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尉带领田九陵来到了武装直升机的停机坪,飞机上只有副驾驶还在。刘大尉熟练地一脚登上了直升机,伸头过去问。

“老贾呢?”

九陵注意到,刘长官一瞬间就切换到了北方口音的军旅普通话。

“他去打水了。”

“打他妈个叉的。”

刘大尉于是回头,对着九陵伸过手。

“上来等吧。”

九陵被一把拉上了武直,随后就近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坐稳之后,九陵看到不远处两个人提着军用水壶往这边一路小跑了过来。

“快点!”

刘大尉用军队号子一般响亮的声音喊着,但是声音听起来愉快,像是在招呼朋友。

驾驶员老贾是个光头,他和身后的年轻人并没有理会刘大尉伸出来的手,直接几脚蹦上了直升机。老贾走到位置上,把刚打了水的水瓶放在一侧,然后从胸口的口袋里取出太阳镜。

“我们是向西飞来着?”

老贾声音是个破锣嗓子,十分沙哑。

“向西。”

年轻人说着,坐在了九陵的正对面。他也穿着军服,可能是来实习的武直飞行员。

于是老贾算了一下。

“一百公里不到估计还飞不到下午。”

于是太阳镜就被随意的丢到了另一侧的箱子里。

“这枚战术核弹就交给你们了。”

刘大尉说完跳下了直升机。机上的所有人做出部队的确认手势回应。

“风向、天气……不用看了吧。”

副驾驶带上了通讯耳麦,调整了一下麦克风位置。

老贾也熟练的做起了准备。

“好像是晴天吧。据说目的地那里有浓雾。”

最后和军队的航站楼通讯确认之后,螺旋翼开始了旋转,地上沙尘被卷起。刘大尉的衣服被吹得烈烈作响。在短暂的倾斜感之后,坐在九陵对面的年轻人递给他一只口香糖,九陵道谢之后接了过来。

 

×   ×   ×

 

云梦大宫出现的位置在长江峡区附近的千丈荒山区,并且以此处为中心,滋生出的浓雾在不停扩散。这是极其可怕的事态。然而一般术士并不能认清如此大规模的雾障究竟意味着什么。

就成分来说,这场大雾虽然是凭借咒术与神通力催生出的雾气,但是也不过是用咒力把水脉变换成雾,并没有凭空生成物质,其成分和普通的水气也没有什么区别。一个规模巨大的造雾机器,也不过愚蠢得像是错位的舞台装置罢了。

然而雾气在这里的作用,如果用魔术表演做喻,那边是阻挡观众视线的幕帘,掩盖着机关运作的黑箱;和无光暗室、无星月的黑夜一样,大雾的目的是排除凡人的观测,障却常识的灵扰。

生成物质这种程度的法术或者将话语化作现实的神境神通,都会被人类之常识限制。

——这并非是抛出一个中二设定,而是“唯识”之法则在物质宇宙中的扰乱所致。若说神创论乃是大爆炸理论的暗喻,那么唯识观则是稳态之说的俗讲。

在唯识观看来,宇宙众生的识之总集(阿赖耶识)被七识熏染,复能卷集微尘,形成了器界宇宙;随后各自末那小识因业与无明牵引自己诞生的因缘,形成了根器之身,肉体之胎——这就是物质宇宙的起源。恪守物质界法则的人类常识之总集,本能地会杀灭违反大众常识的咒力念转。升起一念则杀一念,升起千百万念则杀千百万念。除非能够以心之一念赢过全人类的意志,否则破坏物理法则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对于一般术者来说,要做到凭空生出物质这种事就是这么困难。然而大神通成就者、于克劳利体系中的银星之阵列者、那超越深渊之贤者——他们就是办到了这种事:凭借一己之力,赢过宇宙一切心。如果列举如此境界,则是佛教所云法云地大菩萨,克劳利系统称之Magus(贤人)位者,以及墟城所授仙人位者。对他们来说生成物质、逆转时间、苏生死者——对赢过了宇宙一切颠倒梦想的他们来说,这种事情都是可以办到的。

也有一些强大的术者,魔法上的成就可以说是仅次于仙人与Magus位阶,但是终究无法胜过包含着自身在内的全人类之反扑。不过如至他们所在的境界的话,倘若能除去自身之外众生的灵扰,仅存自己之心识,破坏物理法则也不算太过困难。眩目的迷林、无月之暗夜、漆黑的暗室,以及眼前遮天的大雾——障除凡人的观测,乃是行驶破界之法的预兆。仅仅能使这种术法,就已经是准仙人的水平了,何况这次具现出了如此巨大的云梦大宫。

因此,墟城紧急联络了所有可行的人选,总共有四人参与攻取云梦大宫的行动。这四人每个人皆是被评估为“就算能独身一人也可与巫支祁互角”的大术士,可见墟城的重视程度。而这次代号“花果山围城战”的行动中,那四名强力的术者以“五方五老”中除去中央天帝的四方四天君为代号。

 

北海望在短暂的睡眠之后,接受了特殊行动小队里“西方老”的位置。云梦大宫的雾气被锁在千门锁咒的阵内,并不用担心苦山神的安全。道理上说,就算是受了如此重伤,还被破去了山中洞天,苦山神对付普通的山精水怪当是没有问题的。不说是蛟龙登场,就算是巫支祁本尊来了,“淮源之主”也不过和苦山神作为“众山之祖”的灵格相当吧。

不过,此等雾阵中具现的云梦大宫,还有扰乱水系的神力,怎么看都比现在满足于小小供奉的苦山神要强大百倍。北海望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虽然从来没有领教过苦山神作为【众山之祖】加上【大恶荒神】的威力,但是毫无疑问,西行时代的苦山神对上曾经此时的巫支祁,别说相争了,连渺茫的逃生机会都没有。

“龙女,你怎么看?”

北海老人对着虚空询问了一句,却没有得到回答。

他都忘了,上次龙灾之后,龙女就离开了。

“有意思的家伙都走了,嫌弃我是个没意思的老头。”

他拿着手杖在泥土地上戳了一个洞,一侧拱起了一层薄土。

失去了龙女的谏言,北海望独自思考起了战术。

本来稍微大一点的水系都是有龙众或龙神居住的,但是在很久以前的巫乱之中,不从的龙神被杀死,然后巫祝们被分封去管理水系。久而久之,人格的水系之神就出现了。长江之君主“江君”、黄河之方伯“河伯”,名字都带着封建领主的色彩,一如《金枝》所描述的王与巫者的统一。巫支祁作为淮水之主作乱,恐怕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情。在今日,长江龙神的名字已然湮灭于历史前的种种纷乱之中,相关的咒语也完全失传,北海望无端想到倘若此时能够唤它出来,对付现在的巫支祁应该也是可以旗鼓相当的。

淮水的水妖居然强到可以和曾经的长江之主旗鼓相当……这是什么奇景……

——北海望立刻发现自己思考中的不谐之处。他再一次想到了《西游记》的故事。读过原版故事的人都应知道,孙悟空实力倒也没太强,这点和国产动画的表现并不太一样——但天庭就是制不住他。有人说,大闹天宫,重点在闹,而不在碾压。就小说来说,的确是这样。可是眼前的巫支祁,不过是上古水泽的大君之一,示现的威能破格得有些过分。它散出了足以吞没两个伦敦的大雾,倘若他有心,仅仅是结合毒尘与诅咒,杀生之效率恐都凌驾日本三怨灵八祟神之上;又在雾阵之心具现了云梦大宫,须知就算有障识之手段,凡人能具现三十公斤以内的东西都已经是通天之能了。巫支祁所作做到的一切,都展示着接近仙人之位的道行。

仙人位是什么概念?与仙人战斗,就是和一个活宇宙战斗。菩萨成佛需要用自己本愿之力做成自己的佛之国土(净土/妙刹);克劳利之体系中,银星团(The Order of the S∴S∴)的Magister Templi(殿主位)位阶者在遍知宇宙一切法则之后,如果能成功以自己无比强大的意志做出自己的宇宙,则能通达为Magus之位(贤人位);在中国的小说家言中,鸿钧玄门三首之一的通天教主,在战败之后,已然打算另立地水火风,重建宇宙了。这就是所谓的【仙人位】的唯一要求——心成宇宙。不同于【壶天之术】或者【洞天秘法】创造的一点亚空间,一个宇宙若要形成,哪怕是尚且没有物质的宇宙之胎,也必须先具有底层法则才行。这是对于北海老人太过深远的境界,让他解释也并不能说清楚。但是,如果巫支祁在漫长的封印中,执着修行,最终通达了仙人之位……

这并不可能,它这种玩意儿和人不同。对凡人的关押自由的限制其实在其次,消耗不足百年的生命才是主要的惩罚。因此关押人的肉身当然是不限制思想的,体会徒劳的虚耗才是罚的核心;但是对于灵体来说,肉体有无根本无关紧要,是故五行机关的封禁之术封住的乃是根本之识——虽然能感受悠久时间的碾磨,心中也会升起痛苦与愤恨,但是灵体却办不到任何事情。如今的巫支祁毫无疑问就应该那个不知几个千年之前被咒封的那个巫支祁。

那是否可能对手另有其人?这也不可能。墟城不可能会对如今的局势判断失误,对手是巫支祁这点肯定没错。

——那么古老的巫祝与方士们靠着原始的法术就能解决的敌人,如今变得如此棘手。那么这件事背后,一定有其他什么势力介入。

北海老人稍微想想就能得出来的结论过于确凿,恐怕九成是真的了。但是墟城却对此只字不提。决策层的确是喜欢那种“只有自己掌握全局”的感觉,不过除此以外,恐怕也是防止执行人员乱搞出差错。须知墟城对于自己这种“一切尽在设计中”的自信也是如此让人讨厌。同他们共事也快百年了,北海大胆猜测此刻他们所想可能就是:虽然对面展示出了接近【仙人位】的实力,这边可是有真真正正的仙人参战的。稳。

如此,自己被交待了这个任务,墟城也当是料想到一把老骨头能做的有限了吧。北海老人想到这里,带上了自己的帽子,拿起了手杖。他抬头看了一下远离光污染的星空。此时春末夏初,是银河最美的时节。然而就算在这里,也看不到百年之前的那种银河了。

 

和九陵的待遇不同,北海老人并没有武直接送,过来载他的是一架阿古斯塔-韦斯特兰。虽然是民用直升机,但是也是隶属西南的大内财产,因为正好闲置才能出借,待遇可并不低。紧急调令下达前一刻,北海老人还在监督泥水工人为他的旧友翻新墓碑,地处中国西南深处,距离湖北有些距离,所以出发也相当早相对其他三方来说要早很多。

“几天之内在中国各个地方飞来飞去的。”

北海老人双手拄着手杖,看着窗外远方的因人烟稀疏所以灯火也只有星点的夜色。

“老爷子你多大年纪啊。受得了不?”

驾驶员并不知道什么详细的事情,只是随和地想聊天,打发一下夜晚驾驶的困顿。

“还没退休。还精神呢。”

驾驶员汇报了几声之后,接着转头看了一眼北海,有转回头继续驾驶。

“你这样还没退休,估计是返聘的什么博士导师或者教授吧?”

“怎么,我看着这么显老吗?”

“不老,不老。可能这个周末您比较憔悴吧。”

“是吗。”

北海老人打开智能手机,看了一眼不昧发来的感谢短信,然后打开了前置摄像头。手机画面里的老人虽然看起来并没有被奔劳的风尘或者岁月带来的脱发所侵扰,但是他眼中却没有了几天前的神采奕奕。

“可能是,最近睹物思人太多,觉得自己老了吧。”

北海老人关掉了前置摄像头,灭掉了手机屏幕,漆黑的显示屏仿佛黑镜,照出北海老人的虚影。

“您们大学教授好好保养,长寿的特别多。主要就是注意身体什么的。向您们这样的文化人,就不担心什么文化生活了吧。耐得住寂寞,不怨天尤人,然后身体好,就活得久。”

驾驶员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过这估计也是一般人没话找话的常态了。北海突然觉得有些累,虽然驾驶员可能的确需要一个陪他说话让他保持兴奋的人,但是北海今晚却格外不想说话。他前倾身子,说道:“对不起了,我睡一会儿。”

“好的好的。”

驾驶员手忙脚乱里,找出了一副入耳海绵耳塞,递给北海老人。

“螺旋桨声音太吵,您带这个。”

你是想说……螺旋翼……吧?北海老人谢过他,然后把耳塞戴好,靠着座椅背,闭上了眼睛。

睡着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一件事,这如果是皇室的直升机,那么它的报废期内,有没有皇室成员坐过呢?自己此刻坐着的位置,会不会曾经某任皇帝也坐过呢?

北海很少做梦,他这次在直升机上,梦到他站在无念的坟茔之前,从黄昏占到午夜,天上的银河是他一个百年以前的小时候见到的银河。他梦到了黎明,然后跑向一个山丘。他在山丘上远望,看到了天际的地平经历昼夜交线的瞬间。他看到了他曾经的所有死去的友人在笑着挥手。

于此同时,直升机外,远处破夜的晨曦也唤醒了他。北海看到了重重雾海。那根本不是雾海可以形容的,仿佛是万层重云相叠,连接着天地。然而就算如此,它也遮不住新的一日宣告着夜的结束。

 

“接到下一步指示前就在这个临时停机坪待命了。”

飞行员看到北海老人睁开了眼皮,给他递过去了口香糖和湿巾。

“好象是没有热水和自来水的。您先将就一下。”

北海道谢,接过了湿巾擦脸。

“我问一句不该问的,要是不能回答您就笑笑就行了。您去千丈荒那个荒山干什么啊,和那吓死个人的鬼雾有关系吗?”

北海老人当然是只能笑笑。

“懂了懂了,不问了。”

飞行员回头玩起了手机。

这种无聊一直持续到午饭时间左右,一辆军用吉普在大约午后时分到达,给他们送来了盒饭以及两提开水壶的热水。他们跳下了直升机,驾驶员舒展筋骨,对着送盒饭的勤务人员摆了一下手。

“我等下吃”。

而北海望则简单地吃完了午饭,然后用热水漱口,接着用手帕浸热水来擦脸。

“我觉得您一定是出身老书香世家。这洗漱都一丝不苟,不像一般老人随便将就。”

飞行员这时才端起盒饭,一边用筷子往嘴里送着豆腐一边说。

“家族是不小。”

北海算了一下,家族里在最小的孩子要在“孙子”之前加多少“重”字。

“那您是一家之主吧?我听说老豪门家族不是宗法制度挺严的,很看重辈份吧?”

北海思考了一下如何回答。自己家族的家主是个不满三十的小子——这说给圈外人的确很丢人。好在就在这时,驾驶员的专线受话器传出了一个操着北方军旅普通话的含糊声音。驾驶员“嗯,嗯”了几声之后,把吃剩下的饭盒交给了地面勤务人员。

“要出发了。”北海老人登上了直升机,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