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毕业起,鹊便一直在思考“死亡”这件事。

不,与其说思考,不如用“把玩”一词更为准确。生活中并未遇到什么了不起的打击,也绝无过不去的坎,整体状况总的来说也不算很坏。在学校里交了一群很对味的朋友,找了份薪水不低的工作,会经常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简直是“岁月静好,云淡风轻”。卫星绕着地球旋转,一圈又一圈。

真正开始想到“死”,是在灰的婚礼上,高中毕业后,灰一直在周游世界,过着四海为家的生活,直到在意大利偶遇了同样在漂泊的青。鹊看着台上交错的光影,“死”这个概念也就在那时极其自然地缓缓滑入脑中,凝结成固相化的存在。像是开启了某种开关,鹊觉得自己甚至可以看见“死”优美的弧线与平滑的截面,多琦作曾觉得“死”是一扇门,而鹊则感到“死”更像是一束透明凝固的光,在光里流动着的巨大的虚空与沉默。想听李斯特的《钟》,想听到不行,杯子里的香槟所剩无几,台上婚礼已达高潮,双方互拜高堂,是典型的中式婚礼。鹊饮尽了香槟,在记忆中拼命搜索着《钟》的旋律,可记忆像月下加了盖的水井,一副无能为力的表情。

之后的生活依旧波澜不兴,鹊心安理得的挥霍着为数不多的校园时光,带着末日般的心情纵情娱乐,连思考都感觉浪费。只是开关一直开着,有什么东西一直在体内默默蛰伏着。

毕业后的鹊和校园里没有什么不同,早晨依旧早起,自己做沙拉,烤面包,煮咖啡,去离家不远的单位工作。单位是一家名为“灵魂理想分解有限公司”的企业,鹊的主要工作是将顾客的灵魂与理想做暂时性的回收,在挑出其发烫发光的部分后重新还给顾客。这可是一项技术活,其难度不亚于太平洋表面的飞机。

最难的部门是对光与热的判断,很多人因此望而却步,可鹊没有,自从开关开启后,伴随“死”这一概念而来的,是相当异常的感知力,这使他不必分解自我便可以轻松找到该找到的部分,为此常受顾客好评。可也因为自己的坚持,鹊从未得到晋升,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想往上爬的。

每天下班后,鹊都会一路慢跑回家,这个习惯一直没有变过。家是一间不大不小的钢混小屋,内部陈设简单到只有必需品而已:书柜占了客厅的半面,书桌上放着古琴和CD,晚饭后总会弹一弹,听一听,和古琴不同,CD大多是李斯特、巴赫、贝多芬,偶尔也有披头士与方大同,不消说,鹊是一个喜爱古典有不排除现代的人。

鹊将西红柿切碎,和面条一起煮在水里,又拌了萝卜与黄瓜,边吃边听巴赫的《十二平均律》中的一章。晚饭后,一如既往的从冰箱拿出啤酒去了屋顶。屋顶的世界显然是另一种景象,108层的楼下是逃无可逃的现实,而在这里,时间似乎放满了流动,有种坐在光阴罅隙里的感觉。在屋顶边坐下,非现实感以座头鲸呼吸般的势头充溢全身,鹊拉开啤酒拉环,对着头顶的云呷了口啤酒,啤酒着实冻得可以,第一口下去冷的太阳穴阵阵作痛,这也是思考现实性问题的最佳时间。在非现实里思考现实,其感受如同在天空中俯视城市。脑中的盒子被一个个打开,里面装好了分门别类的现实性问题,一次一个个思考开去,最后一个盒子装的,依然是“死”,就如某种诅咒,“死”业已彻底化为现实的状态,不再剔透玲珑,而是浓重的黑,浓度超过了凌晨两点的冬夜。

只有虚无充盈其间,以涟漪般的姿势不断荡漾开去,鹊边喝啤酒边触摸着眼前“死”的实体,以欣赏玉石的表情层层观察观察,“死”的内部既有物质的的切面也有精神的的切面,二者以十分诡异的角度契合在一起,构成诗一样的形状;切面的四周围绕着大大小小的虚无,毫无规律地飘来撞去,随时准备冲破“死”的外壳,然而每次的冲撞,都会被一幕绵软的屏障遮挡弹回,可虚空就像倔强的孩子,不知休止的一次次猛冲上去。

鹊忽然意识到,与其说彼时的自己在思考着“死”,不如说自己正在思考着“生”。村上说“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这话到现在才真正意义上被理解接受,而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再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认真悠闲的去思考“死”了,会逐渐被裹挟进社会的洪流,向着眼前所谓的“自由”在名利间冲来撞去,而“自由”,恰恰是那层最柔软的墙壁。也许世上本无“自由”,人能选择的,唯有被桎梏的方式而已。鹊又呷了口啤酒,啤酒已没之前那么冰了,闭目倾听,风已最自然地方式拂面而过,耳边传来拧发条鸟的叫声。“故知一死生为虚妄,齐彭殇为妄作”鹊自语起《兰亭序》里面的句子,他缓缓地起身,知道自己必须面对选择。天空的日月正值交替之际,四下静的发冷,唯有整个身体热的发烫。鹊往后退了十步,用脚使劲踩了踩地面,以全身的力气冲了出去。

在落地的刹那,鹊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那是《钟》一样优美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