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直到最近,我才知道我們家偶爾會出現一些平常絕對見不到的客人。

「晚安啊師傅,這麼晚還來打擾。山上的農產品給您送來了一些,裡頭還有隻放山雞請趁新鮮吃了吧。」

 四下無人、就連便利商店也幾乎無人光顧的深夜,我家卻迎來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客人。

 從對方戴著的口罩來看,或許是感冒了──但是,長著人的身體又是狗頭、還帶著遮住狗嘴的口罩的客人,到底來找我爸做什麼呢。

「哦,放山雞啊。」

 穿著睡衣、拄著拐杖的老爸看了一眼對方黑色的鐮刀尾後面的大紙箱。

「所以你生病了嗎?感冒的話,我明天早上再配點藥給你好嗎。」

「這次來並不是為了別的事情,請您兒子特別出來坐也是不是為了別的。師傅您這次有要參加『市集』的事情,是真的嗎?」

 坐在老爸旁邊的我看著對方立起的大耳朵和搖來搖去的尾巴,但是從睡夢中被挖起來的我只想回房間睡覺。

「怎麼會啊,人類不參加這不是一百年前就有的規矩嗎。你們北投山上的不是最討厭人類的嗎。」 老爸,喝了一口茶。

「那也是因為軍隊直接帶著一隊和尚和陰陽師上山了啊,而且那也是一百年前的事了。」狗頭攤手,「也不是所有妖怪都討厭人,像我就很喜歡山上便利店的那個笑起來有酒窩的女店員。她摸我肚子還請我吃狗食的時候實在是太幸福了。」

「果然我不是很懂你們狗……不不重點不是這個,你找我兒子幹嘛?」老爸瞇眼,「如果是要秋成上山,這個我不答應的哦。」

「實際上是這樣的,秋成弟弟,您認識照片上這些人嗎?」

 狗頭從大衣裡拿出三張照片。

「前一日的市集,他們在賣鹽酥幼蟲的攤位上鬧事,現在已經被委員會的女巫和青龍明神大人扣押在山上、就等待您去指認了。」

「……你開玩笑吧。」

 我看著那三張照片。這樣的狀況總覺得似曾相識,而且我的火氣又上來了。

「秋成,角收回去。沒禮貌。」老爸指著我的頭頂。

「果然你們是認識的嗎,據我所知那三個人用帶有侮辱色彩的字眼侮辱店主的時候,就有提到秋成弟弟你是『蛟』的事情。是好到可以現出原形的朋友嗎?」

 狗頭人歪頭。其實要是不是妖怪的話,這動作還蠻可愛的就是了。

「是啊,我們感情超好的。」

 我摸了摸自己頭上的大角和臉上暴增的鱗片、一邊想像他們哭著在攤子後面用牙籤挑幼蟲腸子的可憐光景,一邊試圖將冒出來的東西壓下去。

「秋成,我看你好像怨氣很重,是老爸我的錯覺嗎?」

「沒有沒有,我們感情是真的很好哦!」

  別看我這個樣子,我們的感情可是真的非常好呢──

 他們會把我的書包從樓上丟下去還潑我一臉草莓牛奶,就是這麼好的朋友呢!

「那就行了,請你們務必參加明天的市集,而我會去轉告女巫和青龍明神大人。」

 狗頭從沙發上站起來,朝我們微微一鞠躬。

「順帶一提,有關雞的料理方法,我個人推薦法式香草烤雞 。」

﹣﹣﹣

想不到還能遇到他們,所以說這個世界真小。

以莫西幹頭為首的三人組,是我校高中一年級(現在是二年級了)最差的班級裡最混蛋的三個人組成的。基本上,被他們看不順眼的傢伙不是腳踏車被噴漆、就是自己的東西會莫名其妙地壞掉。

──總而言之,就是一群認為裝成不良少年很帥的白癡。

「晚上的事我感到非常對不起,所以這杯咖啡是請你和你父親的。」

 荒涼又炎熱的斜坡上,先前見到的狗頭人已經拿著兩杯咖啡在等我們了。

「那個,你的感冒還好嗎?」

「不不不……我以前是繁殖業者丟在山上的狗,那個時候打打殺殺的留下了很多傷,拿掉的話我會嚇壞小孩子的。」

 說起來,不只是絲綢般的黑色短毛皮和鐮刀尾而已、對方臉上局部的橘色斑紋也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杜賓犬──那天晚上我果然沒看走眼。

「那麼師傅的腿腳還可以嗎?可以走山路嗎?」

「當然可以了,你以為我放心讓秋成一個人去啊?」老爸接過咖啡,「所以市集的入口在哪?」

「這邊請。」

 肉頭人帶著我們兩個走向了斜坡上的、隱藏在巨大的榕樹和各種廢棄物背後的鐵柵欄。那附近有個鐵門,不過看起來就是一副經過了十幾年風吹雨打之後嚴重生鏽的模樣。

「哦哦,今年的舉辦地點在這裡啊。」

「因為離便利店很近,如果發生了什麼事可以立刻去便利店集合。而且親愛的也很樂意請我們吃……」

「我們可以進去了嗎?」

 我冷漠地看著沉浸在自己羅曼史之中的狗頭人。

「咳咳……失禮了,那麼我們就進去吧。」

 鐵閘門看起來是被鎖著,但其實狗頭人一下就推開了。我和老爸跟在他後面一直走,也不知道走了有多久、我們終於看到了遠處雲集的攤位──

「鹽酥幼蟲!新鮮哦!剛剛從樹上拔的現做現賣哦!!!」

「甘蔗汁買一送一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樹根一組只要二十五,只要二十五!!!養身健體保證能活到一千歲這位太太妳就買下來吧!!」

 遠遠就已經能聽到店家招呼客人的吆喝聲了。本來我還以為會看到很不一樣的東西,可是聽起來妖怪的市集和傳統市場沒什麼兩樣是我的錯覺嗎?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老爸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小聲說,「其實妖怪和人類沒什麼差別對吧。」

「是啊……」

「妖怪和人類原本都是自然的一部分,我個人是這麼想的。也有比較極端的妖怪,所以希望真正進到市集之後你們可以不要亂說話。」

  狗頭人轉身和對面攤位的鳥頭人揮手示意。

「早上好巴努,女巫在哪裡?」

「在裡面吧,不過蜥蜴人的小哥和這位爸爸要買弓箭組嗎?很便宜的哦,還可以殺山豬和小麻雀的喲?」

「……台、台灣藍鵲……在說話?」

 長著深藍色的鳥頭、背著藍色的翅膀的紅嘴鳥人聽到我這番話,立刻開心地從桌子底下掏出了滿滿地裝著蠕動著的白色幼蟲的粉紅餅乾盒。

「我還以為又要有人把我當成阿雄的同類了,少年人你眼睛很利呢,我喜歡!所以你要吃幼蟲嗎?」

「對不起這個就不用了……」我勉強自己笑,「我感冒了,不好意思。」

  我知道說謊是不好的,但是雖然很想回答說人類不吃蟲,但是直接拒絕總覺得會讓對方很受傷的樣子。

 ──而且台灣藍鵲雖然漂亮但實際性格相當兇暴,總覺得要是我惹對方生氣的話,最起碼會是像之前便利店的時候那樣被強行放倒也說不定。

「裡面是指最裡面吧,你們有地圖嗎?」老爸看著裝滿幼蟲的餅乾盒,「這裡到底要怎麼玩來著?」

「哦哦說到怎麼玩的話,那就應該要從最外面玩到最裡面了啦!我只是在這裡推廣弓箭的好處而已啦,不過裡面是有真的很好玩的東西的!今年十八王公大人聽說來這裡賣油飯了,然後從四國來的阿雄啊每年都會做壽司和請我們吃烏龍麵哦,啊還有還有那個鹽酥幼蟲王的大捲尾嬤和卷尾妹今年也有過來開店不過最近那三個死孩子真是……」

「死孩子!?等等,為首的人是不是留著莫西干頭!?」

 說真的,我大概可以想像到他們又給別人添了什麼樣的麻煩。以前他們的老大好像就害到某個便利超商的老闆被開除過,這次或許也是類似的事情吧。

「喔原來那個怪怪的頭髮叫莫西干頭喔⋯⋯那個雖然大家都沒有想象中的討厭人類啦,不過忘了規矩的人類死掉那是很正常的啦。」

「請問是做了什麼很過分的事情嗎?」

「看你們就是來找他們三個的,我就這麼說吧,那三個人做錯事情了。就算有我和阿狗和女巫這麼寬容的,但是做了那種事情那肯定會被斬首示眾再曬成人乾的喲。」

「怎麼這樣!?不是吧!?」

「我就簡單點說吧,他們忘記了一百年前立下的規矩、『把絕對不能帶上山』的東西帶過來了。」

「絕對不能帶的東西,那是指?」老爸把我推到一邊,「那三個人當中是有人帶了什麼很令人生氣的東西的話,意思是指他們帶了會招來『葬儀社』(U13)的東西咯。」

「具體是什麼我也搞不清楚,大卷尾嬤對面賣壽司和長崎蛋糕的阿雄說是會冒犯到某些人的東西。順帶一提阿雄看到他們帶來的東西的時候,是差點心臟病發作的喲……大概是真的很嚇人的什麼東西的啦。不過好像沒有嚴重到會招來阿雄說的『白峯大人』的樣子。」

「『那個』那種的不來的話那就不是什麼大事嘛,其實不怕死跑來山上亂來的小孩子每年都有不是嗎?反正說好的,那種的你們想怎樣都可以,不過要殺人的話這就絕對不行了。你們知道為什麼的吧。」

「那也不是我能插手的事情的啦,而且女巫大人也對『反人類派』很頭痛的嘛。只要家裡有任何和人類扯上關係的東西就會被找上門來,連我這個大部分時間在山上的都覺得他們很恐怖了……」

撓著腦袋的巴努,似乎是真的很困擾的樣子。

「啊,不過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其實阿雄私底下偷偷跟我說過那個到底是什麼東西的啦。」

「請問那個到底是什麼?」我問。

「那個啊……」

 巴努四處張望了一下之後,朝我的耳朵湊了過來──

「……那個啊,其實是用在一百年前被法師和陰陽師誤殺的妖怪們的骨頭做成的念珠啊。」

「……。」

「是人類先對大蛇明神大人做了不可原諒之事所以才會被罰,結果人類卻反過來殺進我們的山。就算大蛇明神大人從此就沒有回過山上了,但是青龍明神大人就算了、『反人類派』這次會暴動也不是不能理解的啊⋯⋯人類好可惡對吧?」

「……我大概知道為什麼人家會那麼生氣了。」

 ──只能說,這完全是自作自受。

 如果有人殺了別人的家人和朋友、再把骨頭抽出來做成護身符秀給當事人看,當事人要是沒有任何反應才有鬼。

「聽說就是因為有那個東西所以才有辦法穿過地界的,不過如果是買來的那就算了、重點是那好像還是人家從自己爺爺手上繼承過來的。阿雄是這麼跟我說的。」

 巴努離開我的耳邊,他從餅乾盒抓了一大把幼蟲,然後張嘴吞了下去。

「嚼嚼……我也不想相信啦,可是阿雄都那麼說了我怎麼能不信嘛。」

「……這不是找死嗎。」

 說這句話的時候,老爸的眼神已經死了──就和現在的我一樣。

「就是找死啊?這不是找死什麼才算找死?」

吃蟲子吃得滿嘴肉渣的巴努,又抓了一把蟲。

「這就是自己作的啦,啊不過說是這麼說啦,女巫都要你們過來了那就是還有救的……嚼嚼嚼嚼嚼……」

「所以,現在怎麼辦?」

「嚼嚼嚼嚼嚼……阿狗,說明一下……嚼嚼嚼嚼嚼嚼嚼……好吃……嚼嚼嚼嚼……」

 我看向眼前這位吃相難看到在《台灣通史》裡用「俗稱長尾山娘,翠翼朱喙,光彩照人」描述了台灣藍鵲之美的連橫都會哭著把那段句子塗掉的大腹便便中年鳥人……然後默默把眼神挪到了阿狗那邊去。

「人類會搞得非常複雜,不過對妖怪而言這種事情非常簡單。」

 似乎是感應到了我的尷尬,一直在旁邊滑手機的阿狗此時終於開口說話了。

「秋成弟弟,如果說要打擂臺賽的話,你會願意為這群找死的小……你的同學簽生死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