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东亚历史的研究者,我想绝大部分客观而且唯物的分析与史料我都已经在《东亚历史趣谈》这本书里写的很清楚了。而作为一个历史的学者,我也是绝对不会认同“历史可以任由人们打扮”这样的言论的。巫术与概率,绝对左右不了历史。偏偏在东亚人自己的历史记录里面,这两样在古代却占了很大的比重——这就是东亚历史记录的习惯。这样做,会给客观而且先进的历史分析与考证带来很大的困难。于是,我自认为,远东1800~1911年的近代史的记录任务,恐怕还是我这个新大陆人扛到肩上比较好。

京元寺氏曾在自己的小说中评论说:“中华民族这个具有变态记录癖好的民族”云云,而我的好友西斯坦·莱恩对此攻击:“可惜他们的历史不过是一群谄媚而且只知道夸大的太监的记录。”

身为双方的友人,我实在不便介入这场纷争。不过我相信,身为一个东亚的局外人——或者说之前的局外人,我的记录与分析应该是唯物而且公正的。历史容不得巫术与概率搅局。

不过,从今往后,我恐怕再也无法说我对于历史不存在偏袒了——纵使我这么坚持,世界其他的历史学者却不一定能够相信。虽然克拉克一直感到惊奇与反对,虽然我的父亲也为此愤怒,但是我,还是和伊豆见小姐结婚了,而且是神前婚。为此我放弃了我赫恩的姓氏。作为历史学家的威廉·赫恩已经不存在了。

因此我对历史的分析与言论恐怕将在他人眼里永远失去客观。而此后的人生,我如果还想走在自己心爱的历史老路上,唯一能做的恐怕就是写历史小说了。我把这个打算告诉我的友人时,出人意料的没有人表示惊讶。克拉克和莱恩都对我在来信中加以鼓励,而京元寺则更是帮我在出版社弄出了一条通途。后世的大家能看到这本《波澜万丈拍球歌(手まり歌)》,不得不说要感谢我所有的友人,还有我妻子那边的家庭。

虽然我个人厌恶怪力乱神、魑魅魍魉,但是我妻子的弟弟八岐山枝(很傻的笔名,我的妻子如是评价)与京元寺氏都是怪奇小说家。我们都很惊讶为何我们会走到一块而且成为朋友。

我也曾经问过京元寺氏:“喂!晴树君,你说,我这么讨厌怪力乱神的历史学家,为什么会和你这个写怪力乱神的人做朋友?你风度翩翩,谈吐优雅,博学广闻,为什么却要触碰那个人说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呢?”

京元寺君还是优雅的喝着清酒,看着京都春天的樱花。

“我写的不是怪力乱神,我写的是镜花水月。”

好一个镜花水月。于是,从历史学家退休的我,威廉·赫恩(这是我最后一次如此自称了),也决定开始写一点和历史相关的镜花水月——这个题材恐怕还是深受京元寺君的影响吧。

在这本书里,不只是东亚的历史上的镜花水月——因为篇幅可能不算足够,于是我还得拿自己国家这段时间霓虹与酒醉去凑足一本书的容量。

原谅我历史学家记录性的语气,以下的故事,全部都是假的。乃是历史的一点镜花水月,雪月风花。

 

××××××

樱飘零篇

 

众所周知,日本在维新后期,幕府与天皇的势力还在暗中角力。1860年那段时间,明看起来,还是天皇与当时尚未实际建立的内阁(维新派)更强大。但是这也是总概而论,按地方来看,不愿搬出京都的天皇和盘踞江户的幕府,西东而分治。虽然法令全国落实了,但是东部以江户为中心辐射开来幕府还是握着裁决大权。这叫人不由得想起当初日本南北朝的时候。身为历史学家的职业病,我且提一下,俄罗斯这个时候正在组建他们的波罗的海舰队,而新汉王朝则和欧洲产生了冲突,“世界树”体系遇到了东方最强的抵抗。

我要说的这段故事的主角,是幕府在江户设置的秘密警察的一员——说是秘密警察,其实称为私兵也不为过。他的剑术号称是当世一流。后世现在留存有的照片里,他穿着立领洋服,腰间佩着“中越清造”二本的样子的确英气逼人。他的传奇故事实在是太多,而且越传诵越是脱离现实——最后到了一个我觉得转述让我都感觉作呕的地步:什么使用日本刀可以居合斩开腰粗的树啊,什么可以用刀切开飘落的樱花瓣啊——这种事情谁会相信?虽然我曾经目睹过高手拔刀术砍断人的肢体(“哦天啊,真的太可怕了!”),我也曾经见识过斩开空中飘飞的纸片的剑豪。不过人的肢体与树,樱花瓣与纸片,我想这还是有人类的极限和人类的幻想这种程度的差别的吧。

虽然,我厌恶着他的传说。不过倒是他最后的牺牲的那段风流,叫我十分欣赏。而这一段传说,依我分析,添油加醋之处应该也不多。

在幕府军和维新政府最大的一次交锋中,幕府的部队装备落后于倒幕势力。(实际上战争初期幕府的军备与训练程度比起倒幕派的诸大藩实力还要略胜一筹。只不过后期西方世界判断新秩序会有更多好处。战争的最后,幕府侧重新启用新军制,反而使得组织混乱,新士兵素质低下。萨摩藩不过几人的藩士伏击行军中的阵列步枪部队,零伤亡杀掉所有人的事情也能让我信服。)

作为历史学家,我以前只看到了愚昧的时代与愚昧的阶级的终结;但是当我成为日本人的一部分后再看这场战争时,却也品味出了别的味道。众所周知,维新派政府控制着的主流倾向与把秘密警察们塑造为“走狗”的形象,但是不可否认,他们的确都是一个走向衰亡的阶层的最后精英。

我们所要说的这位——樱内新兵卫,就是死在那场战争之中。樱内新兵卫,相传是假名,他的真名从未有人知晓。不过也有好事的传奇小说家做考究,说他其真名是田山佑马——不懂的人自然不解,就连我也是后来才从京元寺那里听说这田山的故事。不过,这就是另外的典故了:就在这动乱时代的前三年,某藩某处出了一起不大不小的事故,一个剑术修业的徒弟,斩杀了其师傅然后逃逸了。这事情实在稀松平常,没有灭门没有放火没有恩仇,毫无传奇感。但就是这个逃逸的徒弟,名唤田山佑马。死掉的师傅是个无名之辈,逃走的徒弟就更不必说。偏偏就有好事的考据成瘾的传奇小说家咬定这田山就是樱内新兵卫。诸位可以把这个只当作笑谈,看看就好。毕竟,这樱内新兵卫是谁、做过什么,都不重要——去追究一个无名的死者,一个连真名都不愿意留给历史的死者,让我想想就觉得无趣。

故事说回来,在最后一次交锋里,秘密警察的诸多剑豪都纷纷选择了战斗至最后一刻——当然,也有背叛者与病死的天才。在牺牲者之中,樱内的战死,格外壮烈。最后相传,他是一人对峙两个番队的敌人,最后不敌不屈而战死,死时还和弁庆一般不肯伏地。樱内从交手到最后没有中一刀或者一枪的致命伤,但是在无数次闪躲时,两臂的皮肤被无数次削下。最后据描述,在初雪的地上,樱内的皮肤与血散落一地。

这很叫人信服,除了第一句以外的所有话。

 

(以上摘自《波澜万丈拍球歌》)

      

 ××××××

 

1864年的京都。樱内与同行的三人受命夜巡搜查,铲除流寇。稀松平常之事而已。

夜巡途中被残党袭击,随行的三人受伤,樱内出手斩杀了残党。这恐怕也不过是整个历史小小的连涟漪都算不上的波纹。

 

计划着交接之后去何处喝酒的一行人突然感到了异常。他们突然停下来脚步,因为身后有些动静。

“什么人?”身边的一名秘密警察迅速拔出了自己的佩刀,准备迎战。樱内只是略微侧过身,将来者的位置收入眼中。不过就着月光,他看清袭击者的眉宇时,他却显露了一丝惊讶。

“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罢了。”来者并没有抽出刀具,而是就这样站在原地。

“可疑的人物先抓捕起来再说。”有一个队员这么说道。于是其他三人纷纷拔出了自己的刀具。

“我可真的不是叛乱分子啊。”不明的袭击者仿佛很无奈一般右手摸上了自己的刀握。就在这个瞬间,那其他的三名队员朝着他冲了起来。

不过,他们没能踏出两步,便全部倒在了地上。袭击者保持着刀出鞘一寸的姿势许久,然后把刀收回了鞘中。

“你这样把他们打晕,回去以后准备怎么解释?”不明的袭击者往前慢慢踱步,最后走到了樱内面前不远处。

樱内用刀柄、刀鞘和左手分别击打了三人的脖颈,在两步的时间内打晕了同行的队员。他将连鞘一起抽出的刀重新别在腰间,“示之拯君。”

“你想让我怎么称呼你呢,樱内君?”这个名叫示之拯的男人直视着樱内的眼睛,“还是说,我该称呼你佑马兄?”

樱内避开了示之拯的目光,“今晚有公务,不能久叙。你快点离开吧,我会想办法编造一个理由蒙混过去的。我就说袭击者另有其他人……”

“你倒是还真的认为我们的会面会那么平静吗?”示之拯打断了樱内的话,“你真的以为我们还是以前那样的同门情谊吗?”

“示之拯,你不是长州藩士,也并非是反对幕府的派系吧?如果不是,我就没有必要和你交手。我们也不会为难你。”

“谁知道呢?认得着把刀吗?”

示之拯解下腰间的刀,毫无保留地在樱内面前展示。

那只是一把被装饰得很俗气的刀具。但是樱内是认识它的,任何一个曾经同他们在同门修行过剑术的人都认识。

这是师傅生前的佩刀,也是最后杀死师傅的刃物。

“你为什么打晕这些人?”

“他们任何一人都是水平不在你之下的剑士。三人一起出手,你如果还击,必然会受致命伤。”

“我倒是觉得你在为他们好。”示之拯握住了刀柄,“佑马兄,你那号称天下一流的剑术。我也来领教一下吧。”

“别动手,示之拯。”樱内还是逃避着示之拯的目光。

“你所说的,不论是长州藩还是反幕府派系。只要能够站在你的对立面,就算是恶鬼之众我也愿意成为其中一员。”示之拯终于,将刀抽了出来。

樱内看清了,示之拯拔刀时手臂显露出的肌肉健美而且有力。他在这几年的时光内,一定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樱内叹息了一声,他明白这个时候不愿与他交手,就是对他过去几年一切努力的轻蔑。

于是,樱内做出了他拔刀前的准备姿势。他的手,握上了刀。

“无名无属无流派,石田示之拯。”石田保持着准备的姿势,等待着樱内的回答。

但是许久都没有回应。石田示之拯轻轻叹息了一声。

然后,一场不会有任何人记住的决斗开始了。

 

曾经樱内与石田的那个无名的剑术流派,是没有拔刀术与居合的招式的。但是,樱内做出的是拔刀术的姿势,而且使用的并非是居合用刀。

石田认为自己至少能伤到佑马,而佑马是绝对不会下手杀死他的——不能杀死曾经的同门与友人,至少应该收回他从师傅那里拿来的一切:石田要让樱内再也无法挥动刀剑。

看起来胜负很明晰了。樱内拔刀的速度不会有传说那么快,他可以躲过。

但是在暗处的某人已经知晓了胜负。

 

结局是,石田的肚子被樱内的刀背打中。他痛苦的伏在了地上。随后,一把利刃穿刺了他的右肩。

“对不起,如果不流点血,我也没办法解释清楚。”示之拯在剧痛的抽搐中听着樱内的解释。樱内面不改色,也用剑把自己的左臂割出伤口,伪造激烈战斗留下的合理折损。

随后,石田示之拯的后颈突然再次被重击,他就此昏倒。

 

 

不久之后,樱内唤醒被打晕的三人,向他们解释说刚才背后被人偷袭,所以他们三个都被打晕了。但是袭击者都被樱内击退,其中一人还被击毙。

“可是,樱内,为什么你在我们身后,却没有被打晕呢?”一个队员这么询问。

“不知道。”

“樱内,这个人没有受到致命伤啊。”另外一人看了一眼地上血泊里的石田示之拯,“但是这个出血量,生死难卜。”

“那就不用管他了。”

“不行啊。这样京都的那些天皇的剑客们又会找我们的碴的。”最后剩下的一人揉了揉自己的后颈,“把尸体处理掉。”

“这里最近的一条水系,最后会流入鸭川。”一人这么提醒,“不过,我觉得也都无所谓了。”

于是他们三人准备抓起地上的石田示之拯。这时候,樱内出声了,“等等,我砍人的时候缺少顾虑,让我来。”

“你手臂受伤了,不要紧吧。”

“没问题,主要是肩。”樱内坚持,“局中法度。”

 

最后,樱内把石田的身体扛在肩上,他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当然谁也没有听见。只有血污染红了樱内肩上的一大块衣物。

 

当晚巡夜结束。樱内把染了血的制服换成便装,随意地把佩刀系在腰间,出门去饮酒。

当然,这个是局中法度并不允许的。只是所有人都察觉到末日的逼近,也不会在这个方面太不近人情。

在老地方,有一个老友人在等待他。那个友人微微举手示意,樱内很自然的坐在了他身边。

“今天交手的那人,你拔刀的速度比往常慢了许多啊。而且最后还是用的刀背。那个人是你的熟人吗?”友人询问他。

“你在暗处应该全都看到了,你的耳朵比你的眼睛更好。”樱内没有回答友人的问题,只是举起杯子送到友人的面前。友人笑着给他斟上酒。

“他就是那天晚上你向我求助之前,你背叛的那群人之一吗?”

“他是。”樱内喝了一口酒,友人再次为他倒满,“而且是和我一起入门的学徒。更是我的好友。”

“以前的。”

“以前的。”樱内放下了杯子。

“说一说为什么会背叛吧。”

那位友人没有注意到樱内脸色的变化,只是自顾自的喝酒,然后斟上。

许久之后的一声叹气,樱内一口饮尽酒杯。

“不能在这种场合说出来啊。万一被什么人听到,风声传出去了,我的未来与前途就全毁了。”

“也是。”

那夜没有更多的言语。

 

 

“哎哟哎哟,我追溯你的怨气可是顺着鸭川跑了很久啊。还活着吧?”

他听到了屐齿咬在土上的声音,不过他却无法转动自己的头颅了。湿透的头发贴在脸上,水也模糊了自己的视野。

“还能呻吟,那就是活着。”那个来者蹲了下来,把他翻了个面。他从怀里取出了什么东西,放在了临死的石田示之拯肩上。突然间,石田示之拯觉得好过多了。

“我不是医师,但是的确有办法能救你一命。不过没办法化解你身上的怨气与仇恨啊。看这伤口,应该是斗剑输了?”

他表示肯定。

“直接说了吧,你肩上的伤,会让你再也没办法赢过你的对手——就算能治好,你也没办法把它锻炼到最顶尖的程度。”来者站了起来,“不过,你身上既然有这么强的怨气与仇恨。我应该有别的方法帮助你。”

石田的声音含糊不清,不过大概是询问详情。来人也做出这样的判断,于是继续说了下去。

“是这样的。我从幕府阴阳寮的记载和神道的记录里面,整理出了平安京时代之前‘化鬼生成’秘术的详细——当然不是真的要你脑袋上绑烛台那种巫术性质的方法啦。我改进的这种是更加直接的密仪。”

“你愿意吗?”来者这么询问,“化身恶鬼之众之一,成为只求死斗的战鬼?若是没有那个决心,我劝你还是就这样终老吧。反正长洲藩、萨摩藩不缺比你强大的剑士。”

地上的石田犹豫了瞬间。来者的眼神立刻变得锐利。

“我看错你了。我还以为这么强大的怨恨能够诱劝成功呢。算了,救命的术法就算是我好心送你的吧。”

于是,来者转身离开。不过他马上发现自己第二脚不能迈出去,因为石田已经握住了它。力道并不是很大,但是作为一个失血过多的人来说,这已经是拼尽了全力的表态。

他笑了,转身握住了那手腕,把石田从地上拉起。

“我会帮你的。”来者这么说道,逃出手帕擦干了石田脸上的水。

石田这时才看清来者的样貌。

“叫我富岳见。”穿着袴与木屐的男人笑着出拳打晕了石田,再度把他扛到了肩上。

这是石田身为还有理智的人类,最后的记忆了。

 

 

1868年冬,初雪。

最后的武士轻轻甩掉武士刀上的鲜血,然后把刀收入自己的鞘中。他口中吐出的白气飘散开来。他抬起头,体味着自己的疲劳感。手足已经难以用力,拇指似乎还被冻伤。他觉得自己快要到极限了。

兵败。杀伐。逃亡。病死的剑豪。战死的剑豪。还有被处决的剑豪。剖腹自尽的剑豪。曾经鼎盛时候一起挑选刀具的日子明明还在眼前,转眼间便如樱花飘散零落了。

“还有心思发呆么?赶快逃走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条件反射的握住了刀柄——用力握住,握得骨节发白。然后很久他才慢慢放松下来。

他曾经的友人慢慢走向他,把腋下夹着的几只握着西洋手枪的断肢丢在他的面前。

“你可能对付这些东西很困难,所以我帮你解决掉。”友人这么说着,点燃了自己的烟枪。

“那你为什么不帮我干脆把这些家伙一起解决掉?”

“因为,第一,我相信你能解决他们;第二,我只是看不下去那些拿着枪玷辱剑士荣耀的行为……”,他的友人长吐一口烟,“第三,我认为你或许在这里战死才是最好的结局。”

樱内把披散的头发再次扎起,露出了脸上浅浅的一道刀伤。

“这个几乎可以致命。”

“但是,你没死。”

“我还不能死。”

“‘所谓武士道,不过视死若归家之道途’——这句话可是你告诉我的。”

“其实现在又有谁还相信这些呢。武士阶级已经灭亡了。我不过是居无有何处之境的亡灵罢了。”樱内搓起了双手取暖,“天气有点冷了。”

那位友人最后徐徐长吹一口烟圈,“我要走了。”

樱内等着接下来的解释与道别。

“最近国内告急,可能去一趟英吉利。烧掉他们的世界树。”

“那就是此生诀别了。”

友人点点头。樱内于是伸出了手。

“握手,新时代的礼仪。你应该学学。”

友人笑了,从怀中摸索出一个烧炭火的怀炉,拍在了樱内的手中。然后,他便转身离开,慢慢的远去了。

樱内也将怀炉收起,转身走向了自己临时决定的方向。

 

××××××

……

……也有传说是这么讲的。这田山佑马每夜都会深夜外出,对其他众人只道是出去练习。其实则是遇上了山中大天狗。那天狗带着假面,自称唐国天狗第一善界坊,夜夜教导田山当世其他流派的技术。不久田山便取得了极大的进步,渐渐地引起了剑道师傅的不满。于是师傅便以白天锻炼田山精神不集中为理由,说要教导田山何为生死悬于一线的真剑比试。恐怕他此时心想也不过是砍伤田山,不教他继续剑道。谁知田山却用不知何处学得的刃夺刃返失手杀死了师傅。当时全道场都处在震惊之中,田山确是当机立断,立即丢下了手中师傅的佩刀,捡起自己的木刀逃走了。无奈全道场弟子开始准备追他的时候,他已经不知去处了。

关于他遇到的大天狗这点,许多传奇小说家都有争论。幕末难道还会有大天狗,为何又是中国的天狗之王善界坊?这的确说不通,但是田山武艺精进之快,似乎又无他说法。有人说那幕府走狗【摘录者注:这是新政府的文化倾向】们在最后决心赴死之前的那次饮酒闲聊时,田山(樱内)把自己的经历全部交代了出来:说是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个深山中的剑术导师时,他是躺在树上的。

“当时正式盛夏,月色不错,萤火明灭。”据描述,樱内一边饮酒一边诉说,“然后,突然我头顶大树的树枝上跳下来一个人形。

“于是我就下意识的向他挥下了去,谁知他没有拔刀,直接用手臂挨了一击。我都听到了断骨的声音。但是那家伙却哼都没有哼一声,右手立刻握住我的竹刀,向身后扯。我的身子于是就随之倒地。

“我当时心想我的仕途与人生就此结束了吧。但是他却只是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跟我说我的力道和速度够了,但是竹刀看不出来剑线如何。

“他被打断的手腕,真的就在我眼前慢慢长回去了。这不是生死轮回外的天狗又是什么呢?我当时就是这么询问他的。他只是哈哈一笑,跟我说明天再见。然后就走会林子深处,消失在星点萤火之中了……”

同行者都没有笑话他,但是恐怕也不见得是相信了。樱内的剑术的确是无法质疑的,但是他却始终不愿讲述自己真实的故事。

 

再说樱内最后那场死斗,本来他是孤身前往北海道,已经做了寻常旅人打扮,但是还是被政府军的搜查部队识破。樱内当时被搜身,那执掌枪火的军士都在五步之内。本来政府军是准备没收他的佩刀,他也乖乖的让他们搜身了。但是,当政府军发现他是幕府的武士之后,他便突然发作,将洋枪队的人在短短几招之内解决,不过无奈腰腹处中了一枪。然后樱内旋即开始与持刀的政府军厮杀起来。当时靠近北部,气温寒冷,新政府的人手在寒冷之下都不太利索,轻易就被樱内制服。

诸位此处就会发现,这和广为流传的传奇不符。实际上,和政府军同行的还有天皇面前的名门富岳见。当时的富岳见大人正带着自己的新保镖黑松丸。这黑松丸身高过人,全身冒着怒焰热气,而且终身带着假面。恐怕也是樱内低估了对手,他拔刀砍向富岳见大人时,黑松丸已经把刀收鞘了。这时,樱内捂着自己的右肩后退了很远。原来刚才黑松丸的一刀本想砍掉樱内的右臂,却被樱内及时识破,不过手臂上仍是被被削下一片皮肤。

再说黑松丸这人,来历去向都不明确,我却感觉此人是樱内旧识。据说,樱内当时盯着黑松丸的佩刀看了很久。旋即再次挥刀与黑松丸厮杀起来。若说樱内是人中猛虎,那黑松丸就是修罗恶鬼了。樱内这样的剑士只能在黑松丸的剑下闪躲。黑松丸似乎也没准备下杀手,一心只想斩断樱内的双臂。最后结果就是樱内的双臂皮肤几乎全被削下。

最后,樱内尽全力舍身的一步踏前,挥手打落了黑松丸的面具。然后他和黑松丸都有了片刻的犹豫。他挥刀削去了黑松丸脸上的什么东西——这个就不得而知了。而黑松丸,则是慢慢地,用刀刺穿了樱内。

这时,天上才飘起初雪。

很久以后,人们发现樱内尸体。雪因为遇到他的温热的皮肤就会融化,所以无法积雪。人们都说,这零落如樱的姿态,真是最后的武士一般啊……

……

 

(以上摘自京元寺醍醐《幕末》,文中大多据说都不知是据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