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不需要不可思议的魔法吗?”龙女穿着宽大的T恤衫与超短裤坐在地板上,双手抓着自己的脚踝,“作为我的眷族没个神秘力量的话,在宇宙之间容易被人看不起啊。”

这是伊凡与龙女相遇的第一个夏天的事情。

“不需要啊。”伊凡是在用法语和她说话。

“长寿也不用吗?”

“我还算是有点宗教信仰,被迫的。”伊凡说,“总有一天我会和我自己的心,还有老头子休战,然后我就会回归东正教信仰。再然后我会为了无垢的天国努力,活几百年并没有什么意思。我属于没有才华那种人,活到三十岁就感觉写不出东西了。话说回来,要我用俄语给你念一端经给你听吗?”

“不用了。”

“说到这个,为什么你见不到醉舟呢?”伊凡说到醉舟时没有用中文名,而是直接用的法语Le Bateau ivre,“他应该诗歌造诣足够了吧。我觉得他应该比我好。”

“应该是他不想见我吧。”

“除了他以外,我还认识一个人,”伊凡有点开心地说,“我觉得她应该也能看到你。也挺值得见上一面的。”

“那可说不定哦。”龙女颇为得意地说,“诸多世界、漫长的时间,我的显身可是十分苛刻的。挑选眷族就更为严格了。怎么样,有没有受宠若惊啊?”

“我觉得二十岁以前的我是很厉害。”伊凡说着,来了兴致,起身倒了两杯冰可乐,“为二十岁之前的我致敬。”

“嗯嗯。”龙女接过可乐,一口气喝干了杯子。

 

×××

 

因而他们也没想到,这个去年的玩笑话,今年回收起来是如此的尴尬。

“啊,的确是能互相看见。”龙女捂着额头。

“我就说罗曼姐姐肯定是够格的。”伊凡坐在两人中间,依旧那么开心。

“诶,是有点尴尬。”罗曼支着下巴,“可能并不是艺术造诣,而是其他什么方面够格。难说了。我也挺希望自己光靠诗歌造诣就能见到她啊。”

“这么见面我都不知道说什么。”龙女出于礼貌,给罗曼递过去了一袋软糖。罗曼也客气地收下,撕开封装吃了起来。

“我们还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能说的。”

“我已经拜托华夏的公主陛下了,就不麻烦你了。而且你对他来说,也没那么强的约束力吧。”龙女这么说时,“也是多亏了伊凡能再度把因果牵引聚合。”

伊凡则一脸疑惑,虽然表情还是很开朗。

“九陵那小子,肯定理解不了如何拯救他。”罗曼说,“他都理解不了什么是诗、什么是诗人。”

“只要雷部正神能去停下坠落之物,他……”龙女停顿了一下,“他就不必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出手了。”

“那我再帮你一下吧。给他一点点拨应该还是可以的。”罗曼给三人倒上了冰乌龙茶,“不过我也说不好结果。毕竟我们两个想要知道结果的话,换一种思考方式就能明白一切了。但是我们不会那么做。”

“是啊。不喜欢那么思考这一点来看,我们还是挺接近的。”

伊凡从来没有看到过龙女这样的表情。她向后微倒,脑袋后仰到极限,长出了一口气。

“春天,北海的那件事,我原谅他了。”龙女突然说道。

“其实也不是他的错啊。”罗曼说。

“是啊。我这次是看在你的情面上,发自真心地原谅他了。”

“无论是不是原谅,他自己也不会在乎。”

 

×××

 

醉舟坐起了身来,看了看旅馆房间内嵌在床头墙壁里的电子时钟。现在是凌晨五点左右,因为是夏季日出较早,窗外已经能看到一丝天光了。

“醒了吗?”不知何时,卡露拉公主已经转移到了沙发上。她没有把视线投过来,而是闭着眼睛,看来现在她仍然不好受。

“嗯。”

醉舟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把她丢在厕所地板上就睡觉了,感到了一丝尴尬。他看了一眼手机,果然有来自嘴哥的短信。乐队的几位为了不妨碍他们两人,已经集体出去网吧网咖四连坐了。

四连?哦,还有杨淹才……

“你们……”金发的少女继续闭着眼睛,“你们这里,会经常遇到异国的公主或者出逃的贵人吗?”

“嗯?”

“你好像并不是很惊讶。”

“啊……我把那个理解为一种修辞吧。公主可能是什么国外大企业老板的女儿之类的。或者什么还维持着君主的某欧洲王室公主,其实也不奇怪。奥黛丽·赫本演的安公主来自什么国家,你就来自什么国家。”

“我不说修辞或者隐喻,也不看电影。”

“那么你就是一位真的公主。”

“安公主是哪国公主?”

“没说吧。”

公主好象是被这句飘忽无意义的言语弄疼了一样,发出了受伤时才有的低声呻吟。

“你来自什么王国呢?”醉舟问道。

“我来自一个龙全部死去的国度。”公主平静地说着,“我的祖父是因为杀死巨龙而被赠予了国土的圣王,我的父亲则是杀光了巨龙的暴君。”

“为什么要杀死龙呢?”

“为了存在。”少女立刻就回答道,“诗歌是软弱的幻想、无意义的增生。万物必须存在,而一个世界的一切却并不丰饶,贫瘠得要命。支撑不到永恒。”

“你说的这些……”

醉舟小心翼翼斟酌词句,并不想激怒对方。但是他也意识到拐弯抹角的语言会让对方难受。最后他决定还是直接问出来吧,眼前这位奇异的异国公主不会被激怒。

“你说的这些不也全部都是飘忽而没有实指的事情吗?”

醉舟并不打算在这里说符号学的那一套“指符”、“能指”、“所指”的东西,也不想说“赫斯珀洛斯与福斯福洛斯”这样的哲学问题。公主说的东西过于宏大,也远超一个人智力、见识的极限,对这样的东西(也即是宇宙命运)高谈阔论,也足以构成诗了。

“我见过那样的荒凉世界。在我出生的国度,诗与歌全部凋亡。”公主依旧保持着姿势——醉舟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而此刻房间灯光又太暗,醉舟不可能看清她是否睁开了眼睛。

“祖父说,其实无论是它或是黑龙王胜利,世界都一样会迎来完整的新生。但是我的父亲十分讨厌龙——因此他灭绝了诗歌,只留下了律令。”

“那么你到这个世界来寻找龙,是为了追杀龙吗?就像是古代贵族一样,要有初阵这种事情。”

顺带一提,初阵的日语ういじん(uijin)听起来有点像是处女航的Virgin呢。

“不是。”公主简短地回答,却没有了下文。醉舟猜测她是在思考如何解释,而不是不愿意深入解释。毕竟现在就是这么一种气氛嘛。所以他决定再等等。

……

“嗯……那么是来做什么的呢?”

漫长的间隔实在是过于尴尬,醉舟还是问了出口。

“为了证明龙的存在。”公主坐起身说,“为了证明我是我祖父的孙女,为了证明我的父亲曾经活过——我需要猎杀一只大龙王,才能回归我的王国。”

“狩猎吗?”醉舟也一同弄出了动静。他活动着身上的关节,准备苏醒,“曾经楚国的君王在云梦狩猎,射中了怀孕的青兕牛,因此沾染了三个月内必死无疑的【青兕惮】诅咒。就算是狩猎也别太小看了危险。”

“我对待厮杀向来用尽全力。但是也有我办不到的事情。”公主扯了一下手边的抽纸盒,捂住了嘴巴,“我从小被父亲与他的术士教育,因此只能说出对现实有着确凿无疑影响力的话。”

“命令。”

“我来到这个世界如果不依赖拉塔托斯克的语言,根本无法得知所需要的情报。”

“但是她一走了之了。”

“我会选择这个世界是因为祖父曾经和智慧的旧神做过交易。但是他已经变成了白骨与荒坟。来迎接我的是松鼠,然后她也破弃交易离开了我。我只有你了。”

“可是我只是个无关人士啊。”

“是的。”公主说完这两个词有些干呕。她用捂在嘴边的纸巾接下尚未吐完的苦汁,然后接着说道,“我和拉塔托斯克的交易是双向的。她对我提供帮助,我也赠予了她使用我力量的权力。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总是有种错觉:你是拉塔托斯克契约的延长。”

“哦。”圆框眼镜的男子想要在床头摸索自己的眼镜,却发现昨晚自己根本就没取眼镜,“我只是无关的路人而已。甚至是你最讨厌的——”

醉舟停住了,觉得还是不要把自己称为诗人吧。自己只是个写歌词的,诗人这个头衔不是太过不值钱就是太过高尚。虽然年近退休的文体部门老干部都能给自己加上“诗人”头衔,但是同样的,也只有怀藏着吞噬宇宙狂热的灵魂,可以被称为“诗人”。

醉舟再度躺了下来,觉得应该还能再睡一会。毕竟公主看起来这么难受,应该一时半会也起不来吧。她面对自己的半截话也没什么表示,可能再度睡着了吧。这种沉默并不像之前那么难受,相反,对双方来说都很舒适。

因为双方其实都不是很想继续说话,更想睡觉。

“最讨厌的什么?”大概一两分钟之后,公主突然问道。接着醉舟听到了悉悉簌簌的声音,应该是她在沙发上侧过了身子。

“你最讨厌的软弱无能之人。”醉舟为了调整舒服的睡姿,侧过了身子,“把自己的重担一口气甩给了妹妹,一个人到处流浪。三餐也不规律,时不时还要吃稳定精神的药物。自我厌恶,寻求着拯救自己也拯救世人的大法。目前为止也只是浑浑噩噩地度日。”

“你吞吃了无数生命,此刻才能存在于此。这就是你坚强的证明,你依旧在维持自己的存在。”

“我已经放弃了自己,寄希望给年纪更轻的人了。”

这个时候的沉默就很让人难受。公主想必对自己已经失望透顶了吧,不过他也并不在乎就是了。

还是……会有那么一点失望的吧。

突然之间,醉舟的闭上的眼睑一红。应该是因为房间内的灯突然亮起,光透过了毛细血管。他眯着眼睛爬起身,却吓了一跳。公主原来刚才开始就伏在他的床边,歪着头看着自己。

“我还没有和你谈过协助我的报酬,是我的失信在先。”公主说道,“既然你不是松鼠契约的一部分,那么我理应与你第一时间另立契约。这点还请你原谅。”

“嗯……”

“你为我做的这一切,我应该拿出什么才与之匹配呢?”公主问道,“我毫不值钱的爱意,或者我来拯救你,亦或者去拯救你想要拯救的世界?”

“这两者都太宝贵了吧。”

“我的爱是很廉价的东西。”公主说道,“这两件事情都是我理性计算之后可以承受的。我从未爱过,因此我很容易爱上他人,没有比这更廉价的事情了。而拯救你,或者拯救你的世界,也都不是难事。只不过是换一种思考方式罢了。”

“帮助人并不是为了回报。”

此刻说出来话语的无聊程度把醉舟自己都震惊了。这么接话下半辈子还是别称呼自己“词作者”或者“文字工作者”了吧,太丢人了。

“你可以好好想想。”公主接着说,“直到我启用最终方案以前。”

“那是什么时候呢?”醉舟并没有问最终方案是什么。或许是因为他觉得应该不会有机会让她启用最终方案吧。

“当它穿过大海之门,当巨鸟坠下天空之时。”

好的,我问你什么时候就回答什么是最终方案。您的语言系统可真有意思。不过露拉公主提到的坠下天空,应该就是之前人们反复强调的“那个”的坠落吧。

“那看来我是没机会让异国的公主爱上我了。”

“也不一定吧。”

话题到此结束。“回去睡吧”——虽然很想这么说,不过醉舟犹豫了。他最后下定决心,将伏在床一侧的公主拉上了床,然后背了过身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诗人特有的自毁冲动又发作了。这一刻他是如此的自我厌恶,以至于他又想挑起话题。

“天上掉下来的石头,英文中有Comet、Asteroid、Meteor、Meteoroid、Meteorite几种。你能知道它们的区别吗?”

“我知道。它们……”

“那么你知道我们写歌词的人是如何区分它们的吗?”抢在对面生气以前,醉舟说道,“他们结尾能带来不一样的韵。”

他本以为公主会十分生气。

“虽然我厌恶诗歌。但是你不要小瞧了我的王室教育。从天上落下的石头里,最能代表诗人这种东西的,不是陨石。”公主平淡地说道——因为太过靠近,醉舟几乎以为声音是透过床单的震动传过来的,“十五世纪时,人们认为脑内的疯石是导致人疯狂的主要原因。于是治疗疯狂,会采用开颅取石的手术。”

“我也知道。”

“我还知道,你们诗人有一种比喻。诗歌乃是天堂里落下的花,对吧?”

“科勒律芝或者威廉·布莱克的理论。是的。”

“那么我们继续。博斯有一幅名画,名字叫做《疯石的摘除》或者《愚人的治疗》。病患恳求医生为他取出疯石,但是开颅之后,取出来的却是一朵郁金香。”

醉舟当然也知道这件事,他猜到了公主的意思。

“他说的很清楚了。”公主的声音十分平稳,“因为是引用别人的话语,我才能如此平和地讨论诗歌。他说的很清楚了——你们的天堂之花就是疯人脑中的郁金香。为什么几行诗节就能调动人类的情绪?明明都是无所指代的幻象。为什么人类会觉得诗歌会先于存在?像是灯泡的热能一样,只需要光却在散发热。对于生命来说不需要也无意义的狂热。”

“你说的对。”醉舟说,“但是我是诗人,别无选择。”

“你有选择的。”公主说道,“等我归国。我会拯救你的世界。”

 

×××

 

少女于这凌晨时分,在江边码头等着看日出。

破弃了与风之王公主的合约,她一个人在城市里逍遥自在。虽然看起来是这样,但她其实也背负着密谋与任务。

北欧神话中,松鼠拉塔托斯克在高天之鹰与地底黑龙之间传话,用自己的语言去扭曲本应该传达的口信。她诞生就是为了让齿轮咬合,让故事开始。她出现则意味着因误会而生的仇恨、因相遇而萌发的爱恋,以及因命运而揭幕的悲剧。

“我的父亲,我的创造者。”小松踩在江边的栏杆之上,大半个身子伸过了护栏,“我也是如此的喜欢他们两个。请你也给予他们幸福吧。”

没有回答。

“啊,这种事情你说没有办法?你不也是为了众人的幸福才将我众创造出来的吗?”

只有江风呼啸回答了她。

“你又在胡扯些什么呢。你那个无聊的小战争和他们根本没有关系吧!他们是无辜的啊!”

没有回答。

“知道了。我没有办法忤逆你。”小松从栏杆上退了下来,“真的,没有对于他们来说的好结局吗?”

没有回答。

“知道了知道了。让故事成为一个好故事,这样人们才会记得爱。让诗篇成为好诗篇,这样人们才会记得诗。真是的……这么漫长的岁月,竟然没有一个龙三太子得到幸福的结局吗?”

就在这时,太阳终于从远方升起了。城市的地平通常都布满了高楼,不过好在这条大江自古就在向东奔腾。虽然并非落在大江的正中,不过整齐的天际线让黎明片刻的光均匀地逆着长河奔流而来。一瞬之间,白日的国度把少女从夜中拉入自己的怀里。

少女理了一下被江风吹乱的头发,因为不快的心情走了起来。这时江边传来了遥远的汽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