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吉尔进攻穹顶，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当天受伤入院的百余人，也都已经伤愈出院了。现在塔镇的医院，住着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中就包括了孟雪今天要探望的对象。三个月期间，一有空孟雪就会来医院探望。
孟雪呆呆地站在病房前，心里盘算着自己应该说点什么。直到做好完全的心理准备，她才抓住了门把手。
“杉三，我进来了。”
而当她打开房门的时候，她心中想说的话，全都被扔在了一边。空旷的房间里，其他的病床都空空如也，只有杉三一个人坐在床上，两袋营养液挂在她的右手上。三个月过去了，她还是那时候一样的消瘦，没有增长一丝一毫。此时此刻，孟雪推开门的声音似乎没有被杉三注意到。她静静地看着窗外，清澈的夏日天空映照下，杉三的存在感是那么的稀薄，仿佛有一阵风吹来就会化作碎片被吹散一样。
“杉三？”
孟雪走到了床边，杉三才转过头来。
“孟雪啊。”
“今天还是没吃下去吗？”
“嗯。”
杉三的床头，还放着午餐的盘子。而在盘子上，留下了几乎没有被动过的餐点。
“还是这样啊，我还是做了这个汤，稍微喝一点吧。”
孟雪把保温壶放到床头。
“嗯。”
杉三稀薄的回答，让孟雪不知道该怎么把话题继续下去。对于杉三的情况，她什么都不想说。能说的，也就是她自己的现状了。
“杉三，明天穹顶上的第一个发电站就要开始建了。”
“这样啊……”
孟雪就这样继续说着，因为季庆的努力，灾害已经有了解决方法了。但是地面上的支援几乎都停了，为了继续生存再去，和穹顶外的交通线也在慢慢准备了。但是一直一直，杉三都没有产生兴趣的感觉。
“杉三，啊，孟雪来了啊。”
不知道过去多久，护士走了进来。
“抱歉，打扰了。”
“没事，我就是来换个药，你们继续？”
“不用了，我就先离开了。杉三，明天再见。”
“那个，能稍微打扰一下吗？”
“嗯，是杉三的情况吧？”
孟雪在护士给杉三换药的时候，就一直呆在门外，等着她结束。
“不会影响你工作吧？”
“最近灾害的事件少了那么多，没关系的。”
护士确认了一下病房门已经关上。
“目前来看呢，她的情况不错，之前那么多系统紊乱都已经恢复过来了。再过不久就可以出院了吧，只是……”
“只是怎么了？”
“只是你也看到了，营养不是很好。”
“嗯。”
“最近是能稍微吃一点了，所以应该会有改善吧。对了，我等会抄一份流质食谱给你。”
这么说着，护士带着孟雪来到了护士台。
“抱歉，打扰了。”
因为这三个月经常来，这个病区的护士都已经和她很熟了。连护士长也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便低头回去忙自己的人。
“给，之后会有用的。”
护士把纸条递给孟雪的同时，轻轻瞥了一眼护士长，靠到了孟雪的耳边。
“前天史波来过，因为出院的事情。”
“啊？”
“嘘……”
“好的，谢谢。”
孟雪是在杉三住进医院之后才认识史波的，只知道史波是杉三的上司，但却不认识这个人。最初见到他的时候是安吉尔来的那天，那天他也是一身病号服，隐约可以看到全身的绷带。但是没过两天，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身便服了。
孟雪一直不知道怎么去评价这个人，也看不透他和杉三之间的关系。她知道这三个月期间一直是他在支援杉三，但是却从没见他走进过杉三的病房。一边想着史波和杉三出院的事情，一边向着医院外走出。但是在门口，她刚好就遇到了史波。
晚上，孟雪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想要理清楚自己杂乱无章的心绪，但是却怎么也理不清。明天还有很重要的工作，为了今后穹顶上的电力问题的解决，她必须强迫自己睡着。但是不知道过去了几个小时，睡意还是没有降临。
“我该怎么办？”
孟雪从床上坐了起来，拉开卧室的窗帘，看着密布的夏日天空。回想起在医院，和史波还有杉三的主治医师一起谈话的内容。
孟雪不知道为什么史波要邀请自己，但是她自己也想从医生那里知道杉三的情况，就跟了过去。在那里听到的关于杉三的描述，不知道该不该称得上好。
“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只要慢慢恢复饮食就可以了。但问题就是饮食方面。”
“杉三她饮食怎么了吗？”
“虽然没有检查出厌食症的表现，但是进食的确是存在障碍，现在来看的话，还是心理问题吧。”
“是什么心理问题，能解决吗？”
“诶，这个就……心理方面我也不是很专业的。最好是找一个专业的心理医师，但是你也知道的，地上缩紧支援之后，要请一个心理医师上来，很难的。”
“怎么会……”
“没事，这个我会解决。”
一直都只是听着，没有发言的史波开口了。
“医生你就告诉我她什么时候能够出院吧？我会直接带她去地上的。”
“应该让杉三回地上去的。”
应该是这样的，就算杉三留在这里，并不能受到多好的结果。但是……
“为什么我会……”
孟雪，还没有搞清楚自己心中的想法。还有杉三对她来说，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最初的相遇，是和普乐一起的那时候，那时候孟雪的眼睛还只是追着普乐。但是当她明白了普乐眼睛里是别人的时候，静静地退了下来。
而三天后，再一次遇到杉三的时候，她那副消瘦的样子，让孟雪十分的惊诧。而更让她惊讶的是，即使是那副样子，她还是拿起枪，为了掩护人群而战斗着。当无力的杉三倒在孟雪怀里的时候，她有种心碎的感觉。从那天开始，她就一直陪着杉三了。
“但是我却一点也不了解她。”
天空中的银河如此明亮，孟雪就像是看着杉三一样看着这条星河。她心中的苦闷，像是滴进清水中的墨一样，慢慢地扩散着。
这里，是哪里？我又做那种梦了吗？
“啊，你终于注意到这边了啊，只有半边的。是叫孟雪是吧？”
你们是？
“哦，能立即感觉到我们是复数存在的，你还是第一个。自我介绍一下吧，我们是生存在黏液里的意识，虽然没有了身体，但我们还是觉得自己是人类的。”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不重要，我们就是来道别的。季庆做出了对黏液有效的药剂，所以最近我们就要离开这个穹顶了，但是在那之前，想你这样一直被我们影响的人，还是要说一下的。”
我？
“你会是不是梦见一个灾害的视角不是吗？那个就是和胶质神经连接的结果了。不过不用担心，等整块黏液从穹顶驱离之后，你就不会再受影响了。”
原来如此……
“然后，你现在是有什么心事吗？”
……
“是因为杉三啊，不想她离开，直说就可以了，史波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
你，知道什么吗？
“应该说，我们什么都知道。但准确地讲，我们只是不知道我们还有什么不知道而已。”
这不是罗圈话吗？……
“呵呵，就是这样的。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我们也是愿意帮忙的，毕竟也受杉三照顾了。你应该想知道杉三为什么这么消沉吧？”
与其说是消沉，不如说，我不觉得她还想活下去。
“你是对的，她已经没有再想着活下去了。”
怎么会……
“孟雪，接下来会有一段不属于你的记忆流入，你要保持清醒。当我们呼唤你的时候，你要记得自己是谁，做得到吗？”
什么记忆？
“是我们重组出来的，杉三的记忆。你看过之后就会明白的。”
那是一个噩梦，一个自己的父母被恶魔一样的生物杀害的梦。在这个梦的结尾，她除了复仇，就已经什么都没有想了。
怎么会这样……
“孟雪？”
嗯，我是孟雪。我……
“你看到了多少？因为连这边的信号你都之只能接受一半，我们不能确定你接受到了多少。”
我看到了，父母也好，灾害也好，自己身上的异变也好，还有人生的目标。所以才会这样吗？
“杉三曾经想过在安吉尔死后就了解自己的。”
……
“但是好像因为其他的原因，她还是活了下来，但是又没有更多了。”
告诉我，我能做什么？你们肯定知道的！
“是啊，我们知道，那就是杉三最害怕的事情。”
杉三最害怕的事情？
“即使会让你和她都受一点点伤，你也愿意吗？”
孟雪醒过来，擦掉眼角的泪痕，下定了决心。
捡起昨天被揉成一团的食谱，孟雪再次走向食堂。
“杉三，今天感觉怎么样？”
比起昨天更早的时间，孟雪带着笑容打开了杉三病房的门。
这一次，她放下保温壶就坐下了。静静地做在靠窗的位置上，就那样看着杉三，一边等待着事情发生。
漫长的时间里，杉三也感觉到了尴尬的气氛。
“今天不是开工吗？”
“是啊，但是刚好发现那个方向有虫巢，所以就暂时停工了，我就当是放假了。”
“这样啊。”
空气又安静了下来，这一次是孟雪先开的口。
“杉三，如果史波说要带你回地上去，你会回去吗？”
“史波这么说了吗？”
“嗯。”
“这样啊，那也没办法了。”
“杉三……”
孟雪口中的话，没有说出来。她说不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以什么样的身份说出来。
窗外，传来了很细小的嗡嗡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杉三比孟雪还要快地做出了反应。
“孟雪，快到里面来。”
“哈？”
就在孟雪从椅子里站起来的那个时候，一个巨大的阴影盖住了窗口，她知道她等的东西来。
“快趴下！”
明明听到了杉三的呼喊，孟雪却没有那么做，她转过头去，窗外，是一只巨大的蜂。
“怎么了？”
听到巨大的声响，护士们冲进了病房。但是她们看到的，只有正在慢慢飞远的灾害。还有手臂上正在滴血的杉三。
玻璃碎片散落了一地，一根病床的护栏真插在已经空了的窗户上。
而本应该在那里的孟雪，并不在那里。
“杉三，你先别动。”
靠的最近的护士冲过去压住了杉三，她正想从床上爬起来，她手上的针头里正在往外涌出鲜血。
“快把史波给我叫过来。”
“我知道了，你先躺好好吗？你这个样子不能乱动。”
“是啊，我这个样子，如果我不是这个样子的话！”
咔啷，被杉三拆下来扔到窗户上的护栏贴着窗框滑到了地上，撞到了孟雪放着保温瓶的凳子。
在那个保温瓶上，贴着孟雪写的“多吃一点，快点好起来”的话。杉三呆呆地看着那个，心里原本已经湮灭的东西再一次地燃烧了起来。
“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让其他护士去联系史波，护士长向杉三询问了起来。
“灾害把孟雪带走了，对了告诉史波，我要去塔镇东北电场工地那边，敌人是胡蜂型的。”
一边说着，杉三旋开了保温瓶，里面传出了青菜的香味。
“应该告诉她，我更喜欢吃肉的。”
忍着要吐出来的感觉，杉三把保温瓶里的粥都喝了下去
“你要做什么？”
杉三甩开护士长的手，从床上站了起来，拔下了扎在手背上的针头。
“是啊，我要做什么呢？”
杉三拉开柜子，从里面取出自己的外套。抽出匕首切掉了自己在这三个月时间里长长了的头发。
“当然是去救她！”
无视周围想要阻止她的护士长，杉三越过窗框，从房间里跳了出去。
等孟雪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被丢在了一堆粘乎乎、搅碎的树叶里。怎么被带到这里来的记忆，已经不见了。
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碎裂的蛋壳，扔在了一边，上面沾有人类闻不到的属于胡蜂幼虫的气味。
“杉三没闻出来，真是太好了。”
孟雪现在能够做的，就是在这里等着，等着有人来救她。
不知道过去了过久，孟雪依然只能静静地坐在这堆黏糊糊的树叶堆里。这个巢穴里的味道非常清爽，没有腐烂的感觉。
而在这里，并不只有她。还有两条白色的蠕虫，胡蜂的幼虫们在树叶堆里蜷缩着。
孟雪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每次有什么振动，都有可能是胡蜂回巢来了。
突然，巢穴里的幼虫向着门口探出了身子，这让孟雪不禁屏住了呼吸。
巨大的胡峰又一次出现在了门口，而这一次，不是工蜂，而是蜂后。
大腹便便的蜂后，用触角一个一个地拍打着幼虫。
然后，它转了过来，用它那双复眼看着这边。
气味真的有用吗？
孟雪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颤抖，而且这个颤抖，随着蜂后的靠近，越来越显著。
蜂后微微震动着翅膀，对这边发出了威吓，张开了口器。
孟雪可以看到有不明的液体正顺着蜂后的触须滴了下来，终于她感觉自己忍耐到了极限。
“谁来，救我。”
咔嚓，咔嚓，孟雪身后树枝堆成的墙壁传来各种折断的声音。墙壁裂开，一束光照了进来。
蜂后向着孟雪扑了过来，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它的脑门中间，多了一根木柄。失去力气的蜂后，只是撞到了墙壁而已，没有碰到孟雪的一丝一毫。
这时候孟雪才有力气把肺里的空气吐出去，看向身后墙壁上透光的洞，那里有一只手伸了进来，那只手上，穿着熟悉的病号服。
那只手回曲抓住了洞壁，随后墙上出现了裂缝。随着裂缝慢慢增大，孟雪终于看到在光线中，是杉三站在那里。
“杉三？”
“所以你觉得是谁呢？”
杉三钻了进来，越过孟雪，踢了一脚倒在一边的蜂后，然后从它的脑袋里拔出了匕首。
“能站的起来吗？”
孟雪抓住杉三的手站了起来，能感觉得到，受伤被划开了很多伤口。
“杉三，对不起。”
“这么快就打算道歉了吗？我还以为要再等一会呢？”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吗？”
“你以为呢？我的鼻子可不是摆设。好了，该走了。这里实在是太熏人了。”
等杉三领着孟雪走出胡蜂泥巢的时候，史波正带着车队赶来。
“还是一样，速度真慢！”
“杉三？”
史波向着这边跑了过来。
“杉三，没受伤吧。”
“你以为我是谁啊？这种小对手，能那我怎么样吗？”
“身体呢？还好吗？”
“啊，比想象的要累很多。”
“那些胡蜂呢？”
“应该没剩下的了，剩下的让其他工作队来处理吧。”
“你啊，也太乱来了。”
“哼……”
看着杉三和史波一边走一边这么讲着，孟雪停了下来，她有一句话想要说出来。
“杉三。”
“怎么了？”
“我……那个，能别回地上吗？”
听到孟雪的话，杉三转向史波。
“听到没？”
“啊。”
“那我就不回去了，其实他们也不想我回去吧。”
“是啊。”
“但是，但是杉三，你不用听我的，你的身体。”
“好啦。”
杉三走了过来，拉起孟雪的手。
“我今天是清醒过来了，要杀的东西，可还没有杀完呢？还有。”
杉三把孟雪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一点。
“我还多了一个想要保护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