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九陵大概猜到了来龙去脉。

“正是如此。不过也不是这么简单。无念当初留在了那个村里,然后让我带着刀,将它归还之前的老道与少女。我便如此做了。当年的少女迫于生活还是做了女道士,学了点粗浅道术,拿着无念还她的灵刀,做些除灵驱鬼的工作,倒是完全没有压力。今年回来时,特地去重霞观寻访她。只是当年少女如今也已经风烛残年了。”

“她于是把刀再度托付于你,希望你把它归还无念。然后你这次回来,便把刀放在了墓侧。如果墟城和北海老爷子找到墓地,就能回收天狗宝刀了。”

“然而就在刚才,北海老爷子给我打了电话。我放在墓地一侧的刀被抽走了,只有刀鞘插在墓前。如你所知,这把刀可以杀灭灵体,破却咒封。或许,杀死刘定恭的那个东西,和我如此随意的放置这么一把危险的宝刀,并不是没有关系。”

“有人在你扫墓之后,盗走了宝刀。然后用宝刀放出来了什么妖物,最后那个妖物杀死了刘定恭……是这样的前因后果吧?”

“是这样。所以我并不是在这件事上无辜。而我这个并不无辜的人,再次想请求您一件事。”不昧低头,“请您在日后的行动中,夺回那把刀。请您保管好那把刀,不要把它交给墟城。”

“为什么?”

九陵只是顺口问了一句,并不是真的在意背后纷繁复杂的考虑。

不昧移开了视线。

“我因为自己的少女心闯出了如此大的乱子,如今并不能继续任性了。宝刀是军部特务的刀,和无念渊源并没有这么深。因为女道和我的一厢情愿想要给无念简陋的墓增添一点装饰,弄出了如此严重的后果。先是害死了无辜的雨师,引出了危及整个中国东南、华中的大灾,然后又险些给无念的墓地招来开墓之灾。”

不昧沉默了一下,目光再度明朗起来,毫不避讳地看着九陵的眼睛。

“所有‘天上传’所造之刀都过于诡异。这一柄上缠绕的宿命恶业与孽缘太多,只是像是墟城那样登记之后收起来也太过危险。那是把定时炸弹放进储物柜一样的行为。只有您或许可以调伏业障。”

“就是叫我处理之后的麻烦事情咯。”

九陵领会到了其中意思。

不昧淡淡一笑。

“恐怕中原少将的五期军刀之中,这柄宝生的故事也是数一数二多的。作为藏品可比中央军委高层家里祖传的缴获日本刀价值高多了哦。”

田九陵挠了挠头。

“就为这个去隐瞒墟城吗?”

不昧离开了电脑椅,突然跪下叩首。

“因此特来恳求正神大人。”

没有征求阿布意见的话,九陵是不能做决定的。他掐了一下鼻梁,思考如何委婉地先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就在这时,九陵的门被敲了两声。还没等九陵起身,门就被推开了。阿布保持着双手抱胸的姿势靠在了门框上。

“没有第一时间拒绝,你其实还是挺想要这把刀咯?”

九陵因为尴尬捂住眼睛。

“那个,不昧啊……她……”

“狐狸姐姐你放心好了。虽然我是墟城的人员,但是九陵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对我来说九陵的想法比作为墟城人员的职责更加重要。而且九陵知道的事情,我迟早会知道。”阿布放下了抱胸的双臂,“所以别怪我偷听。我去给你倒点自制柠檬红茶。九陵情商太低,不知道怎么招待客人。你别见怪。”

九陵和不昧就在房间内对视着,沉默就像是零氧环境,一刻也难熬。九陵听到了厨房里瓷杯响动,然后冰箱被打开。最后阿布终于用盘子托着两个玻璃杯回到了房内。

不昧谢过阿布,拿起玻璃杯一口喝完。

“那个,阿布。我只是不好意思拒绝……”

“你如果拒绝不了就同意呗。”阿布说完拿起另一个玻璃杯喝了一口,“反正我有地方放那把刀。而且啊,这把刀在哪里都还不知道呢。”

“虽然不太清楚……不过还是谢谢您了。您是正神大人的妹妹吗?”

阿布把脸伸向了不昧。

“我是她爱的奴隶。”

九陵再度捂住眼睛。

 

“如果,你们的话说完了。”阿布把空玻璃杯放在了一边,“狐狸姐姐麻烦你回避一下。我也是有事要对九陵说才半夜起床的,并非因为我有窥私偷听的癖好。”

“嗯。如此深夜,并非闲聊时辰。本就多有打扰,某便先行告退了。”

不昧从电脑椅上站了起来,行礼告辞。

“那个,你还有半瓶运动饮料……”

然后九陵被阿布取下假发,光头上被狠拍了一下。仿佛是日本漫才中ボケ役(装呆役)被突っ込み役(吐槽役)打的那一击吐槽手刀。

(“你说话过脑子好不好。别人就算了。你这让她陷入了很尴尬的场面啊。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不昧的确尴尬地僵在了门口。阿布见状“哈哈哈”装傻笑了几声。

“狐狸姐姐要不要再喝点柠檬红茶?”

“不……不用了。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不昧在阿布的帮助下,顺利淌过了尴尬气氛。

在听到家中防盗门关上的声音后,阿布取出了手机。

“黄姨让你明天早上去见她。十分紧急。具体事态她会跟你说的。”

“十分紧急不是应该现在就去吗?”

“你以为现在几点啊?我们又没配车,你我又都没驾照。黄姨虽然说过准备派司机过来的话,但是我跟她说,你熬夜出勤三十六小时,现在正在睡觉。说明天就明天吧。”

“哦……”九陵琢磨了一下,“那你明天早上再和我说不是一样的吗?”

“那都是礼貌用语。我要是今晚不敲门,你和她能孤男寡女相处到明天早上。”阿布露出了小恶魔笑,“还是说你能瞒着我做决定了?”

“我倒是想过先把她劝走,之后再和你商量。怎么,你很中意日本刀。”

“如今玩《刀剑乱舞》的小姑娘谁不喜欢日本刀。”阿布打了个哈欠,“我去睡觉了。你也好好休息吧。估计接下来又是超长超时的加班加点了。”

 

×   ×   ×

 

第二天早上叫醒九陵的不是青春、梦想或者阿布中的任意一个,而是听起来就非常暴躁的手机铃声。手机每次响个五秒左右就会挂断,陷入死一般的沉默,随后又突然再度响起,再度五秒之后停下。九陵已经在脑内描绘出了黄姨……黄姐不停给自己打手机的烦躁模样了。

“喂……黄姐。”九陵一边穿裤子一边回电话,“马上就下去。”

“快点啊。我就在你楼下。特别行动组就等你了。”

九陵立刻披上衣服,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出门开始按电梯下行按钮。

 

这次是黄姐亲自开车过来的。九陵看到她在奥迪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食指不停打着拍子。这就是危险的信号。为了避免血光之灾,九陵拉了后座的门。

“副驾。”

黄姐并没有多话。

于是九陵打开了副驾门,系好安全带。黄姐没有多话,直接开车了。

“这次,”黄姐似乎因为接到了九陵,狂躁好了一些,“你是皇家特务外借人员。”

“借给谁?”

“Task Force。”黄姐说着打方向盘转弯,“Royal Secret Service借人给临时组成的Task Force。”

她似乎觉得这件事挺好玩,居然笑了一声。Royal Service是指皇家特务,有些时候倒也并不是暴力执行。比如国家比较大的企业董事会成员秘书,说不定就有些皇室特务。像是田九陵这样维护龙脉与灵气安定的“雷部正神”不过是皇家特务的一类。但是如果说是Task Force,那必然就是为了特殊目标设立的特种部队,和风格自由、看重个人特色的皇室特务情报部门相比,荒诞的军队纪律性与集体主义色彩要强烈许多。

“你小子也是两种特种部门都混过的人了。”

黄姐在红绿灯的红灯时间内短暂地瞟了九陵一眼。

“部队啊。这是要开战?”

九陵觉得大约是安全了,试探性地问。

黄姐盯着红绿灯,等到绿灯亮起,踩下油门之后才回话。

“事态就是这么严重。昨晚就有作战会议,你他妈却在房里补觉。丢死我们皇室服务系统的人了。”

“我错了……”

“这个年代的男人都行不行啊?”黄姐突然开始转换成了大龄未婚黄姨,“我不是说,本事……本事对吧。叫你办事你半夜跑回去睡觉。我就要教育你啊。你这样将来能做什么事情。”

九陵已经被气场逼到贴在副驾车门上了。

“这是当代大学生问题……您不要炮击全体当代男性……”

“瞧你们这点鸡巴出息。气死老子了。我他妈昨天开完会就在等你,等了四个小时。老子就开车在你家楼下。”

黄姨的语速和车速都开始接近危险了。

“你知道吗,就靠在方向盘上眯了一下……老子那傻屌男朋友也是的。要他车和房子了吗?这车是为皇室工作福利,六十万就拿下了。房子就更不用说了。畏畏缩缩的,害得老子这个年纪的还没结婚。”

黄姐的男朋友据说才二十岁后半。一开始还觉得他大约是个小白脸角色,现在觉得他像是殉道者了。

“黄姐……小、小心超速……”

“不要紧,这片区交通大队谁不知道我车牌号。”

黄姐话这么说,还是终于冷静了下来。大约平稳的一大段路后,车开到了市区郊外的私人机场附近。

“下去吧。”

黄姐说完,那边接车的人已经拉开了副驾车门。

“这位就是你们的雷部正神?”

接车的人穿着军礼服,帽子夹在腋下。

“您好……”

“啊,刘大尉。你叫刘长官。因为是特种部队压军衔。”

“你这把国家机密都漏光了。”

“皇家特务情报权限挺高的。九陵,帮我把门关上。”

“您不下来吗?”

“这次活动是军队和墟城主导的。我们皇室特务短期内能调动的最大的战斗力就是你,接下来把你移交他们了。我就没事了。”

刘大尉轻轻哼了一声。

“短期内能调动都用了六个小时。是从浙江调来的吗?”

黄姐事务性地“呵呵”了几声。然后发动车,转了一个漂亮的圈,开走了。

“跟我来。”

刘大尉打量了一下田九陵,走了起来。九陵点点头,跟了上去。

 

×    ×   ×

 

两人大概是来到了指挥部一样的地方,里面坐着四个人,全部都没有军装。田九陵在里面有一个熟人。

“哎哟,正神大人。”

“玄先生,你也在啊。”

 

这名被九陵喊作“玄先生”的人,是个火居道士。火居,也就是住在尘世,食人间烟火的修道人。他之前一直都是南部战区带着湖北一块的军队中高层内的红人,做的是风水先生的行当。当然,说他是风水他自己也并不愿意——道教虽然有堪舆这门技艺,但是和风水还是不太相同的。毕竟道家云“我命由我,天地难笼”,风水却总说“世事注定”。这可是自由意志和强决定论的差距,玄先生一直认为不可马虎处理。

地球上的术士都是知道灵界的扰乱是可以干涉现象界,但是世事却也并非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业”对“识”的牵引是存在的,然而因果报应却是封建迷信。占卜、预言这种事情,黄金黎明以降的法师们都知晓其本质;但风水、数术,就算是对于懂得咒术、魔法的人来说,仍然充满不确定。玄先生当初便是遇到了这样的事——他为一个文职军官看了风水,可是没能料到那军官别处结了梁子,被术士下了咒。玄先生并不能护住这军官,然后就被当成骗子,几乎送命。九陵只是很简单的帮他解了围。

 

“我是来算千门锁咒的阵眼的。不过昨晚上就算完了。其他咒师、术士、僧众都坐武装直升机去结阵了。”

田九陵注意到墙上有一个巨大的地图,好象是湖北某处。水系、山脉走向,坟场、聚落、电网、化工厂、田地,都被标了出来。

“玄先生,你认识这位?”

刘大尉对于玄先生恭敬的态度有些兴趣。

“叫这位来肯定就没问题啦。别的雷部正神是我们小术士对大内特务起的美号,这位是实打实的正神大人。”

“哦?”

刘大尉对于田九陵不满而生的冷硬态度似乎略有缓解,他清了一下嗓子。

“就像是玄先生刚才说的。我们目前暂时控制住了情况。现在正在疏散民众。”

“因为,这里,”刘大尉拍了一下地图上之前画的几个红圈,“出现了险情。”

“比如涨水?”

地图上的几个村镇均在水边,九陵理所当然地猜测。

刘大尉点点头。

“不只是涨水。虽然春末夏初还能用汛期糊弄一下,但是最大的问题是水妖水鬼。”

“这么大范围的恶灵滋长,却没有任何预兆。结果搞得现在整个古云梦都被千门锁咒封了灵脉。究竟是什么东西能搞出这么大乱子?”

玄先生看着这个他自己算出来的阵图感叹着。

“我不懂你们巫师法师的东西。为了进行疏散,现在用的借口是食人鱼事件。绝对不能让食人鱼汇入长江干流。”

“是一夜之间变成这样的吗?”

“一夜之间。疏散从今天凌晨起进行,到中午预计可以结束。墟城和中部战区商讨的决策就是斩首行动。”

当然不是我们有巡航导弹。

刘大尉掏出马克笔,准备在一个山地上画圈,却发现自己昨晚上讲战术的时候已经画过一个了。他于是画了一个更大的圈,然后又画了好几圈表达强调。

“Kinetic bombardment。目前墟城看得上眼、联系得上又愿意来的术者都被召集了。民众疏散完毕后,一部分人去清缴水鬼妖异的军团。你这样的术士,作为决战武器强攻这座山。”

“这个山头上就是这次灵灾的罪魁?”

“是不是我不知道。你们墟城看过第一线人员拍摄的照片之后的决策。”

刘大尉这么说着,从地图下方的桌子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丢给了九陵。

“云梦大宫。”

九陵拿出照片,看到这么一座平淡无奇的小山之上有浓雾从云,隐约能看到一个宫殿的样子。

“明白这次的幕后黑手是谁了吧?”

“巫支祁按照传说应该是被镇压在淮源才对。”九陵放下照片和信封,“不过大概也能想到为什么。当然要动手也是把巫支祁封在远离自己领地的地方。”

“我也给你解释不了这些东西。我连巫支祁是谁都不知道……重点说完了,我说点和行动没啥关系的话啊,这次行动是军队主导的,可能是你们墟城并不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吧。我被叫来带你们这个……叫什么……特攻部队,也是因为华中地区能调动武直的人,我算一个。”

特攻不是中文词,刚才的Kinetic bombardment也不是。凭借这两点,武断地看,刘大尉或许中文不太好,在国外行动经历估计很多。

“我向来觉得你们这些人的事情,都他妈是活见鬼。但是今天早上,我手下的一个人和当地驻军整整一个二年兵的连队,全部罹难。”

“嗯……”

“你懂我什么意思吧?我信任我部下胜过信任一帮神神叨叨的和尚道士。但是现在,上面要求我来协助你们。而我部下和那个连队的事情,也被你们那边压下去了,不允报道。”

“刘长官,这个和我没有关系。我是大内的人,你想说的是墟城那边想要把这件灵灾的受难情况给隐瞒下来吧?”

“在我看来是一样的。你没懂我什么意思……”

“我知道。在你看来,咒术什么的都是无聊琐屑的东西。其实在我看来也是一样。”

 

 

 

 

……地缘政治、第二代新凯恩斯主义经济学派、认知功能学派、后结构主义者、剑桥学派、维也纳结社、物质宇宙的大一统理论(Grand Unified Theory)……

……全部都是一样无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