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想着,也懒得点灯,摸黑走入了走廊尽头的和室,这里是他真正的居所,也是他在这幢宅邸里占用的唯一一间,毕竟多了也用不了,说是他自己的家也可以吧。

“我回来了。”

没有人应答这句话,他也知道,可始终没能改掉这种奇怪的习惯。

他没管那么多,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昏暗,一方面是处于山中,一方面也是傍晚,以及这场雨的缘故,但好在透过一格一格的纸窗子,也能看出一些白昼的余韵。

“啊,欢迎回来!”

温和细腻的声音在昏暗里传来,紧接着如同惊鸿飞鸟一样,身形娇小的少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不由得让人眼前一亮。

他呆住了。

“欢迎回来。”

她再一次说道。

营业性的笑容挂在少女的脸颊上,可是完全让人感受不到做作矫情,反倒很清爽。

“哦,……我回来了……诶?!你,你谁啊?!”

大概这个男人向来都不是什么机敏的人,而且在山里慢悠悠的过了几年,他居然还好好的回答了一句,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原来眼前是个女孩子啊。

“………”

“………”

奇怪的氛围开始如潮水般扩散,少女好像期待着他说些什么,不过他实在说不出什么。

“那个——”

“先吃饭还是先洗澡?”

如同只是在等待着一个信号,并没理会他实际要说的事,少女继续说着自己的这一套。

“肚子饿了,先吃饭吧,今天吃什————”

“嗯?”

女孩眨了眨亮闪闪的眼睛,等着他说出了半句就没说下去的话。

“那个……”

“是?”

“我没走错吧,这里是……”

他有些不自信了,开始环顾四周,这里应该是自己的家没错吧,外面的风铃是自己无聊挂上去的,那边的花瓶里插着自己昨天摘来的石竹花,这里确实是自己的住处没错啊。

但是这个人……这个女孩子的出现,不禁让他犯起了嘀咕。

“应该是没错……吧,我也是听别人说这里有一个可以帮到我的人,我才过来的。”

少女把手背在后面,在脏污的榻榻米上踩着粗布袜子,也不怕脏,撒飒飒的绕着他转了几圈,像是在考量什么。

可能是不习惯被别人这么审视,他也满是惊疑的看着眼前衣衫破旧,但却明晰可辨其姿容的少女。

很普通的和服,但是又破又旧,看得出赶了不少路,额前几缕青丝散乱。

像是看着变化成人形的狐狸或者狸猫一样,他上下打量着少女,如同要找到她顶着的叶子。

可惜这真的是个活生生的女孩子,不是什么神异志传里面的妖物。

“您是松本阁下对吧。”

少女好奇的打量着眼前那个男人。

其实这个人如果刨除现在这一身破烂衣服,以及满身的脏污,还是勉强可以一看的。

不算高的个子,标准的武士发髻,邋邋遢遢的和服满是泥垢,上身一块一块,还没成型的肌肉与早就留下刻印的道道伤疤,因为室内光稀缺看起来都是黑黝黝的,脸色有些病态,胡渣疏于打理。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绝对不是什么勇武的莽夫,说不定好好梳洗打扮一番,还会是个名门的年轻当主。

“……”

“您是松本阁下吗?”

少女以为他没听清,又一次重复道。

他仿佛始料未及一样,

“貌似是,有什么事吗?”

他用力想了想,思忖片刻,才这么模棱两可的说道。

也不能怪他,因为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该不该承认这个名字,这不是他的名字。

确切的说,这是他做杀手的时候用的假名,之前的名字比这个要文雅许多,也漂亮许多,如果在有常识的人面前说出来,当然也响亮许多。

“那就没错了,我是来委托工作的。”

委托工作?

他始料未及这句话,如果少女说是意外闯进来的,他也会好好招待一番然后送她回去,但是她却是来委托工作的。

“是……什么样的委托?”

“……杀人。”

少女的眼神在那一刻突然空洞了,但微笑还僵硬的维持着,不过这可以称之为笑吗?我想也太过凄惨了点,但这只是在那两个字随着嘴唇的一张一合,之后的一转瞬又回到了刚才的“万媚”面具式的笑容。

(注:能乐面具之一,有兴趣的可以去百度一下)

“您不是杀手吗?”

对于杀人这种事居然可以轻描淡写的说出来,而且……面对一个她毫不了解的杀手,也可以这样轻描淡写的说话,这个孩子应该比她的外表要成熟许多吧。

“呃……我不杀人的,我……抱歉。”

与那边“没什么,无所谓”形成对比的是他这个年长者的态度,反倒是他有些惭愧了。

又不是第一次和女孩子说话,他却有点怯懦,也说不上是怯懦,就是不好意思,因为这孩子的眼睛很有神,如同一个晶蓝色的漩涡,只要看一眼就会把他吸进去。

这孩子确实很可爱,带着点奇异的水蓝色双瞳,有点发青的长发被束成了马尾,并非是一般女孩子经常梳成的丸髻,大概才十五六岁吧,嗯,最多不超过十六岁。

她的脸颊很可爱,而且圆鼓鼓的很想让人捏一捏,会像咬住煮过的年糕一样,“噗扭————”地牵出很长吧。

他这样想着,稍微有点分心。

“明明是杀手?”

“因为一点特殊的原因……会有的吧,这种事,毕竟杀人的勾当,不是喜欢玩这种游戏,或者实在没钱,也没谁会选这个,我……”

他说着说着住了嘴,感觉自己说得有点多了,话多的人从来都没什么善终,他很懂这个。

叹了口气,男人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也不认为这么小的孩子到底能有什么委托,无非就是哪个村子里的男孩吵架了,然后心里有气之类的,小鬼到底是小鬼,说不定回去之后就和好了呢,到底是谁惹她生气了啊,青梅竹马?

屋子里有些暗,他仿佛无视了那个人一样,自顾自的找起了油灯,蜡烛,反正是这个破烂宅子里有的,能发光的东西,他都找了出来。

就在他翻箱倒柜的时候,后面那人继续说道:

“不过……您不像没钱的样子”

“嗯。”

嘛,确实,如果只是靠杀手的活计,他恐怕开张第三天就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去换钱了,活像个落魄武士,还好他的生财之道不仅仅是靠别人的命来换,这个有点不划算。

“而且也不像什么试刀斩人的邪魔外道,至少这个可疑的女人突然出现在您身边的时候,您没有动过半点杀心。”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不耐烦了,但他的脾气一直很好,可能真的是这场雨让他有些烦躁吧,但或许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呢?

他没办法,索性也不找了,在榻榻米上随便扯了个几乎只剩两层皮的坐垫,正襟危坐的问道。

少女也学着他的样子,连忙端端正正的坐好。

“我不是说过了吗?就是来拜托你帮我个忙的。”

“我不杀人。”

“杀手却不去杀人?”

“那是我……”

他想要辩解……不对,他想说出,他想倾诉什么,但他还没蠢到和这个素昧平生的人说这些,就算是年纪,时光这些阅历的磨练,也能让人有很强的自制力,他们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也知道不能随便就说出什么。

“你真的不应该来找我,而且天底下也不是就我这里能帮到你。”

“唔,大概吧,但我还是找到了您,不过我也只能找您了。”

“哈?”

“别人看我没钱,都是直接把我赶出来的,您这里是我最后的指望。”

趁着和她对话的功夫,油灯已经点亮了,烛火明了,填充了破烂却能让人躲避一阵的屋子。

“不过我这里也不行了,嘛,退一万步说,你想要杀什么人,也要有相应的报酬,你现在别说一个小判——”

“没关系,我还……”

她着急地抢过了话头。

一直没什么情绪波动,简直就像人偶一样的少女,突然间神色紧张起来,两手捏住了自己下着膝盖前的那块衣襟,小小的手攥成了更小巧的拳头,不住地发抖。

“我…………我还有自己。”

“你?”

“没,没错,我……我可以用,用身体付的……”

最后那几个字她迟疑了好久,才低着头,一字一顿的说了出来。

没错,她才十六岁左右,正是一个女孩子最好的年纪,她的容姿,身材都印证了这点。

说到这里,少女声音有点颤抖,手也带着点颤抖,缓缓伸向脑后,把自己的头发散开,幽幽的澄明灯光里,少女的发瀑渡上了一轮烛辉。

随后,少女要解开腰际的衣带,虽然肌肤尚未露出多少,可是肩旁的衣服已经松垮垮了,于是肩内的锁骨,随着长发脖颈,如同最有资历和本事的匠人,穷尽毕生心血雕琢出的名作一样,精致得不像人间所有。

接下来她要做的是什么,他很清楚,他是一个有常识的大人。

不过那个人,至少作为一个大人,对于后生的责任心告诉他要阻止这种傻事。

“只是杀一个人而已,你这样可是会嫁不出去的,别这么做。”

他背对着少女正坐,双臂环抱,闷声闷气的说道。

“这样也无所谓,因为我自己觉得值得。”

“蠢货,你自己这么觉得,可是你一定会后悔的,啊啊……”,他神色窘迫的挠了挠头,“到底什么事,能让你——”

“仙台藩……伊达家的一个家老。”

“嗯?”

“母亲本来是游女,当初邂逅了这个人,她以为这是可以让她离开那里的希望,她也很喜欢这个人,甚至和他有了孩子……为了我,她本来不想继续做下去了,可是那里的人哪里能答应,母亲只能寄希望于那个永远不会再来的家伙……”

“……”

听者板着一张脸,他原本并非是这样的人,可是看得太多了,他不得不板着脸,否则他大概会比任何人都要感情用事。

“最后为了逼迫母亲重操旧业,他们打起了我的主意,也就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不得已……可是她生下我之后,体质本就已经很弱了,可还……第二天早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发现睡在我身边的母亲大人,结果却街边看到了一具早就变冷的尸体,母亲她,她已经……已经……”

说到这里她环抱着身子,往前用力躬着,可能当时的惨象她这辈子都不会忘掉吧,即便想忘掉也忘不掉。

是因为身子很冷吗?还是……

她不住地战栗着,仿佛陷入了比周遭更加黑暗污浊的泥沼,挣扎着却无法脱身。

“母亲大人……”

“够了……别再说了,我不想听,你也别再想这些事了。”

世间的各种不合理的事本来就是有的,无辜之人横遭被诛,弄权贼人上位得志,形形色色的苦事他见得更多。

这种事没法管,官家只会搪塞过去,也正因此才有了他这种职业存在的合理性,建立在不合理之上的合理。

“可是你确定这种事,只杀一个人就能了结了吗?”

“如果不是那个人,母亲大人也不会死!那个人……”

少女的表情一直波动不大,但现在她却在哭,当然这个人听得到。

“你确实不应该去的,而且你的母亲也不希望——”

“我不能不恨!唯一的母亲大人……唯一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了。”

家人很重要吧,对你来说。

不过家人可以是最可靠的港口,也能成为逼你走到绝路的恶鬼。

如果说鬼是带着般若面具的人,那么世人,就是穿着华服伪装的鬼。

那个人心想着与这个孩子没关系的一些闲事。

外面的雨势渐渐变大了,淅淅沥沥的声音里掺杂了垂在屋外的风铃的声音,凄惨无依,如同水中浮萍。

他这个人,吃了二十六年的白饭,什么都明白,他知道这个孩子想要杀的人,对她的伤害究竟深刻到了何种地步,让她付出一切只为取他一命。

可原则就是原则,如果因为这种程度的事就打破,那自己的原则也就是这种程度而已。

“你回去吧,我这里不留闲人,而且……我也不会随便答应这种事,就算你用什么付账都没用。”

他还是没有转过身子,只是换了个姿势躺下而已,顺便朝身后挥了挥手,这是“送客”的意思。

“但是……我,我没办法再去别的地方了……”

“我杀不了人。”

“那就请让我住在这里吧,直到您回心转意为止。”

“我这里可不是旅店,不招待雇主以外的人。”

“唔,可是这里……”少女环视了一圈,苦笑着继续说道,“这里比旅店的柴房还要乱,我会打扫的,而且每天的饭也请交给我!”

“……”

他没什么话说,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里在他看来也只是个睡觉的地方而已,喝酒的地方就在山下,吃饭也顺便能解决,这么看来,这里其实除了睡觉也没有别的用处了。

“总之你是赖上我了对吧。”

“嗯。”

“赖上我可是没好处的,我可不会让你吃饱,像你这种孩子,都应该快点回家的,你……”

“我没地方回去。”

叮叮…………

风铃不知何时如同雨滴一样窸窸窣窣响了起来。

和室的门被风吹开,少女散乱的发丝也因而凌乱飘舞着。

“抱歉,刚才说到这些……”

“没事……我这就走了,刚才给您添麻烦了。”

沙沙沙……

榻榻米和布料摩擦的声音响了一阵,过了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麻烦终于走了,他放松地躺下,把身子张开成“大”的形状。

外面,雨依旧没有止歇的意思,风铃声越发明晰的回响,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然被这雨声,这风铃肆意凌乱的响动,扰得很糟心。

嘎啦——

远远地走廊尽头,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很响,外面的雨声飘忽未定,也传入了空荡荡的和室。

“等等!你!”

他满脸晦气,爬起了有点累也有点黏糊糊的身子,往外走去。

走廊里充盈着新鲜的水汽,晚间的风让这个并不壮硕的身体感觉到了一阵清凉。

少女站在门口,素手轻轻扶着门边,向这边看去,眼神空洞的看去。

依旧是刚才的脸庞,只不过换成了略带疲倦的面容,衣带只是被匆匆系好,但还皱皱的,依旧松松垮垮颓在风中,纯白若雪的肌肤被浸泡在如纱一般,朦胧昏沉的夜色里。

看到她还没走,男人松了口气。

“只是帮忙打扫的话,可以让你住在这里,不过我只有晚上才会回来,你自己在家里没问题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