特殊了,因为‘她’可以以没有实体的梦作为栖息地。”

“唔……”

“简单来说。”永夜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解,“宁子遇到的那个东西就是所谓的‘梦魇’了。一种没有确切载体的思念。”

“很危险吗?”

“当然。梦魇会以梦的形式向宿主施加心理压力,传播恐惧,意志力弱的人很有可能会被无尽的噩梦逼上绝路。总之,必须尽快找到‘她’然后封印起来,否则不知道会出现怎样严重的后果。”

“要怎么找呢?”

“这个么,总会有办法的。”

————————————————————————————————————————

辉光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走着,不知道来这里的理由,也不清楚要去的目的地。

这里是自己居住的城市吗?不像,因为虽然同样是钢铁筑成的灰色森林,但却无比的陌生。宽阔的道路上没有其他人,辉光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密集建筑之间的小小间隙里面盘踞着终日的黑暗,本能警告辉光不要贸然接近。

“去看看吧。”一个声音说道,“不会有危险的。”

“是谁?”

辉光警戒地环顾四周,但什么人都没有看到,甚至于连被风吹起的纸片也没有。辉光还没有来得及放下戒心,之前在梦中见到的少女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又见面了呢。”少女抢先向辉光打招呼。

“你来做什么?”

“没什么。”

与之前相同的压迫感袭向辉光,这一次似乎比上次更为强烈,辉光想要保持站立的姿势都变得困难起来。

“为什么要纠缠我?”

辉光努力调节呼吸,但即便如此说话时也难免带着喘息的杂音。

“想让你看样东西。”少女向辉光走近,不如说是逼近,辉光感觉到压迫感愈发强大了,“跟我来。”少女与辉光擦肩而过。

辉光维持警惕,慢慢跟在少女身后。少女带领辉光向一条被阴影完全占据的小巷走去,在小巷的入口前,少女停下脚步,并示意辉光走上前。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剩下的,你自己去看不就好了。”少女冰冷的口吻让辉光觉得恼怒,但又碍于无形的压迫而无法发泄出来。

辉光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一手扶着墙壁,只身进入阴影当中,他惊奇地发现一团微弱的光被黑暗包围着,散发出摇曳不定的弱小光芒。辉光一鼓作气,强忍住痛苦向前迈了几步,看清了那团光原来是一个正在哭泣的小男孩。

“这是……”

“你自己啊。”少女不知是什么时候站到辉光身边,“小时候还蛮可爱的。”

“为什么会……”

“谁知道呢。”

少女漫不经心地转身,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停下。

“接下来去哪里看看呢?”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永远忘掉那些事。

可事与愿违,想要记住的东西,反而容易忘记,不想记住的东西,却被烙印在脑海深处,稍微一点点刺激,便旧病复发般重现眼前。

少女问,到底在害怕什么?

少年回答,什么都害怕。害怕被拒绝,害怕被孤立,害怕被伤害,害怕疾病,害怕痛苦,害怕死亡。

追溯其理由,不过是件许多人都经历过的事情。阴晴圆缺,是月亮的常态;悲欢离合,是人类的共鸣。

为什么那般脆弱?少女全无笑意地嘲笑。

人本来就是这样。少年面红耳赤地辩解。

另一名少女冷眼旁观,淡淡地说道:

“不过是这样而已。”

 

好想去死。

辉光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心灵受到的压迫远比肉体感受到的压迫要更强,更痛苦。连撑着眼皮都成为了一件艰巨的事情。

“怎么,才这点程度就已经不行了?”

“看别人的黑历史很有意思吗?”

“相当有趣哦。”

少女用手堵住嘴才没让笑声迸发出来。

“真是恶趣味。”辉光小声地嘟囔。

“至少要比充满悲伤的回忆要好上100倍。”

“哼。”

“我说你啊,为什么不再主动一点?”

“你指什么?”

“当然是说她的事了啊。既然知道对方性格内向,进攻就应该更加积极一点嘛。”

辉光扭过头,在少女看不到的方向,脸颊浮现出红晕。

“那种事情才不需要你管!”

“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喔。”

“我知道,所以不要再说了……”

辉光注意到少女的语气有所变化。

“时间差不多到了呢。”

“什么?”

“原谅我的恶作剧吧,你不会死,至少现在还不会。”

那天的梦境……辉光急忙将脸转向少女,看到的却是少女落寞的背影,以及……另一个少女。

对面的少女先是沉默不语,而后伸出右手。

“我会接纳你,所以请离开那个人。”

“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当然。”

两位少女达成协议的瞬间,辉光被从这个世界弹出。辉光慢慢睁开眼睛,自己家的天花板首先映入眼帘。辉光带着一头雾水回到了现实世界。

“到底是怎么回事?”

辉光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支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噩梦似乎终于结束了,披着斗篷的少女仍旧保持着神秘感,辉光对她一无所知,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梦中出现的另一个少女,绝对是那个人。

————————————————————————————————————————

午休的时候,我一如既往地躲在顶楼的天台啃着面包。

虽然天气愈发寒冷,不过比起冷空气,教室的气氛更让我难以忍受。为了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笑的那么开心,不顾他人,肆意地打闹的同班同学,我实在是无法理解。

陈旧的门发出吱呀的悲鸣声,被缓缓推开,我原以为是星野来找我,便抬头瞄了一眼,没想到从门后露出脸的竟然是后座的那个家伙。

我假装没有看到他,将视线固定在用膝盖支撑起的书本上。

“哟。”他似乎是在向我打招呼,因为这里除了我们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了,“那啥,现在有空吗?”

“想说什么?”

“昨天,我是不是在哪里看见过你?”说着,他向我靠近了一些。

“怎么可能。”我继续维持低头看书的姿势。

“大概是在梦里吧。”

“无聊。”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所有的一切都确确实实看到了。包括你和另外一个人的对话。”

“所以呢?”

“希望你能解释一下,越详细越好。”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昨天仓促的行动被这家伙察觉了。

不清楚永夜到底用了什么方法,大概是引发了某样收藏的异变,总之我的意识被送到了这家伙的梦里,然后说服了化为少女模样的梦魇,离开了这家伙的梦。

不过相应的,梦魇转而附在了我的身上,虽然直到昨天晚上为止我都没有做噩梦,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样并不是解决的方法。

那么,应该怎么向眼前这个家伙解释呢?现在他身上的黑点已经消失了,不过另一样东西似乎也消失了。

“只不过是个梦吧。”我回答。

“……”

“在梦里追求真实感的人脑袋一定有问题。”

“好过分的说法。”

“还是说,你还没有睡醒?”

他貌似无言以对了,不过目前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看起来暂时还不会放弃。真是的,为什么要在这种奇怪的地方那么执着?

“你还真是不懂察言观色。”少女的声音在我脑内响起,“这家伙也蛮可怜的。”

梦魇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段时间之后我才有些明白。

 

想听我的故事吗?梦魇在一个夜晚突然问道。

“你愿意说出来吗?”我反问。

“如果你想听的话。”

后来,我后悔了。真的是一个相当糟糕的故事,我原以为只有在作家为了写出世界的黑暗面的时候才会把这类故事加到自己的作品里,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身边。

起初她也很多人一样有着无忧无虑的童年,并且坚信这样的生活理所当然地会持续下去,直到这一切被破坏殆尽。

如果她没有死的话,也许故事就会变成《白夜行》那样也说不定。

“犯人呢?被抓住了吗?”

“已经死了。”她寂寞地苦笑着。

“你一定很痛苦吧?”我轻轻地问。

她无言地颔首。

“已经没关系了。”那时候我就打消了让永夜把她封印在斗篷里的念头,“今后,我会和你一起承担这份痛苦。”

无形的她抱住我躺在床上的身体,轻声低喃。

“谢谢你。”

没什么。我想这样回答。不过是两个痛苦的家伙互舔伤口罢了。

极昼终将会结束,然后迎来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