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犬不留?”武士缓缓收紧手中长刀问道,三十三默不作声。

小次郎与三十三背靠背,看见周遭行人们不再呆滞惊讶——他她它充满敌意得迈步后退从上衣袖口或者裤袜中抽出或长或短的刀刃。三三两两组合极具章法向他们逼来。这周围熙熙攘攘尽是敌人。枯叶垂落枝头,骄阳和房屋阴影处的雨渍,人们踩踏阳光和潮湿泥土手中刀锋寒光泠然。

“退下!”老者忽然大吼!

三十三毫发无损,他黑色的短发依然如故,子弹未能在他额头留下伤痕。老者心头惊颤三十三远比人们想象得更强。满大街装扮各异的黑道分子早先向他通报时,异口同声反复强调说这拿火枪的汉子不是普通人。现在三十三中枪不倒被三刀剜过面色如常,反倒是自己手下一人被突然浮现的画中人一刀横扫杀死。

异者为妖。

老者藤村雷画撇撇嘴,突然出现的武士衣着古朴,如同幽灵令人惊讶。再看武士持刀姿势便知道技法超群,方才一刀狠辣惊艳绝不是怕事的主儿。藤村雷画踌躇不已,他稳坐冬木黑道龙头……不仅仅因为其背后议员与家族的支持。他有雷厉风行霹雳手段又能摆出慈眉善目,麾下忠心组员遍布全城耳目众多。其人更是谨慎圆滑算计,对同乡人颇多善举饱受道上敬重。麾下组员已经有一人枉死,不能继续送死了!

正欲进攻伤人的一个年轻人回头,他极度惊愕但还是依言退下。上班族衣饰的年轻人一退,所有人如潮水般退却。小次郎看着热血上涌的年轻人们依次退下,为从小巷转角走出的皂服老人让开一条阚阔道路,不知为何笑了起来。

“豪杰大气,有大将之风。”

某个天然黑的汉子显然对于即将开始的对话毫无兴趣,手指又不安分得搭在扳机上。结果被小次郎一刀背抽手上……三十三疑惑地看向小次郎。“你生前究竟过着何等孤单的生活?”小次郎反问,对他不管不顾掏枪就射的行为极为鄙视。

汉子叹了口气,耸耸肩表示随你便。

“老先生如何称呼?”

小次郎收刀回鞘,侧身挡住雷画不让某个人开枪把事情闹得更大。

“藤村组组长,藤村雷画就是在下。”

“藤村组长……博徒吗?”

雷画笑笑,博徒泛指十八世纪准合法的赌场组织分子,和日后遍布全国黑帮组织有先后演变关系。方才武士一刀杀了自己手下已经结仇,占尽上风后又称自己为博徒就有些挑衅意味。所幸自己已知天命,对于这拙劣的挑衅也能坦然处之。

“博徒,很令人怀念的称谓了。”

小次郎点点头,他有些伤感。

“不如,开门见山吧。老先生您到底想要些什么?在这个国家这个时代,直接袭击我们可不算明智。”

“明智与否,年轻人,标准在于能力。”

一袭紫衣的小次郎微笑,手放在那柄长剑上缓缓出鞘。雷画身旁年轻人脸黑得跟锅底一般,侧身挡在两人中间。三十三似乎感觉到杀意,在黑西装内里摸索不知道翻找什么大杀器。

“您老人家话太黑,在下实在不敢接啊。”

“话里话外,哪有艰深可言?”

雷画摆摆手让年轻人退下,小次郎依然挡在两人中间,回身一记长鞘打落三十三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雷管。

“意图为何?”

“他背着枪在一栋楼里肆意妄为,私藏枪支,强行入室。作为正义市民的我们好心阻止又有什么问题吗?”

小次郎好歹算是阻止了一场屠杀,但他发觉对面意识不到身后男人的危险程度。作势欲斩。

“老而不死是为贼,少且孔武则称将。您可不能太刺激他。”

强硬或者软弱,都不过是具体手法,对这类手法门清的雷画不为所动。说话讲词要对人,面前武士来势汹汹,但定然有所谓的底线。假若他面对黑发高大汉子,雷画连话都不说打上手势直接叫人群殴他和他拼命。

“你们是谁?”

“我们?”

小次郎思索了一下,才惊觉所谓你们泛指圣杯战争的七对主从。作为黑道对于流窜犯人有时反而比警察更警惕,他们应该很早之前就发觉到了冬木内的种种异常。

“看来你并不知情,你的同类招摇过市四处疯狂杀人啊。”

“藏于山涧阴影之间,磨牙持剑杀人放火,可是杀人鬼?”

“泯灭良知随意杀人的小鬼我见过,可他们不过是在追求一种欲望,出格但又隐蔽,因为他们单个人太弱小。谋财害命的混账我也见过……可近来冬木出现的,是成群结队的杀人者。他们有精良装备,四处躲藏然后突然出击。”

三十三依然面无表情,却一闪身跳到小次郎身旁。

“嚣张跋扈啊,本地官府不管?”

小次郎是英灵,亦是武士。生活习惯和思维都停留在古代,谈吐风格也颇为古风。雷画咂摸许久官府二字,继续陈述最近冬木种种怪事。周围的组员们见气氛越发缓和,一直紧绷的肌肉纷纷松懈,有个少年抽出一根烟被年轻人怒目而视,姗姗离手放回烟盒里。

“昨天傍晚,新都教堂神职都死了,非常惨。你们身后的那栋公寓,昨天晚上突然生病,医生们通宵达旦抢救。整栋楼煤气中毒?昭和年代离我远去,平成继位多年我也渐渐老去。时事沉浮,试图胡乱编理由欺骗我这老头子可不信。”

“方才我接到消息,冬木大桥旧都一侧被不明人士袭击,警厅为了这事情焦头烂额。”

“我怀疑是一伙的。”

刚刚,你们杀死了我的组员,他才十六岁,雷画在心里说。他马上就要讲到比较关键的合作问题,亢长的铺垫和虚虚实实的试探之后,雷画确定小次郎与他们寻找的人并非在同一阵营,有合作的可能。

三十三突然发问:“凶手相貌你们清楚吗?”

老人摇头。

三十三还是不甘心:“无人目击?”

老人点头。

三十三很伤心地举起枪。

年轻人一怔,他身边的组员们也都楞住了,他们没有第一时间举起长刀利刃扑向三十三。因为三十三手里单发长管猎枪不再,组员们首先看到了六个黑洞洞——凶名赫赫的转轮加特林粉墨登场!藤村组所有人都没能看清,更无法理解黑发呆脸男怎么从夹克里掏出这样一件凶器!

枪管缓缓转动,即将愤怒喷涌火焰!雷画的确老而弥辣,看人一针见血——和三十三根本谈不了!

组员们闭上眼,他们即将死去,被堵在外围的警察无法跟进他们手中又没有长枪短炮,只能任人宰割。刹那即为永恒,死亡即为解脱,那一瞬间的刹那死亡贴在耳边的低语那般清晰。所以他们并未听清之后那清脆的斩铁声。

叮。

然后,枪管落地的声音反复回荡。这一声沉钝如捶鼓,重重砸在人们心头。他们再度睁开眼,前方没有手持重火力杀器的疯子,紫色武士装束的英气男人也消失无踪。组员们只能看见那半截枪管砸在路面上砸出一片裂纹,再向前看,少年人倒在秋后枯树旁那血渍鲜红醒目。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年轻人姓东平,是个见惯生死离别的角色儿,他清楚谋而后动方能成大事。他暗地里端详雷画表情,老组长阴晴不定令人琢磨不透。他们的组员四处扫视,完全找不到武士与枪手的踪影。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跑过去处理尸体,剩下组员低声交谈。

“最近真是不太平……”

“睁眼说瞎话啊?这还叫不太平!刚才我差点见小菊了!”

“又开始妄想了,山田你可是女的,没有叫小菊的扶她爱你好吧!”

“大小姐情人怎么办?房子被烧明显有死仇在追他,现在下路不明她非得急死。”

“嘘……”

“那孩子挺可爱的,姐弟恋可以说是很好的选择啊。”

“久安你可是男的,醒醒。”

“……以后估计,不会有太平日子了。”

属于藤村组组长的专车驶来。警局传来电话,年轻人讲了两句后递给雷画。如墩子般坚实的汉子伸出断指的手拉开车门,弓身将老人迎进车内。老人讲着没营养的废话,然后挂断电话。组员们快速消失在冬木错综复杂的街道中。

他们并未注意到老人眉间趟落的汗水。汗水来自于无法忍受的压力。雷画老而弥辣,撑到最后上车才展现出疲态,往日碎嘴话唠的司机嘴唇闭紧。雷画取出手帕,他手指如钢刀手帕如铁盾,一点一点毫不松懈将代表虚弱与恐惧的汗水剔个干干净净。

“我拒绝了那个女人,她嘴里的合作分明是卸磨杀驴前的蛊惑。”

听见老人的话,年轻人脸色更差。他辈分不高,虽然是组中少状中坚,家族中还轮不到他说话。

“听得出来,是个聪明到脸上的女人。”

司机慢悠悠来了句酸的。

“我们可能夹在好几方势力之间,警察系统几天之内都能渗透到通过副署长传话的程度。不能再继续了,东平你回去之后开始着手转移,烂账之类先不要管……”

司机忽然打断了老组长的话。

“然后,故乡被折腾得不成样子?我们再像寻乡的落水狗哭啼啼得回来。”

“别想和年轻人送死。”

“我们是同年代的人,亲手拼下来的东西拱手让人,少爷你对得起谁?”

雷画面色阴沉,他已老矣。还敢叫他少爷的人已经少的可怜了,看着司机的手,他缓缓说道。

“年少时我们还能振臂一呼,可他们都老了。我亲眼见识到了人们的颓废和懦弱的增长,心里空虚后产生的心魔。你以为冬木的夜路现在还很好走吗!”

司机抬手拉低挡位,停在红绿灯前,刺目的红灯在他眼里尖锐如针。他没有反对也不赞同,这种态度往往代表默许。在沉默的等待中红绿交替,汽车沿边线行驶,司机脚踩油门,轮轴空转。在刺耳尖锐的轮转声中,年轻人再也无法忍受发声劝阻。

“组长,小姐问起来我怎么交代?”

雷画表情阴晦,年轻人试图打藤村大河牌,这激怒了他。

“人命关天,听天由命。”

听到这意蕴悠长的暗示,年轻人不再试图反抗。他姓东平,故事里不会出现他的名字,他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毫无作用的配角。年轻人忽然感觉到了孤单,巨大的绝对的难言的孤独。那是无能为力所产生的孤独。年轻人二十一岁,见过一个少年。少年有种令人心动的气质,安静寡言的外表下是令人沉醉的善意。他经常能在学园门口看到少年,孤单地走着。年轻人和少年人之间只有一次交谈,他佯装外地人问路少年人带路。

他辜负了藤村大河的嘱托,也辜负了自己。

年轻人喜欢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