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为了什么才去当关宁铁骑的?”

墨君又想起了燕子对他说的话。

他离开那破旧的巷子已经很久了,内心也久久不能平复。天下太平,盛世安宁,这样的景象对墨君来说似乎遥不可及,他想象不出来这样的情景,一直以来他都是独自一人,外界的一切都与他关系不大。

‘还有,保护吗?’

墨君没有想保护的人,他唯一尝试去帮助的女孩死了,这让他对于保护别人这件事没有信心,甚至抵触。再者说,他也没有什么理由去保护别人。

相反,杀人的时候墨君没有犹豫。杀掉那两个土匪的时候是这样,杀掉阿九时也是这样,为了生存,墨君打猎了不少动物,当他夺去它们的生命时,没有动摇,但对人也是这样,就太奇怪了。

 墨君也知道,自己很反常。反常到他自己都为之厌恶。

马蹄声起,尘土飞扬。

墨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吓到了。

“你就是朱墨君吧。”

骑在马上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看装束应该是关宁铁骑的一员。他把腰牌展示给了墨君看,然后说:“请跟我走一趟吧,我们将军找你有要事。”

“可我还有任务在身……”

“没有关系,我会让其他人替你办的,”那人想了想,又说,“千宁先生也在那里等你,说有要紧的事情找你。”

这么说完,那人从马上下来。

“嗯,好。”

墨君同意之后,那个人就这样牵着马带着墨君前进,还频繁地向身后的墨君那张望。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骑马所以才特地牵着马带自己走呢?墨君这样想,可他总觉得有点奇怪,因为那个人看自己的眼神让墨君一阵刺痛。

“怎么了吗?”

“啊,没什么,就是怕你走丢了。”

那人轻轻一笑,面容缓和了不少,把手里的画像藏得更深了些。

墨君跟在那牵着马的男人身后,不一会儿就走出了巷道,紧接着又穿过了几条街道,几番周折后,他们终于到达了最后的目的地。墨君还不熟悉燕京的城市结构,但他总觉得这个男人带着自己饶了不少远路,一路上很少有见行人。

“就是这里了,请随我进去吧。”

墨君眼前即为将军府。这是栋雄大的建筑,单一扇宽大的正门就显露着威武气派的样子,大门前有几阶小的石梯,石梯两旁分别有栩栩如生的石狮坐镇。墨君不由得在心底感叹,这就是京城啊,与乡下地方差太远了。

男人走上前,手握门前圆环,叩响大门。

大门打开,应门之人与男人四目相接,寥寥数语之后,大门便完全敞开,与墨君想象中相悖的是,那名应门人穿的并不是一身素袍,而是盔甲。

“不用感到奇怪,这里是将军府,随时都要保持警备状态,像我这样穿着盔甲的家丁不在少数。”应门人说,“快进来吧,将军和千宁先生都在等你。”

墨君犹豫着,他的内心对此似乎有些抵触,虽然他说不上是哪里奇怪,但还是让墨君犹豫了不少时间。可是此时此刻,墨君是必进不可了。

当墨君走入府内,当即问:“千宁先生在哪?”

然而话音还未落,大门已然关闭,发出一阵闷响。

沉重的响声宛若信号,刹那间整个府上的房门都纷纷开启,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从各个房间涌出,顷刻杀气弥漫。

墨君还没来得及理解事态,身体就已经先做出了反应。他的右手猛然握住汉剑之柄,只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把剑拔出来。

因为一只手抵住了他的剑柄。

这几秒的耽搁足以致命,数把长刀已经架住了墨君的身躯,让他无法动弹。余下的几十名士兵则手持兵器,把墨君团团围住,确认墨君无法反抗之后,抵住墨君剑柄的男人对站在门前,把墨君引进来的两人点头致意。

“副将,接下来该怎么办。”

士兵里有个人向男人询问,这个男人就是齐欢。

“先把他带到将军面前吧。”

齐欢淡淡地说。

“你们,在做什么——”

面对这突然的变化,墨君只能这么问了。然而,谁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下一刻,他的颈部就被齐欢的刀柄所击,黑暗蒙上了他的眼。

“干得不错。”

没等齐欢把昏迷的墨君送到周泰山面前,周泰山自己便先过来了。

“将军大人!”

“行礼就免了,把他带去刑部,”周泰山说完,望向身后的千宁,“老友,别忘了我和你说的事。嗯,赶紧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

站在周泰山身后的千宁暂时不语。他想,或许周泰山做的事也不算错,妖怪是危险之极的异物,人类只要稍有放松它们就会引来灾祸。

千宁悄悄地望了倒地的墨君一眼。

但,这就算对了嘛?先皇若也是抱有这种错杀一千不放一个的想法,那就别说结界了,九姬能不能活下来都是问题吧。

哎,罢了。现在还是先静观其变,不再提这事为好。

“将军,请留步。”

千宁正色道。

“还有什么事吗?”

周泰山转过身,他的眼神仿佛在告诉千宁说,关于墨君的事已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有一件东西想要交给大人。”

千宁从衣物中取出一支短笛,把它交到周泰山手中。本来这支短笛裂成了七八块,但千宁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用浆糊把它粘了起来。

罪人之遗物躺在周泰山的手心里,昨日情仇仿佛都已作古,剩下的只有回忆。

“谢谢。”

“那我先走了。”

“好。”

韶华散,笙歌止,在那斜阳的余晖中,千宁听见一位老人幽幽的哀叹,伴随着那孤单的背影,逐渐远去。

漆黑的夜,

稀少的星,

没有光亮,眼见所见皆为黑暗。

融化的雪,

褴褛的衣,

失去温度,血肉身躯慢慢冰冷。

狭小的笼,

孤单的人,

回忆起那半开玩笑的温柔威吓,伴随着从无尽深渊中走出的黑影化为最恐怖的咒语。

那面目可憎的妖怪,就站在铁笼前,长舌从铁笼的缝隙里钻入,缠在笼中人的脖颈之上,似要其窒息,或身首分离。

……

墨君从噩梦中醒来,浑身被汗水淋湿。过了好一阵,他才从惊愕中恢复过来。

心情平复下来的墨君,发现身上被绑着锁链。他被锁链捆死在墙上,铁锈味飘进他的鼻间,这刺鼻的气味渐渐让他的头脑变得清醒,他又看到自己的脚踝处被上了脚链,双手也铐在一起,还有满地的污渍。

墨君已经动弹不得了,尽管如此,四肢酸麻的感觉如同万蚁噬心,墨君还是努力换了个还算舒服的姿势。

为什么,又变成了这样?

“我,什么也没做啊。”墨君小声地说,他的嗓子明明很好,声音却变得那么沙哑。

从什么地方开始出错了?

墨君回忆着,所有的记忆都指向了一个点,就是在郊外发生的那一件事。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的话,或者说是墨君没有去管的话,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吧?墨君的潜意识里已经认为是自己的那副模样被人看到了,才会被关起来的。

和那个时候一样啊。

以前他为了救那个女孩儿,成了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那个样子似乎被村中的哪个人看到了,而在发生那件事后,他就被村民们活活捉住了。这一次,也是如此,不过,应该是九姬看见的吧,那个时候她是不是在装睡呢?

不管怎样,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自己被捉住关起来了。

监狱过道里,幽暗的灯火闪烁着。借着微黄的光芒,墨君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这里并不是用来关押犯人的地方,要问为何,那就是在对面监狱的墙壁和地板上,全是大面积的爪痕,咬痕,甚至被烧焦、侵蚀的痕迹。

虽然那间监狱里空无一物,但墨君已经明白了,这里十有八九是用来关妖怪的地方。这个事实恰好印证了墨君的胡思乱想,让他的心渐渐沉入海底。

“关灯!”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谁的话语。然后,在这监狱过道的墙面上无数勾连相接的符文发出光芒,一瞬间,风吹过,吹灭了点点星火。

黑暗,锁链,狭小的空间。

宛若开启潘多拉之盒的条件已然集齐。

“不要……”

墨君简直就像被丢弃在夜里的小孩子一样,只能喊出无助的语言。

“不要,不要过来!”

在幽深的黑暗里,墨君看到了一只巨大的妖物,它像人类一样站立,一双手满是尖锐的利爪,而它畸形的嘴里伸出长长的舌,唾液四溅。它慢慢的走进,慢慢的走进,它把手压在墨君的肩上,它的舌就快要刺进墨君的脑子里。

不过,那只是单纯的幻觉而已。

只是这幻觉却是无可磨灭的阴影。有人说过,妖怪,是以人类的恐惧而活的怪物,它们存在的意义仿佛就是在人的心中刻上名为“恐惧”的感情。

“啊——啊——”

粗重的喘息声,锁链“铛铛铛铛”的响声,就是对这句话的肯定吧。

墨君大汗淋漓,那些锁链因为他的挣扎而在他的身体各处烙下了深红的伤痕,尽管这样墨君还是不断地挣扎着,就好像他再努力一下就能挣脱这坚如磐石的锁链一样。

“呼哈,呼哈……”

墨君的瞳孔放大,他的眼里映着的只有黑色,但他却在直面着梦魇。

“要乖乖睡觉哦,不然的话……傲因会把你抓起来哦,妖怪最喜欢不听话的孩子了。”

曾几何时,墨君的母亲,那个名叫楚墨的温柔女性,就是这样哄年幼而调皮的墨君睡觉。

然后终于在某一夜——在墨君被村民粗暴的对待,锁紧笼子里丢进荒郊野岭时,他见到了,那个名为傲因的妖怪。

“不要……不要!”

墨君狂蹬着腿,像要就这么往后退一样,但锁链阻碍着他的行动,在他的腿上留下深红的烙印。

“你在害怕吗?”

“哈……哈……”

那不夹杂任何情敢声音,却让墨君冷静了下来,不知何时,牢房内已是灯火通明。

这声音就像楚墨用那句话惹得年幼的墨君失声痛哭后,所安慰的另一句话一样:“啊,啊,别哭了,别哭了……没事的,爸爸会保护我们的,对吧。”

墨君抬起眼眉,那一头秀长的银发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

“大人,您有什么想问的就赶紧问吧。”

站在牢房外的九姬轻轻的点头,同时她又说:“拿点水来吧。”

狱卒眉头一皱,但还是照办了。没多久狱卒便拿来了一碗水,但看他的架势是要把水直接泼在墨君身上来让墨君清醒。

“把碗给妾身。”

话是这么说,九姬却是直接把碗抢了过去的。

“锁,打开吧。”

“大人,太危险了!”

“妾身,在你的眼中不也很危险吗?”

九姬头也不回的说。她平平淡淡的语调才最为可怕,让狱卒瞬间紧张起来。

“你,一直在发抖呢。”

狱卒一时说不出话来,沉默过后,狱卒还是打开了牢门,退到一边。九姬默默地走了进去,把碗放在墨君嘴边。墨君看看九姬,九姬也看了看墨君。

“……没有毒。”

九姬一本正经地说。

   “呃——”

墨君的喉咙干燥的让他说话的声音都沙哑了不少。

“……不会下毒的。”

九姬继续一本正经地说,她刚才听见墨君在说些什么,但没有听清。

“有,有点远,喝不到。”

这一次,九姬听明白了,她有些尴尬的把碗口直接抵在墨君嘴唇上。

清水入口,涓涓细流从墨君口中流了下去,润湿了他的咽喉,一碗水下肚后,墨君激烈地咳嗽着。

等到咳嗽声停息后,九姬低声说:“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关起来吗。”

墨君沉默以对。

“户部查不出你的户籍,”见墨君不语,九姬便自顾自的说道,“也查不到你父母的户籍,户籍是人类身份的凭证,而你没有,所以,你被抓起来了。”

墨君惊讶的看着九姬,因为这与他所想的原因出入太大。

“你是人吗?”

“……是的。”

墨君重重地点头回应,尽管锁链勒得他脖子生疼。

“如果你真是人类的话,那就应该会有户籍,我会让他们再查查的。”

九姬一边说着,一边背对着牢房外面的狱卒,她从怀中拿出一块用纸袋包着的烧饼,小心地绕开铁索塞进墨君的衣服里。墨君呆呆地看着九姬把烧饼塞进自己衣中,一时愣住了。

“趁热……吃吧,别让人发现了。”

是啊,烧饼真的很热。热到即使隔了层衣也能感受的到,不,与其说热,不如说是烫吧,真的,烫到墨君难以忍受,鼻子一酸。

他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这个蹲在他面前的少女,基于怎样的原因,又是为了何种目的,让她这样对自己?

“妾身,其实与汝很像也说不定……其实汝已经看过妾身的那副身姿了吧,即便如此,你也不曾害怕过妾身。”

九姬缓缓起身,她就要离开了。

“你一般待我,我也就一般待你了。”

牢门上锁,狱卒领着九姬离开。在那漫长的走廊中,九姬忽然回望了一眼,那个少年害怕的模样,又与曾经的自己何其相似呢?

   待到他们离开半晌后,符箓再次闪烁在这走廊中,黑暗来袭,一切再次归于沉寂。

记忆中的梦魇又一步步地逼近了,这一次,它止步于牢门前。墨君缩在角落里,不去看它,他用尽各种方法,各种手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二虎之力才把烧饼拿了出来——还好墨君的手不是被反绑起来——烧饼还有些热度。

没有光亮,墨君就寻着香味咬下去,一口口的要在烧饼上。面粉的味道与少女的体香萦绕在墨君的唇齿之间,他的眼角划过泪珠,滴在上面,与这香味交融。

“谢谢。”

再无他人的寂静牢房里,不时传出道谢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