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机械,每日反复地做着同样的事的复杂机械。

我们的命运即为程序,指引我们如何行动的程序。

当名为人类的机械被写入命运程序之时,故事就展开了——

那是一个严冬的夜晚,我因为应聘而迟迟不能回家,待事情全部结束后,已经快到末班车的时间了。

纯白的冬雪缓缓飘落,冰冷的美丽水结晶碰到被冻得发紫的脸颊那瞬间让我全身打颤。看看自己现在的这副样子,只穿了件白色衬衫加人造革外套,褪色的牛仔裤还是短了一大截的,脚上的“耐克”拖鞋根本无法抵挡这直入心脾的极寒。

我都26岁了啊。

抬头望着夜空的我不由得发出感叹。

当年那个立志创业,画出自己梦想充满干劲的年轻人成了个无业游民,终日为生计奔波,不要说画师,如今连一个小美工的外快都能让我乐上半天,只要有了这餐就已经很满足了。可惜我又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那些售货员打杂之类什么的不肯去做,却死死地捧着本没什么人气的大专毕业证书四处求职,结果可想而知。

“不行了。”走到车站站牌旁的我长长地吐出口气。是该放弃了,尊严不能当饭吃,积蓄已经花光,我也没脸再向老家那贫困的父母要钱,父亲是个残疾人,我们一家就靠着那微薄的房租收入度日到我大学毕业,为了创业,母亲甚至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来支持我,最终换来这么个结果,我还真是没脸去见他们。

这么一想,再看看眼前这座恐怖冰冷的钢铁都市,我……

放弃一切的我无聊地向右一望时,她进入了我的视线。

全身从头到脚穿着整套的白色羽绒服套装,还拿着把天蓝色伞挡雪的女孩子。那把伞上已经积累了不少雪花,但是伞面很大,大得让我看不到她脖子以上的部分,让我判断出她的性别的是那白皙纤细的手指,那是女人的手,而且经过精心保养。身为一个美工和业余画家,我有比较敏锐的观察力,因而一些小细节反而更让我在意。

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女生从伞中探出头来,用那不解的眼神对我这个狼狈的男人发问:“怎么了?”

“额……”我慌忙把头扭向别处,假装掏出手机看时间,一边嘴里还在念叨着“公车怎么还不来”之类的。

“请问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她收起伞转向我。

终于得以看到她的真面目了,非常飘逸的黑色长发直达腰际;额前的刘海长短不齐地分布着;带着绒毛耳罩的耳朵旁,发须虽然细但依旧富有光泽地垂到锁骨处。眼睛是很让人着迷的深蓝色,说实话这种眼睛很像是电视里外国人那种,不过我觉得她的瞳孔眼色更自然,更好看。鼻子挺高的,但是却不会太尖,恰到好处,被冻得通红的脸颊肌肉开始运动,从那有些干裂的粉色嘴唇中突然吐出了这么2个字:

“变态!”

我的腹部被她用雨伞顶端的小木头捅了下,虽然力道不大,但对没有吃饭又全身乏力的我来说不失为一记“必杀”。

“对不起……”我捂住肚子痛苦地蹲在地上。

我看得太入迷了,这是我的坏习惯,对有兴趣的东西会两眼直楞楞地盯住好久不放,甚至无视了周边的一切,想必她察觉到了那种异样的眼神,一再追问下终于忍无可忍才发火的吧。

隔天的报纸上会多了这么条新闻:下雪深夜某变态男子盯住漂亮少女不放,却因大意而被击倒在地,现已被警方逮捕。

“真失败啊,被人误会成变态就算了,被抓住就算了,竟然还是个失败的变态!我没脸见你们了,爸!妈!”我叹气道。

“你是白痴么……”她冷冷地瞟了地上失落中的我一眼。

“来吧!报警什么的我不怕了,我就是个失败的变态!”我朝她大吼。

“因为太冷所以烧坏脑子了吧?”她走向我,俯下身子,伸出那温暖的手,手指指背接触到我冰冷额头的瞬间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检查完毕后她重新起身,疑惑地望着我:“没烧啊。”

“我本来就没事,你就当我发疯了吧。”我重新站起,自嘲地笑了笑。

“哈哈,你这种人要当变态再等10年吧。”她竟然开口笑了。

“我真不知道这属于夸奖还是……”

总之,她似乎没把我交给警察的打算,而且不怎么怕我。与那柔弱的外表不同,性格意外地大胆。

“明明车的方向就是在另一侧,却看着我这边假装看车怎么还不来。”她手指指着我的额头,“这样也想泡妞?太嫩了~”

我可不是为了泡妞啊……

虽然想这么说,可是好像没什么意义,反正也只是个突发意外罢了。

“呐。”她打量着我全身上下。“很冷吧?”

我并不否认,但是身体却反抗自身意志拼命摇着头。

“逞强的笨蛋。”她取下耳罩,用力地套在我的头上。接着后退几步,用审美家似的眼光注视几秒后自顾自地点着头,“不错不错。”

我现在该是多滑稽的模样啊,先被误认为变态,接着是泡妞的混混,然后是如同玩具般被人随意摆弄。

“那种表情是怎么回事?不开心?”她似乎知道有些做过头了。

“对着一个陌生男子做这些,你不会觉得太……”

“太什么?”

“……”一时间我也不知如何形容,总之就是相当不合常理。

“说不出就是很正常的咯?”她反问。

“也不能算正常……”我极力维护自己的观点。

“但是我没做错什么吧?又没伤害你,还帮你取暖耶。”她理直气壮。

除了误会我之外……

但倒也是事实,耳朵不冻了,也没被怎么样,那一击顶多算对我怪异注视的回礼罢了,我也理应承担。

“快说谢谢吧~嘿嘿~”

立场完全颠倒过来了。

“谢……谢谢。”我有些不服地摸着耳罩,吐出这几个字。

“最后再告诉你件事。”她把伞再度打开,举过我头顶,然而我们身高差距十来厘米,她似乎有些费力。“末班车已经走了。”

“诶!”我那惊讶的喊声回荡于天地之间。

“不用那么惊讶吧!”她单手捂着耳朵责怪我道。

“那我晚上得露宿街头啊,会冻死的,走路回家要4个多小时!”

“我倒是在等我家的专车接送~”她似乎故意打算刺激我。

“不能再这么扯下去了。”我把耳罩摘下,放到她手中,转身准备快步走回家。

“现在都11点了,不怕危险么?”她在我身后特意用诡异的声调问道。

“总比冻死好!”我边走边回答。

“那……”她故意停顿了几秒,“去我家?”

我有时会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毛病,起码在这一刻,我的感觉告诉我:李○,你的耳朵有问题!

然而我的身体却伫立在原地没有动弹,该死的本能难道真的克服了思想?

“要不要啊?”她的再次提问确定了我刚才并没有听错,身体本能胜利了。

“你有什么阴谋。”我转身义正言辞地问道。

其实不论怎么想都是我赚了,如果她是那种传说中的器官贩子,起码我能安乐死。

“唉,果然很奇怪啊。”正当她苦恼于如何向我解释时,一辆豪华的黑色“劳斯莱斯”向我们驶来,稳稳地停在她身旁,车内走出几个黑衣人打开车门弯腰等候。

“YES?NO?”她走进车内探出头来。

这么豪气的样子应该不缺我这个破身体的器官钱,那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身体的本能让我坐进了那黑色轿车内。

“我保镖很多的,你的房间我会安排好,敢乱来的话你会立刻被射成马蜂窝。”她的话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前座的那两个黑衣人掏出亮堂堂的手枪,时刻盯着我。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就是想这样做而已嘛。”她轻松地笑了,一点心计也没有的笑容让我放松了警惕。倒不如说,我从被套上耳罩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对这个女孩失去了戒心。

行驶过程中我一直低头不语,那手枪的威慑力让我不敢随意开口,如此紧张的环境中我不知如何是好,反倒她似乎很习惯了,开心地玩着黑衣人拿给她的PSV。

“你叫什么名字?”为了缓解这尴尬的气氛,我试图同她聊几句。

“名字有那么重要么?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她顾着盯住屏幕,连头也没转过来。

气氛一下子又冷下去了。

“你呢?”她反问。

“○○……”

“欸?”她发出惊叹声,“那个很有名的作家吗?”

“只是同音而已,而且他是个老头,我还很年轻呢。”

“我对小说家什么的不感冒啦!”她把PSV递到我眼前笑眯眯地问道:“要玩不?”

望着眼前这个黑色的长方体状游戏机,我心动了,一直梦寐以求的掌机。

“要是输了的话就当场把你……”她阴笑着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嘿嘿……”

“算了。”我慌忙推了回去。

看到我这副窘样,她笑得捂住肚子,好一副失态的模样。

“开玩笑的啦,要不要玩?”

“凝小姐,到了。”司机将车停下。

我将头探出窗外,那是栋很大的豪宅建筑,迄今为止也没见过的体积,主体建筑应该属于欧式风格,三角屋顶上并列竖着四根烟囱,往外源源不断地排出白烟;名贵树木制成的门前有两根大理石柱,刻着龙凤图腾,左右各一只,门上的把手从光泽看来应该是由纯金制成,女仆和管家们分开站成两列鞠躬等待着她。

刚走下车,所有人一致地发出声音:“欢迎回家,小姐。”

只在电影或者小说里看过的一切都化为现实出现在我眼前。

“快点。”她拉起我的手直奔门的方向,管家小心翼翼地打开木门,我被拉着跑进屋内。

“金碧辉煌”,我只能想到这个词语来形容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名画挂满墙壁,硕大的空间里还有各种名器来装饰,天花板的大吊灯发出的亮度足以照亮整个空间,瓷砖地板干净得可以映出我们的身影。在我还未来得及感叹这一切奢华生活的时候,她依旧带领我向前进,爬上楼梯,二楼里的通道有很多,每个通道内都有数个房间。

“这就是今晚你要睡的地方。”她将我带到了某间房前。

“总觉得还是不大好,如果你能叫司机把我送回去的话我就万分感谢了。”不知为何,我开始对这一切感到恐惧,感觉这个贫穷的自己在如此空间内完全没有立足之地。

“都那么晚了,来不及啦,快点进去吧~”她没有同意的我请求,打开房门将我推了进去。

房内的设备一应俱全,空调电脑DVD电视等,还有单人浴室兼卫生间,门的对面就是壁橱,其左侧则是张大大的床,床具看起来都很高级的样子,想必躺上去会很舒服吧。然而与想象中的那种公主床不大同,不过说得也是,我一个大男人睡那种地方也未免……

“满意么?”她笑眯眯地盯着我,期待我的回答。

“非常感谢,凝小姐。”根据刚才司机的对话,我起码能对她有个正式点的称呼了。

“叫小凝如何?”她很开心的样子。

“恩,小凝……”我感觉自己的脸有些烫。

听到我的称呼,她高兴地一蹦一跳离开了房间。真的能有那么开心么?

夜里,洗完澡的我关灯躺在舒服的席梦思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墙上的古老挂钟显示时间已是凌晨1点了。

搬到新环境里总是不易入睡,人类对陌生环境总是有一种警惕性,你会先是不适,接着模仿学习,最终习惯,当你习惯后一切陌生的事物都会转为见怪不怪了。我只有这么一晚的时间,因此不会习惯。

“唉。”

我掀开被子走下床穿好衣服,顺着通道走下去,尽头是个阳台,被玻璃门所挡住,穿着白色睡衣裙的凝站在外边仰望夜空。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听到动静的她很警惕地快速转身,看到是我后,笑了笑便继续回头看着上空。

“睡不着啊睡不着~”她嘴里这样念着。

大理石护栏上摆着两杯热腾腾的牛奶。

她莫非预料到了我会过来……?

“你在干吗?”出于好奇,略显紧张的我把双手交叉放在护栏上,身体前屈,看起来很不雅。

“看星空啊~”她眯着眼睛,一副陶醉的模样。

星空?

可头顶的夜空一颗星星也没有。

“看不到么?”她问。

我点了点头。

“闭上眼睛。”她说。

我闭上眼睛。

“发挥你的想象力,我们现在正置身于一片美丽璀璨的银河星海下,漫天的繁星,你的左手边是猎户座,再往右点的那几颗亮度极高的星星是我最喜欢的,还有还有,密密麻麻的星河带就在我们头顶……”

她用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话语为我描绘出她心中的星空,虽然表达得不尽完美,却也的确是一幅浩瀚壮丽的画面。

“美么?”她问。

我再度点头。

“别人给予的指令下所描绘出的一切,一点也不美……”不知为何,她的话语似乎很不满。

“我觉得你描述得相当不错啊……”察觉到不对的我连忙睁开眼睛,但是眼前的这脸孔却不是那温暖阳光的,而是泪水不停,眼神中写满了忧伤的少女。

“你怎么了?”我顿时慌了手脚。

“没什么。”她试图勉强挤出笑容,但脸部的扭曲却形成了一个十分怪异的表情。“我……”

她开始嚎啕大哭,像个孩子般一样,不知理由的我也束手无策,该怎么安慰?

哭了大概十来分钟的样子,她终于停了下来,从睡衣的腰部口袋里掏出手帕擦干泪水,重新绽放笑容。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我表示无法理解。凝大概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右手食指轻轻地抵住我的嘴唇,“能保密吗?”她那充满期待而又不安的眼神。

“恩。”

“相信我?”

“恩。”

“即使我是个机器人?”

“……”我瞬间语塞,她的表情和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可是如此超乎现实的话语又怎么让我相信?矛盾的我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不作任何回应。

“我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洗澡,如何起床,如何睡觉,如何吃饭,如何洗澡,生活一切该如何进行下去,全都是程序决定,我所能自主做的是只有一件:看着我自己的身体行动。然而我却有自己的思想。制造者是谁,目的是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唯一的记忆就是自己必须活着,我所拥有的一切就是这无尽的财富。”

我自己也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这个少女,只是盯着那双悲哀的眼睛,有许多的无奈委屈正在向我倾诉。

她越来越激动。

“我是人吗?我无数次这样问着自己,我究竟算不算人类,如果是,为什么要在我10岁生日那天给我激活了这个记忆,如果不是,又为什么要赋予我情感?”

“机器人与人,呃,其实差别不大的,我想……”我想什么?我在说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了。

“每天做着一样的事,连伤心的时间都无法自己决定,就算有自己的情感,我也无法自主地控制,我果然不是个人类。对吧,恒?”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似乎在感受些什么,“就算有着心脏的跳动……”

每日的机械式的生活么。

仰望着这没有星星的夜空,回顾自己的生活,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每天每天都做着一样的事,机器人?那又如何?超乎现实?能怎么样?

“你是人类。”我肯定地回答了她。

似乎得到什么救赎似的眼神。

“从看到你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无一不超出我的想象,那么可爱的女孩子,那么有钱的女孩子,以及是机器人的你,现实真扯淡!”我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痰以表不满。“但是,你我会相遇,你我今夜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程序所能决定的,也许你的生活规律是被固定的,但你的思想,你的未来,全都不是可以被程序决定的,只要有这点,我就深信你是个人类。”

不知是谁给凝下的指令,不过我感觉得出,他一定不是个坏人,因为他并没有控制凝的思想,对我来说,眼前的这个少女是个普通人罢了,时好时坏的性格,就像个调皮的孩子喜欢捉弄人一样,不过她可温柔多了,会为人着想,会可怜他人。

“恩……谢谢你。”她忽然冲上来抱住了我,这一举措让我顿时脸红得像番茄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女性的身体。

“AI-1。”她把嘴凑到我的耳边轻声呼唤我的名字,“实验很成功……恭喜你毕业了……”

“什……”我还未来得及理解这番话的意义,就觉得脑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按下去,紧接着眼前一黑……

……

“还可以吧。”导演把我的小说剧本往桌子上一丢。“最后男主角呢?”

“作为成功的类人型机器人被大量量产并加以贩售,毕竟设定里的人类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为了怀念自己以前的模样与感情肯定会销量大增。”

满脸胡渣身穿肮脏西服的导演正抽着不知哪买来的劣质烟,黑黄的牙齿时不时露出来恶心人,肥硕的手指正摸着下巴,疑惑不解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我的小说剧本。

这不过是个小片场的导演罢了,然而没什么名气的我只能依靠贩卖剧本给这种小片场为生。

“还是算了,这故事太莫名其妙与无聊了。”他重新将剧本装入文件袋中递给我,“抱歉。”

“没关系。”我早已忍受不了这股烟味,匆匆离去。

“唉。”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走在满是白雪的大街上,自己的存款已经不多,这剧本还是卖不出去,看样子已经是走投无路了啊。

车站附近,黑夜中只有街道灯散发出微弱的黄光照亮我身处的一小片区域,打开袋子重新审阅起剧本的我做了个决定。

将那厚厚的稿纸一张张撕成碎片,最后全部埋入雪中。

“结束了。我的写作生涯。”

从明天开始,我打算找个小店开始打工生活,成年人的日子到了,梦想已达终点。

“那个……请不要随手丢垃圾。”责备的女声。

我这时才发现自己的错误,一边赔笑着道歉一边转过头去。

那个身穿白色羽绒服套装,手持天蓝色伞,黑色长发,蓝色眼睛的少女正用批评的眼神注视着我。

……

这不过是个小说罢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