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泺源大街,今日有雨。
00
我曾经妄想过很多次终结的场景,但从没想到过会是如此的结局。
01
整个世界全部被水覆盖。
这并不是说笑的——我所站立的这个世界,确实是由99.9999%的水和0.0001%的陆地覆盖着的,业已毁灭殆尽的世界。
虽然很唐突,但是。
请允许我描述,世界毁灭的前夕,
最后三日的物语。
02
即便是拥有常人无法理解程度的洁癖,我的冲澡时间亦不会超过五分钟。很讨厌身体被水覆盖的感觉,为此甚至不惜伪造医院证明来逃避游泳课。被冰凉的,无法言说的液体覆盖住身体,那听起来就很恶心。
胃袋中被灼烧的痛楚向颈椎处扩散。尽管如此我似乎仍然没有醒过来。归因于起床的怠惰绝对是无法辩驳的强词夺理,即便意识到自己不妙的处境,我仍旧无法挪动哪怕一根手指。恶心,恶心,恶心。
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清楚地传达着确定的信号——
我的身体有一半被泡在水里。
这种抗拒般的反应不停地刺激着免疫神经的底线,翻覆搅拌着体内的每一块组织。脑神经被晃动的水分挑拨着,光是想到脑组织泡在组成大脑重量85%的H2O里面,就令人绝望。如果再在这里呆下去,我恐怕会被自己的血液毒死。
被自己的水分毒死,这听起来一点也不有趣。
但是,连挪动身体的余地都没有。从这里逃离的方法数,不管怎么排列组合都只能得出0的最终答案。我勉强转动头颅,用露出在空气中的左眼望着远方变为一片汪洋,连高楼大厦的废墟亦被吞没到不复存在的济南市。
「你还在那躺着做什么?!」
是声音。
我听到了声音。无异于福音一般的少女嗔怪,责难的声音,从耳边自然而然地响起。我在做什么?原来我躺在水里么?意识到瞬间清醒过来的我一个激灵跳出水面,向着相对干燥的柏油路面爬动。但是很快力尽仰面朝上倒下。
视觉模糊地恢复了。
我看到的是,宛若恶鬼般的阳光。
还有梦阳使尽全身的力气将我从快要淹没的街道上拽起来的光景。少女的全力令我堪堪苏醒。我昏昏沉沉地站起身来的时候,太阳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悬停在我的头顶。
晴。
然则,却有水滴亲吻脸颊。
太阳雨么?但是天空中是万里无云的状态,这些雨滴究竟从何处开始侵染世界的,目前为止仍不得而知。我定定地盯着远方已经变为一片汪洋的大陆,确认自己确实是从非临海的济南城,而不是青岛或者夏威夷醒过来。
沥青路被水打湿了。
纵然如此,我身边的水位仍旧在1cm,1cm地增长。纵使筑起多么坚固的堤坝亦无济于事。无法正确地确认自己身体的坐标,这感觉很差劲。
「你在听吗?」
「其他的地方都是水。」
假若不涉及她喜欢的话题,梦阳是沉默寡言的人,但是语言却很精到。因此只有这一句话我就差不多明白了。目前的现状。
都是水。
也就是说——
我们是唯一的陆地。现在没有什么余裕考虑未来的事情。先不论什么合理的解释,地球上唯一从怪诞的水世界中幸存的,大概唯有济南市仅存的这一小块街区了。
「嗯。」
我回答。
梦阳拽住我的手,赶在我所在的地面被水侵蚀之前奔跑起来。视线扫过倾斜下陷的交通标志,喧闹哭喊的人类,惊惶的猫咪,变为丘墟的公交车站。我们从山东大学的西校区穿过坍塌破碎的医院,一路奔逃到那个注定无法逃离的中心区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被雨水打湿的路标牌毫不避讳地宣言着此条大街的名称。
【泺源大街】。
如堕雾中般地豁然开朗。为谜团所包裹着的街道,此刻正是我唯一所能依靠的,最后的堡垒。假若用卫星进行观测的话,这条大街恐怕会被列为世界奇观吧。
旷大开阔的泉城广场显得分外拥挤。集合了整个济南城一半的人的这座广场,正是全人类反抗名为【水】的恶魔的港湾。不过现今为止的全人类这个微不足道的渺小单词,也只剩下用来定义这块弹丸之地中,不知道何时会死去的幸存者们了。
我不知所措地望向不知所措的梦阳。人们自发地向唯一没有被淹没的中心区域行动,只是惊慌地,无力地向自己的死亡进行无效但是依旧进行着的反击。我既没有从中洞见一丝人性的丑陋,亦没有窥知一点人性的光辉。
只是——
只是泡在水里的世界而已。
在这理所当然般的,安静的地狱之中,我能看到的唯有水。
不知道是否其他人亦有同感,个人认为溺水而死是最难看的死法。
雨仍然在下。
虽然很不好意思,
但是,
这正是世界终结前,最后的一日。
03
我们暂时处在银座超市的地下一层。泉城广场上的银座超市全部处在地下。据上面观察的人说,水位已经涨到医院以上,山东大学的附近已然被全部吞没了。再见了,我亲爱的十平米宿舍。再见了,我珍藏的黄色本子们。
水位依旧在涨。如此连绵不绝的雨,就连从何处何时开始降下都无迹可循。没有生化病毒,超级地震或是小行星轰击,仅仅是因为降雨这么一个可笑的理由,世界便已即将不复存在了。
梦阳抱着双腿坐在超市的一角。被人群推搡着进到相对干燥的环境的我们,现在正挤在一个小角落里面。
「没有任何云彩,究竟为什么会下雨呢?」
那正是困扰人类的终极问题。
水究竟是哪里来的?
如果说是海洋上的水分蒸发而来显然没有任何道理,地球上不可能凭空多出这么多的水。但是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没准是外星人投放的新型武器也说不定。人类连活在水上的机会都没有被给予就灭绝殆尽,这未免太残酷了点。
「鬼知道。」
银座超市的防水措施完备是有原因的。在大约十年之前,也就是07年的七月份,曾经有过一场令人发指的,残虐的暴雨席卷过历城,除了北面地势较高的部分以外,整座城市都被高至腰部的水位浸泡着。甚至有人走着走着走进水位齐平的护城河里面一命呜呼。银座超市自然是毫无例外地被洪水倒灌,据说当时从那里面生还的人数用两只手都数的过来。不过现阶段的情况下,不躲到高地上面,反倒为了避雨而选择作为地下室的超市,只能说人们总是带着盲目和自我毁灭的倾向去选择道路。
「好烦啊——这种一点一点地被逼上绝境的感觉。」
少女调整了一下坐姿,我装作不经意地瞥向她白皙的双腿。
「如果最后连这里也没法幸免,能在那之前杀了我么?」
「啊?」
她在说什么?我的视线从大腿转移到胸口处。
「因为啊……我实在不想被溺死。」
看着她的双唇。
「那样的话,死得也太难看了。」
那样的话,死的也太难看了。
梦阳——还在笑。
我笑不出来。
「那是我要说的话。」
傍晚。
矿泉水瓶的盖子发出啪的一声,在无可奈何的嘈杂中好不容易维持的一份平静被打破了。我有些不耐烦地看向梦阳的方向,但是她亦同样在闭目养神,正疑惑着究竟为何那声音会在我的耳边响起,一只稍显宽大的手抓着瓶身出现在我的眼前。
「喏。」
是另一边的男子递过来的水瓶。
我的半规管出了什么问题么?莫非因为刚刚泡在水里的缘故,连辨别声音的方向都做不到了?我慢慢回转面部,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喀喀声,通过骨头传到鼓膜的声音听得格外清楚。
「店员都在逃命啦,现在的程度的话,应该不会有人来管我们要钱吧?大概。」
为啥要加大概啊,这不是明摆着的么。对方是个面容识别度相当高的少年,吊眼角,长脸简直就如同黑白无常般地夸张。肤色偏黑,从我的角度估测不到身高之类的数据,不过体型确是如我一般消瘦。
「谢谢。」
我这么道谢,但是没有任何动作。愣了半晌才接过已经打开的矿泉水瓶子。我只有在渴的时候才补充水分,多余的水分我一点也没有碰的欲望。因此我只是定定地看着透明的塑料瓶口。
「不想喝么?」
「要喝水的话,跑到外面去对着天空张嘴就好了吧。」
我说。
「那可不行。外面的水是会杀人的。这里的水代表生命哦。」
说的也是。在济南市里是不可能会有什么干净的雨水的——即便这里不是什么重点工业城市,但是酸雨的现象也并不少见。不仅如此,四月下的几场雨里面,滴下来的雨水落在手上黏黏糊糊的,简直像是老天爷的口水一样。
不过,我想对方说的应该不是那层意思。
「都快要死了,还担心缺水的问题么?在这样的灾难里担心脱水的家伙脑子一定有问题。」
刚刚说出这句话,我就有想要将之收回的冲动,换在平常我可绝非会对陌生人如此恶语相向的类型,一向自诩是个还不错的大学生,我应当是那个遭受言语暴力的对象才对。
不过,对方似乎压根没把这当回事。甚至没有给我转头道歉的机会,他只是如向前一般微笑着道:
「既然不想喝的话就还给我吧,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渴疯咯。」
我略带鄙夷地打量他,将水瓶递过去,他扔掉喝空的另一瓶水,接过我这瓶,猛地灌了一大口。这个自来熟的怪人,难道不会担心上厕所的问题么?
「叫我小清。」
对方将自己的名字抛给我之后,就偏过头去喝水,不再看我。我正以为能勉强闭眼歇一会的时候,又听到小清叫我的声音。
「旁边那个女孩子,不会是你的马子吧?」
「什么马子……同学而已。」
我瞥了一眼小憩的梦阳,还有她的大腿。她真的是个相当棒的妹子,如果不是因为孤僻的性格的话,估计追求她的人会挤破心理系的大门吧。
「这和你无关吧?」
「哟。真冷淡。」
「我不觉得太热情是什么好事。」
我嘟囔着。
「能够和自己爱的人一起死掉是最幸福的事啊——不过反过来说,和爱自己的人一起死掉恐怕是世上最痛苦的事情。」
小清说着似乎很有道理实则狗屁不通的俳句,好像自己是饱经沧桑的中年大叔一般,不过事实上只是跟我一样的大学生,估计还比我低一级。
「不过,要说到世上最搞笑的事情,就是在泉城广场的地下超市避雨。你知道么?7.16那时候,全济南受害者最集中的地方就是这所地下超市。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里是整个泉城地势最低的地方。」
「济南本身就是个跟盆地一样的地方,三面环山不说,地势最高的北边都被淹没掉了,凭什么只有这个地势最低的地方幸存?这放在地质学上是要被笑掉大牙的,且不说符不符合地理知识,这连最基本的物理定律都华丽丽地无视掉了诶。」
「不过啊,要解释这个的话估计要一个大胆到奇幻小说的猜想,既然没机会证明了那我们就可以随便猜咯。」
我依旧闭着眼睛不发一语,但是小清的话匣子开关就像是出了某种故障一般源源不断地输出言语,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在听。
「地层下陷说,地球上其他的地层统统下陷,只留下泺源大街这一块没有变化,所以其他的地方都被淹掉啦。」
「地轴螺旋说,以泉城广场和从这里看的地球的另一边为两个极点,中间的地球发生螺旋式的向内凹陷,多余的水全都流到螺旋的中央,变成现在的局面——啊,这么一想地球的另一端也有人幸免于难啊。不过雨还没有停,能不能幸免于难也难说咯。」
越来越离奇了。总感觉再这么接续下去就会出现时空悖论或者重力扭曲之类的荒唐言论。我出言打断他。
「我才懒得管。」
不论外面的世界究竟变成什么鬼德行,我的世界从始至终都只有泺源大街这一小块区域而已。其他的事情,我连半点脑筋都不想动。
泺源大街就是我的全部。
除此以外,关我屁事。
「那可不是正确的选择。」
小清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回转。闭上眼睛之后是如之前一样地无法区分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会游泳的话也不去学,总有一天会像这样溺死的。」
「就算真的会游泳,力尽之后也一定会死。」
我答道。
除这里以外的所有地方都是死亡,没有【生命】的位置。水存在的地方只有死亡存在。
只有泺源大街才有生机。
「只有躲在自己的壳里才有生机?」
我闭着眼睛,点点头。
「」
我尽力地想要听清楚那句话,但是残留给我的已是一坨破碎的辨认不清的音节屑块。宛若炸雷一般的声音在门口处响起,我猛地站起来,身边的小清已如忍者遁走般消失无踪,我再转过头的时候,身边的少女已经不见了踪影。
「梦阳!」
我自清醒伊始第一次慌乱起来,并且是难以忍受的,压碎性的恐怖。
挡在银座超市的铁质堤坝被冲破了。雨滴汇成的洪流仿佛具有着酸性,轻易地冲破建立起来的防卫机制。小时候向蚂蚁窝里灌入矿泉水的情形恰恰可以形容当下的局面。
吸气。
吐气。
我压榨着贫弱的身体仅剩的气力,不要命地奔跑着。
「梦阳!你在哪?」
和爱自己的人一起死掉固然很痛苦,但是如果连这点痛苦都品尝不到,那未免也太悲哀了。
我搜寻着不可能出现她的身影的人群,向更深处跑过去,然而却驻足在地下二层的入口前。
就算死掉也无所谓,我不打算踏进这里。
就算梦阳也死掉都无所谓,我不打算再前进一步了。
什么都好,只是不愿意踏进这里。
银座超市的地下二层。
那是我无法正视的区域。
是地狱。
宁可在上面的酸雨里面溶解死掉也不愿意重新踏入的地狱。
但是,无可奈何。
我的后背被身后的某人重重地推搡了一下,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向下坠落。
04
银座超市地下二层。
我的意识恢复的时候,刚好是半身泡在水里的最糟状态。我抬起上半身,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排斥粘在衣服和皮肤上的水渍。挣扎着爬起来的同时,余光注意到楼梯的上端站着小清。
「快去救她吧!我看到她往这下面跑了。」
他呼喊道。
然后就从那个出口消失了。
这个混账。
我现在只想把他胖揍一顿。
但是,已经一脚踏进内心的禁地的我别无选择。上楼梯的余力已经没有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翻到的货架和水里面行进。昏暗的摇晃着的灯光就像是在大声嘲笑物理定律一般地仍然保持着电力。
「啊……该死。」
但是,起码我还在这里。
右脚踩到掉出来的听装碳酸饮料。无意间制造出横向的绮丽喷泉。
不断地,不断地搜寻着,唯独避开那个我不想回归的地方。但是在把整个地下二层跑遍了之后却仍然看不到她的踪影。
梦阳……
如果没有她的话这一切都会结束。
「梦阳!」
我放弃了自己目前为止所有的执着,只想看到她的衣角在自己的眼前飘来荡去。只想看到她的大腿。虽然这话很听上去很色情,但是是实话。
我迈动仿佛粘上强力胶的双腿,向那个唯一的地方前进,我推开重重包围着的金属货架,在饮料区看到了我一直以来追求的那个存在。
然后。
死在那里。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被溺死。」
梦阳死在那里。
「那样死掉的话,也太难看了。」
梦阳溺死在那里。
世界终结前最后一秒。
我抱着梦阳溺死的尸体走上地下一层。
雨停了。
「绾」
融化掉的水世界里,只剩下了泺源大街,泉城广场,银座超市,我。
我成为了唯一的幸存者。
只余一人的世界系物语,有一丝悲哀。
05
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全世界仅只剩下我一个人。
这听起来司空见惯,根本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遇见了小清,不过在梦里我似乎不认识他。这是为什么呢?
不过这也司空见惯,根本没什么好稀奇的。
遇见了不认识的女孩,我似乎一开始就认识她,但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这是为什么呢?
这同样是司空见惯,根本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梦的后半部分模糊不清,这是为什么呢?
这就更是司空见惯,没有任何稀奇的元素在里面。
我于北京时间7月10日,11:21在山东大学一所司空见惯,没有任何稀奇的宿舍里醒来。
【观众朋友们,您好,欢迎您和我们一起关注天气,本气象台今天下午6点钟在山东,河北发布高温橙色预警信号,预计未来三天内仍不会出现大型降雨天气。7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