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

    听到很多声音。

    有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哭声。

    男、女、老、幼。

    我张开眼睛,可是即使掀开眼睑,四周还是一片漆黑。

    我是在梦中吗?

    “因为曾经被抛弃,所以你也要抛弃别人吗?”

    在嘈杂的人声里,我清晰地听到一个黯然失色的女声。

    “如果我……没有和你约定就好了。”

 

白夜与送葬之晨

 

    大学一年级的冬天,寒假前夕,我接到老家的电话,话筒的另一头说,我的奶奶去世了,让我请假赶快回去。

    我怀揣着一百个不情愿收拾好行李,在第二天的大清早出发了。昨晚开始下了雪,地面积起了薄薄的白绒毯,我拉着行李箱慢慢走着,纯净的雪地上留下两行轮子碾过的轨迹。

    我就读的学校,离家乡大约150公里。在长途巴士上,我托着腮望向窗外。

    雪景绵延几百里,万物披上了白盖,变得有些难以区分。

    明明是奔丧的行程,我却毫无实感。

    奶奶真的是去世了吗?很多年没有见过她,她老人家在我眼里几乎成了陌生人。

 

    下了巴士,我转乘的士到了山脚下。

    这山在古早时被叫做山神山,是个朝圣地,如今则因为镇山的通灵一族衰败而化为妖魔的游乐场。

    我从的士的后备箱拿出行李,走向山道口。舅舅正在那里等着我,我一个女孩子,要把行李箱拎上半山腰的宅子实在是有点困难。

    还有两个小家伙和舅舅一起站着,远远的看到我,就拼命喊着,“大小姐!”“千方大小姐。”

    那是两只小妖怪,在我还小的时候和我混的很熟络,他们一个叫小岩,另一个叫狗尾草,只是自从父亲过世,奶奶执拗的一个人搬回山上住后,便再无往来了。

    “好久不见!”

    “大小姐好久不见了!”

    我在两个妖怪的簇拥下,和舅舅一同开始登山。舅舅是个普通人,丝毫看不到妖魔鬼神,我眼里聒噪的一行四人,在他眼里,就只有静悄悄的我和静悄悄的他而已。

    我的奶奶正是镇山一族的家主,我继承了她的血统,能够看到妖魔和鬼神。

    “小千,别太伤心。”舅舅的口里呼着白汽。

    “我没事的。”

    我看着脚下的石阶,多年未拜访,它们变得更破旧了。

    大约十分钟后,我们到达了大宅的门口,黝黑坚挺的大门口,排开了一字的花圈。

    作为通灵一族的后裔,奶奶在神鬼之事上颇为精通,在道上也是有名的法师。花圈的垂带上书写着诸如“恩师千古”、“大师一拜永别”之类的套词,但是在应该写丧者名字的地方,贴了奇怪的白条。

    那两只妖怪和我道别,钻进了树丛里。

    我和舅舅跨过门槛,房屋已经修葺的漂亮精致,只可惜偌大的宅子空荡荡的,就算在葬礼的大场合上,披麻戴孝的也只寥寥数人。

    “你奶奶吩咐过,葬礼只许亲属参加,外人一律只能到门口。”

    “还是这么多奇怪的规矩。”我皱着眉头,接过主持的道人递来的麻线。

    “小千,人都已经死了,就最后好好的送一程吧。”

    “唉,万叶老师走的也太急了,还不到69……”

    “是啊,本来以为能撑过今年。”

    参加葬礼的人实在太少,主持人和舅舅稍微搭话起来。

    我悄悄咂嘴。默默想着,这是报应吧。

    我对奶奶的记忆,只剩她凶暴地抬高手,重重抽了我的脸,“我没有你这个孙女!”她吼着。

    那时候我还太小,记不清其他细节。当时在场的大人后来告诉我,那是我父亲丧礼结束的时候,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抽了唯一的孙女儿一耳光。

    真狠呢。

    那个大人这么评价。

    我的爸爸死于意外事故,据说还是在带着我出去游玩的时候。爸爸死了,而我活了下来,在奶奶的眼里,我或许就是夺走她独子的罪人吧。

    她只知道自己没有了骨肉,丝毫不顾及我失去父亲的悲伤,就这么和我断绝了关系。

    十几年。

    在这期间我一次也没有见过她。

    一开始,不知道“断绝关系”意义的我,还偶尔吵着要去看看奶奶。随着我逐渐长大,我才明白。

    我是被她抛弃了。

   

    我绕过影壁向前走,正巧看到有一个人从影壁另一边绕过来。

    穿着白衬衣和卡其裤,带着没有表情的白色面具,从面具下露出的皮肤,看来还非常年轻。

    我还有这样的亲戚吗?

    除了主持人,进门后见到的都是熟脸,或者说,几乎都是妈妈那边的亲戚。

    爷爷更早就不在了,爸爸也不在了,奶奶的家族又早已败亡……说起来,和死者有血缘关系的,其实只有我一个人。

    “人少的实在太寒酸了,就凑了我们过来。”舅舅拧好麻线,无奈地说。

    其实他大概是不想来的吧,我猜想。

    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很快就走进了正房的灵堂,我也想跟着进去的时候,舅舅招呼我吃午饭了。

    来宾的饭桌被排在一直空着的西厢房,我数了数,落座的,加上厨子是13人,那个年轻人还没来。

    “欸!别忘了给帮工留俩份!”主持人对着闹哄哄地吃起来的我们喊。

    原来那个人是帮工吗?

    真是可笑,在场的亲属大概没有一个替死者悲伤的,倒是外人,还对奶奶有些敬意。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活的呢?

    因为人手太少,午后,我帮着大人们打理爆竹和香火,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帮工们先辞别了,厨子准备好守夜的宵夜后,也回去了。

    人数少了,桌子也被撤去了一张,我们12个人围挤着一张八仙桌。

    屋子里很吵闹,舅舅靠近我耳边问我:“你妈妈什么时候到?”

    “不清楚,早上收到短信说,她今天有个大手术。”

    “医院真辛苦啊。”

    “嗯。”

    爸爸死后,妈妈一直没有改嫁,单亲家庭的生活非常艰苦。我还是比较希望妈妈能重新开始人生的,但是相亲对象每每听说她是妖怪山的媳妇就落跑了。

 

    时钟过了8点,我们所有人汇集到灵堂。

    雪已经停了,一轮圆月挂在无云的夜空里,地面积雪还未融化,反射着月光把夜晚照亮的如同白日。

    作为代理丧主的我坐在最前面,奶奶和上午看过一眼的状态一样,裹着刺绣的棉服,躺在门板上。

    十几年没见,她瘦了不少,僵硬握拳的手爬满了干裂的皱纹。脸上盖着的白布,让我联想到窗外落雪给万物覆盖的白纱。

    我突然有种想掀开白布的冲动。

    虽然参加过好几次葬礼,以往,总是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尸体入殓。这是我第一次以丧主的身份参与,让我对近在眼前的死者非常好奇。

    当年那张暴怒的脸,究竟憔悴成怎样了呢?

    能看到鬼神的我,其实并不怎么害怕死尸,我悄悄看看身后的大人,他们都精神地张望和闲谈,我觉得不好意思做失礼的事了。

    回头再看看尸身,她后面的架子已经摆上了灵牌,奶奶的灵牌是粗木制成,还没有刻上字,爸爸的牌位也被摆在一起。这个到看上去保养的非常好,上面刻着的“苍灯”的名字在乌木底色上锃锃发亮。

    时钟缓缓转动着,线香被换了一枝又一枝,屋子里烟雾缭绕。

    后排某个稍年长的先生被呛的咳嗽起来。

    “稍微开一点窗吧?”那位先生身边的女士,把窗轴支高了一些。

    烟气顿时撒欢一样跑出去,但同时,化雪的冷风也倒灌进来,冻得我发抖。

    “小心感冒。”又一个远房亲戚,从其他屋子里拿来几条毛毯,分发给我。

    我蜷在毯子里,觉得温暖极了。

    假如所有人之间都能相互关爱着,那世界将多么幸福啊。

    被爱着是多么幸福啊。

    小收音机乌鲁乌鲁的循环着大悲咒,我觉得自己都快能背下来了。

    缩在毛毯里听着单调的曲子不断循环,大大地打起哈欠。

    为了赶早班的客车,我今天起得很早,一直处于睡眠不足的状态。

    看着时间,也快要到午夜了,有几个大人在打盹,于是我也悄悄小睡起来。

    旋律像催眠曲一样唧噜唧噜在脑海里回荡着。

    我放任自己的小睡,一下子就变成了沉眠。

 

    “沙沙、沙沙。”

    身边有什么人挪动着,发出布料摩擦的声音。

    我微微睁开眼。

    我睡了多久?是妈妈到了吗?

    外面依旧是银晃晃月色的白夜。

    我掏出手机确认时间,电子屏上显示着凌晨两点,看来我也没有睡太久。

    揉揉眼睛,看向四周,大人谁都不在,倒是身边多出一个发出沙沙声的人。

    不是妈妈。

    那个白天看到的,戴着奇怪面具的年轻人端正地坐在那里。

    他看我醒了,把面具转到后脑勺,用笑着的脸看着我,那是张少年的脸。

    “好久不见了,千方。”

    “咦?”

    “睡的连口水都差点流出来了。”

    “唉?”我赶紧摸一把嘴角,干干的,什么也没有。

    “骗人。”

    “稍微等一下大概就会滴下来了。”

    我皱着眉看他,这人究竟是谁啊?明明有着张清秀的脸,语调也很平和,却带着满满的调戏意味。

    “喂,你是谁?”

    “咦?千方小姐不认识我了吗,真是薄情。”

    “对不起,我记不清。”我使劲打量他的面孔,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面熟,但就是想不起来。

    “唉……就这么忘了啊,不幸福。”

    “真的见过吗?”

    “呜——”他装作要哭出来的表情,“我可是一直都最喜欢千方小姐了,一见钟情呢,原来只是我的单相思吗?”

    “对不起……”他说的太直白,害我涨红了脸。

    “哈啊——就当做是我单相思吧,这次一定要记住哦,”他叹口气。

    “我啊,一般叫做鬼火。”

    “鬼火?”

    “是啊,鬼点灯的那种青蓝色的火。”

    “奇怪的名字。”

    “呜啊,千方从前可从来没有说奇怪的。”

    “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

    “那也没办法呢,”他搓搓手,“千方可是从来都没有说奇怪,还送糖果给我呢。”

    说到糖果,我肚子咕一声响了,这失态让我羞红了脸,拼命收起小腹,“那,那鬼火是奶奶哪边的亲戚呢?因为很眼熟……”

    “嗯,其实我是她爱人。”

    “爱、爱人?”

    “就是那个从国外来的很时髦的意思,我是她最爱的人。”他指指躺着的奶奶,笑着说。

    “爱……奶奶、喜欢的人,怎么说……都是爷爷吧?”

    “如果我入籍的话,我们就变成家人了呢。”他来回指着我和他自己。

    “怎么可能!”我惊叫起来,肚子也跟着盛大的咕咕响,糟糕,好丢脸。

    “你饿了吗?其他人已经去吃宵夜了。”

    我还在想大人们跑去哪里了,看来我睡的太死,他们不忍心叫醒我。

    “那、那我先去吃点心了!”我掀开毯子跑出去,“要帮你要带吗?”

    我看他穿的单薄,吃点东西会比较暖,于是礼节性地问他。

    “谢谢,不过我不用吃东西。”

    走到屋外,冷风瞬间让我清醒了。

    奶奶的爱人?怎、怎么可能,这么年轻的爱人什么的,那不就是不、不伦……

    我干嘛想这么多!我双手用力打脸。

    肯定是骗人的。

    我走进厨房,正好看到舅舅在那里,他把大锅里最后一份加热的糖糕给我。

    “只有一份吗?”我想着应该还会多出妈妈和鬼火的份量。

    “大家都吃完了,你妈妈也吃了,她今天不吃不喝站了一天手术室,我们让她去睡一会儿,不然会倒下的。”

    “妈妈到了啊。”我还有点担心她赶不上,如果让我一个人站在葬礼队伍前面,我觉得我会紧张的动不了。

    “厨师只做了每人一份,守夜都很累,差点连你的份也被吃了呢,不够的话,我这里有牛奶糖。”

    对了,晚餐后,我也有帮忙整理,加上妈妈,大人是12个,于是只留了13份点心……

    守夜的应该只有13个人,妈妈已经到了,加上鬼火……变成了14人?

    数目微妙的对不上,我打断了他准备掏口袋的动作,“那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生,来吃过东西了吗?”

    “男生?今天没有你同辈的人啊?”

    我倒吸一口凉气,衔着点心就往灵堂冲。

    早就觉得他穿的单薄的不对劲。

 

    鬼火还在老实地坐着,听到我的脚步声,也不回头。

    我伸手去抓他的面具,却什么也碰不到。

    果然,这家伙是个幽灵。

    “请你出去,这里不是妖怪该来的!”我对他说。

    “会不吉利的!”

    “不行呢,我是因为约定才来的。”他呆呆看着奶奶的尸体,平缓地开口。

    “骗人。”

    “我没有骗人。”

    “我没有见过叫鬼火的妖怪!”

    “不对,你见过我。”他终于看向我,眼神却有些伤感。

    “喜、喜欢什么的……是在骗人吧!”就算是幽灵的告白,我也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哄骗我想混过去。”

    “真的哦,”他认真的看着我,“我真的很喜欢千方哦。”

    “骗人……”

    “呐,千方小姐,你知道渔夫和恶魔的故事吗?”

    “不要打岔!”

    但是他完全目中无人地说起来。

    “从前有一个被困在荒野里的恶魔……”

    “他一直在等有人释放他,但是等了很久,呼唤了很久,等到自己成了白骨,也没有人回应……”

    我听过渔夫和恶魔的故事,不过是大海漂流瓶中的恶魔。荒野的话,不是和渔夫完全无关了吗?

    “于是恶魔明白了,活人和死人是不同的,生者听不到死者的声音,等待是毫无意义的,不如把侵犯领地的活人全部驱逐掉。”

    “……”他浸润在回忆里滔滔不绝。

    “但是,有一天,有人听到了恶魔的声音……恶魔很高兴……他终于被找到了……”

    “他的不幸和憎恨有了倾泻的出口,他的愿望实现了,他可以自由地离开了。”

    “对不起,我不太懂。”

    我虽然看得到妖魔鬼怪,却从没人教过我相关的知识。

    “啊,其实我也不懂。”鬼火轻笑。

    “即使可以自由的离开了,即使可以升天了,但他还是想听那个人的声音,想和她说话,想和她一起散步,想被她爱着……”

    “因为那是世界上唯一回应他的人啊。”

    我想着,这个幽灵就像印随意识的鸟类一样。

    “所以我最喜欢千方了!”他张开双臂呼喊着。

    “你虽然和那个千方长的很像,但你果然不是她啊,”他嘻嘻笑着,“千方她啊,还要更任性,更凶暴……不过,我也很喜欢你这样的。”

    这个幽灵到底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花花公子吗?而且,他明明从开始就知道我不是他找的人,却还一直在戏弄我。

    “喂,你是花心萝卜吗?”

    “男人有2、3个真心喜欢的女人有什么错!”

    唉?果然吗?

    “从听到你第一次哭就很喜欢,第一次抱着你,就对你一见钟情呢!”

    他的说法越来越诡异,我忍不住再次问他。

    “你究竟是谁?”

    “一般被叫做鬼火哦。”

    “一般?”

    “嗯,是幽灵打着的青蓝火焰的提灯,我给的提示够多了吧。”

    我猛地一惊,然而他彻底转过身,向前面的尸体走去。

    “喂,你的名字……”

    “你还有一个名字吧?”

    “嗯。”他点头,但是继续向前走,“有另一个名字的话,你也一样啊。”

 

    他在奶奶面前停下了。

    “喂,千方,天快要亮了,该醒醒了。”鬼火这么呼唤着。

    “按照约定,我来接你了。”

    他半蹲在地上小声地一遍遍重复着,然后,从奶奶的身体里,一个影子,慢慢地浮出来。

    “你来了啊……”奶奶的幽灵,痛苦地说着,“我不该和你约定的……”

    “对不起。”鬼火仰头看她。

    “从你出生那天,我就一直在害怕……妖魔一定会遵守约定,你一定会比我先走……”

    “曾经被抛弃的你,这次要抛弃别人了……”

    “对不起……”鬼火眨着眼睛,“我一点都不想丢下千方,但我无法违背约定……所以,对不起,千方。”

    奶奶着皱眉苦笑着,敲了鬼火的头。

    “你还真是没大没小。”

    “是啊,我一直都是这样呢,妈妈。”

 

    我看着鬼火扶着奶奶站起来,缓缓向外面走去。

    “觉得活着遇到好事了吗,灯?”

    “啊……是呢,这次也没能活的久一点,有点可惜呢。”

    幽灵们走得很慢很慢,他们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看到奶奶比出一个“嘘”的姿势。

    “不要和妖魔打交道、也不要和鬼神交易。”我听到她这么对我说。

    “法术马上就要完成了,等一下,就把你的名字还给你。”

 

    幽灵们一步步蹒跚着。越走远,奶奶的背影就越健朗,她的头发长长、变黑,皱纹如同融雪一般消减。

    我看着奶奶年轻时的模样,果然同鬼火说的那样,我和奶奶,长的很像。

    “鬼火!”我喊他,他没有回头。

    “苍灯!”他依然头也不回向前走。

    “爸爸!”最后,我几乎要哭出来,怪不得我觉得他很眼熟,那是爸爸年少时的样子。

    他这才看向我,狡黠地笑着。

    “你看,我没骗你吧,你见过我。”

 

    天蒙蒙亮了,大人们听到我的喊声,从另一个屋子跑过来,他们换上了统一的白衫,扎着三角巾。

    妈妈顶着巨大的黑眼圈站在我身边。

    “我不明白啊,妈妈?”

    “怎么了?”

    “我看到爸爸了……”

    “是吗。”

    “还有奶奶,她说,要把名字还给我。”

    “嗯,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妈妈回答我。

    我看到其余大人有搬着大镜子的,有扛着水盆的,还有一些在地面上画着字符。

    “快!快!时辰要到了。”主持人这样指挥着。

    “要做什么?”我看着憔悴的妈妈,她先环顾四周,然后看着我。

    “你也快去换衣服,要开始最后的法术了。”

    “法术?”

    “嗯,是你奶奶的遗言,在最后把名字还给你,大家都是为了这个才参加葬礼的。”

    我去里屋换上白袍,戴上被准备好的披挂和念珠,出来的时候,大人们已经按着地面上用粉笔标记的时辰方位站好了。

    主持人把我领到正中间奶奶的遗体旁。

    舅舅他们明明只是一般人,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神怪的事的?花了很长时间吃夜宵的大人们,是跑去演习了?

    细碎的念咒声响起来,大人们在四周开始轻轻拍起掌,我从我些许的鬼怪知识里淘得,这似乎是某种变种的替身术。

    北位的主持人向我走过来,他敲开奶奶紧握着的冰冷僵硬的双手,从里面掏出纸片。

    一张被贴在奶奶空白的灵牌上。

    我看到灵牌上贴着“万叶”。

    “恶灵们,你们要的孩子在这里,速速带走吧!”

    牌位被朝天空投去,卷起的山风里,闪烁夹杂着尖牙和利爪,妖魔们追着牌位而去,简易的杉木板子瞬间被四起的怪风撕的粉碎。

    原来那块粗劣的灵牌就是要用来销毁的啊。主持人把另一张贴在我额头,上面依然写着“万叶”。

    “来,说出你的真名吧。”

    我已经把自己的本名遗忘太多年,就这么化为“千方”生活着,要与曾经的名字告别,我感到一丝痛楚。

    “我……叫做万叶!”

    但是不是为何,见到缓缓远去的爸爸和奶奶后,虽然还不知道其中理由,我觉得我必须将千方的部分,切断。

    我深呼吸。

    “我的名字是万叶!”

 

    东边已经能够看到散射的日光。

    术法仪式结束后,奶奶的遗体被迅速整装,收进棺木里,白盖头被掀去了,我看到老人安详地沉睡着。

    “这样就全部结束了,小万。”

    妈妈用那个我久违的名字喊我。

    “妖魔是契约主义者,即使知道被假人骗了,也不能再回来伤害你。”

    “嗯。”我点点头,很小的时候,我从奶奶那里听到过类似的教诲。

    “这样你就安全了。”

    我再次点头,看向来宾席。大家都是为了我而来,为了完成咒术,保护我的安全。

    ……奶奶是替你死去的。

    然后,妈妈默默的告诉我。

    我觉得心底就像被突然抽空一样。

    与妖魔打交道是危险的,恶灵喜欢吞食有力量的人,遇上无法战胜的妖魔,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这个家族才会逐渐败亡……

    我的爸爸死于奇怪的意外事故,寻根究底起来,那起奇怪的意外或许就是某种作祟吧。当年,妖魔是想要吞噬爸爸、还是我呢?或者是全部?

    我觉得我是受到爸爸的庇护才存活的。

    “奶奶一直有负罪感,她说自己低估了妖魔的力量,害死了苍灯……”妈妈发出就像是在读着厚重的史书的声音,满满是悲怆感。

    这个家族在败落,知识、力量和技术,也都在逐渐流失,一代弱于一代的子嗣们,不断沦为妖魔的饵食。

    我和爸爸甚至是什么都不懂地行走在魑魅魍魉之中。

    妈妈断断续续的解释,我的疑点逐渐被串联起来。

    妖魔们绝不会去袭击有着守护神的千方,所以奶奶把“千方”的身份给了我,自己成为“万叶”一个人躲进山里,等待着自身死亡来化为守护的人柱。

    一个人住在山里,对老人是件辛苦的事,也因此积劳成疾而早早亡故。

    绝不见面、绝不联络,是不是害怕被恶灵发现有两个千方和万叶,而破坏了法术呢?

    ——我没有你这个孙女!

    奶奶狠狠打我的那天,正是我成为“千方”的前一天,这个偷天换日的法术在那时就悄悄运行了。

    她没有“万叶”这个孙女,却在第二天,冠上了“万叶”的名字……

    她抹杀了她自己。

    大人们从奶奶遗物里,整理出许多未邮寄的书信,收信人栏填着妈妈的名字。

    我想象着孤独的老人一边眺望着亲族的温暖书写着文字,却又因为害怕邮件被妖魔追迹而慢慢封存进箱子里。

    那些在生的日子里无法传达的言语,终于在今天到达我们的手里。

    ——我再怎么谢罪,如今都已经没有意义。

    ——灯已经不在了,如果连阿万也没有了的话……

    ……

    我一点也没有心思往下翻阅。

    这可悲的血统会延续到何时?先人为了保护后人不断献身,奶奶的母亲、我的父亲还有千方奶奶自己。

    我的爸爸为了保护我而死,奶奶为了保护爸爸珍爱的我而死,这两道人柱深深地立在我左右。

    我曾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孩子,但这份浓烈的爱突如其来地摆放在我面前时,我丝毫无法诞生被爱的幸福感,只能含着这份辛辣痛哭。

 

    我跟在棺材后,绕过影壁,走向大门。

    两个意外的人站在那里对我笑着挥手。

    爸爸和奶奶的幽灵,此刻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英姿风发的让我嫉妒。

    我还以为他们已经走远了。

    此时,看到他们还在这里,刚刚得知实情而焦躁不已的心脏,稍微得到了安抚。

    幽灵跟随着自己的棺材并肩散步着,简直是世上最怪异的风景。

    我是被爱着的。

    被爱着。

    多么快乐。

    跨出门槛的时候,外面居然已经聚成了人海。本来只是安放花圈挽联的墙根下,不知什么时候起排着许多来客,因为奶奶不许亲属以外的人参加丧礼的遗言,他们在等待着最后的送行。

    花圈上的白条已经被撕掉,露出“千方”的字样。

    “千方老师!一路走好!”

    “大师!走好!”

    “走好啊!”

    奶奶或许是被很多人爱戴着的吧。

    那两个幽灵也听着喊声,对视着吃吃笑起来,向路边的人挥手。

    可惜其他人什么都看不到。

    “小千!”

    “是小千啊!”

    除了人类,树林草丛里钻出无数的妖魔鬼怪,也挤进队伍中。

    “灯少爷也在。”

    “小千!再见!”

    “灯少爷!下次一起来百鬼夜行吧!”

    我觉得,他们已然是带着百鬼游行了。

    队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聚越庞大。

 

    鞭炮轰轰地炸响。

    送葬的队伍动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