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这种东西向来很难用一个固定的标准去评判。

何为成功、何为失败——其中的界限实在太过暧昧,也许只是略微换个角度就会得出截然相反的结果。

因此——父亲给予他们兄弟的要求,始终都是“无悔此生”。

无悔于自己做出的选择。无悔于自己度过的时光。无悔于在人生道路上跋涉前行的自己——这同时也是父亲自己的信条。在他寥寥无几的有关“父亲”的记忆之中,那个人的确时时刻刻都在贯彻自己的信念,甚至在生命终结的那一瞬,也是如此。

而当他开始尝试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践行父亲的教诲之后——他才发觉,要达到这个听起来再简单不过的标准,实际上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毕竟,只有在真正面对自己的选择和行为带来的影响的时候,人才能对“后悔与否”做出清晰的判断。若不想如此,就只能在准确无误地把握现状的前提下,尽量利用手中的情报对存在于未来的所有可控的“可能性”做出判断,然后从中挑选出最最合理的那个选择。

情报收集能力。判断力。分析能力。交涉能力。应变速度。思考速度。执行能力。

——要完成“无悔的人生”,这些是基础之中的基础。然而即使F将这些全部磨练到普通人难以想象的高度,人依然会在出乎意料的地方犯下无可救药的错误。毕竟,“犯错”是“人”这种生物的本质——消除“错误”本身是不可能的事,真正“正确”的选择应该是提升“补救能力”。类似这样的东西,则是“基础”之外的“扩展”。

持续了快十九年的人生经过了漫长的“试错期”,他总算是在最最关键的时刻到来之前将他所能掌握的能力全部磨练成熟。搭建起“无悔”这个简单目标的是宛如重型机械装置一般庞大而复杂的能力的连锁,而经过成千上万次的实践之后,他终于将它变成了本能一样的东西——每一个突如其来的选择,都让这种“本能”越发深入骨髓。

“无悔”需要的是,精确无误的计算。

几乎与脑髓融为一体的“观念”,即使经历与“狼茧”的殊死博弈导致的轻度脑损伤,与塞缪尔的“修复手术”——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时至今日,依旧如此。

◇◆◆

1654年2月9日,凌晨五点。

天还未亮。一片死寂的塞威治城外,视野开阔的平原地貌上不知何时生出了一大片干枯且枝干扭曲的“树林”。就像将黑魂塔围在中心的那圈密密麻麻的锈蚀刀剑一样,它们将城门紧闭的塞威治城挡在背后,像是一群无声的“守卫者”,在寒冷的雪季清晨沉默而固执地屹立。

亦或者说——将它们称为“炸弹”可能更为恰当。

纵向距离大约一千距离的平原之上,戴着兜帽的黑衣少年快速在交错排列的“树木”之间穿行。深冬的低温在此刻成为了“救赎”,让本该肆虐平原的强烈腐臭变得若有似无——即便如此,他灵敏的嗅觉依然捕捉到了大量令人胃酸翻涌的“余韵”。与此相比,视觉上的刺激反倒显得无关紧要了起来。

毕竟——人是会麻木的。尤其是在目睹了太多的“惨剧”之后,此刻映在那双玻璃般剔透的蓝眸之中的“丛林”,仿佛真的仅只是“丛林”,无法让少年那冻硬湖面一般的面部表情产生一丝一毫的变化。

突然间——冻得黑硬的、鹰爪一般的手指勾住了他衣摆上的搭扣。他停下步伐,低头看了一眼——不过一秒钟的停顿过后,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一把将它扯开,然后抛下那声硬物落进雪地时的闷响,以更快的速度向塞威治的城门前进。

直行。转弯。低头避让。侧身。转弯。然后直行——十分钟之后,他终于顺利突破了这个令人作呕的“迷宫”,来到了城门之下。高而沉重的城门紧闭着,上面的薄霜已经结成了一层完整透明的壳——看来已经很久没有开启过了。他抬起头,望向十二英距高的城墙上方的瞭望台——

片刻之后。亮着微光的瞭望口中探出了一颗小小的脑袋。

“呀——这不是我们的“新成员”克洛威尔吗!你终于舍得现身啦!”

雪白的发丝在冷风中飘扬——那之下露出了贯穿面颊的缝合线,和位于眉心的黑茧符纹。其人正是镇守于塞威治城的其中一位“观察者”,安琪莉多。体型娇小的她几乎将整个身体都探到了瞭望口外,身后的几根绷带随着她欢快的语调不断舞动:

“哎呀!看到你我才突然想起来——现在我是不是该命令那帮月曜士打开城门放你进来来着?对吧,这么做才是人之常情吧?但是——安琪莉多我才不愿意这么做呢!迟到的坏孩子就自己想办法爬上来见我好啦!怎么样,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难事吧?毕竟你可是让塞缪尔先生大为赞赏的‘活茧’——爬城墙对你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吧?咿嘻嘻……不过要是你低头认怂的话,安琪莉多我也可以考虑让尸鸠下去接你上来——”

“…………”

克洛威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作为回答,他将右手放到了腰间的刀柄上。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之后,有着漆黑刀刃的长刀应声出鞘。它如同无声的鬼影一般随着克洛威尔转身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光,接着——锋利的刀刃指向位于正面的“迷宫”。“丛林”。或者说——“炸弹”。

——没错。遍布这片平原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形状怪异的“枯木”。而是一具又一具被穿刺在结霜的木杆上的,支离破碎的尸体。低温与冰结减缓了它们的腐坏,让它们脸上的“愤怒”、“恐惧”与“懊悔”鲜明地残留了下来;近乎撕裂的肢体之上,勉强辨得出样貌的骑士制服昭示了他们的身份。

这些王国骑士为自己的国家顽抗到了最后一刻。然而即便在迎来了惨烈死亡之后,他们依旧未能获得片刻的安宁。不久之后,这片以“百”为单位的尸海便将以最最直白粗暴的方式,凶狠地震荡那些前来“解救”他们的联盟骑士团骑士们的心脏——他们被强行延续的“人生”的最后价值,便是对自己的同胞们的……蹂躏。

——如果到此为止的话,一切还只是人道伦理层面上的问题。

克洛威尔用恰到好处的力度握持长刀的握柄,目光短暂地在距他最近的那具尸体上停留。识别本能在大脑之中沉静地搏动,印证了他内心之中早就存在的猜测。

镇守于此的乔伊和安琪莉多是两个无可救药的疯子——这一点他早就深有体会。但他也很清楚,她们——尤其是乔伊,不会只为满足自己的扭曲欲望就耗费巨大的精力去准备一个除了“震慑力”再无任何实质作用的“舞台”。单纯的“疯子”和能够胜任塞威治支队管理长一职的“疯子”之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尽管乔伊没有任何共情能力也没有任何做人的底线,但她与其他那些总是用愚蠢的错误毁灭自己的“疯子”之间最大的不同,便是她超乎寻常的判断力,与“智慧”。

普通的“疯子”会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肆意虐杀,然后不分男女老幼地将他们穿刺,将至作为自己的“战利品”与“勋章”,进行毫无意义的“炫耀”。

而乔伊这个“疯子”——则从惨死于自己的践踏之下的人之中,精准地挑选出了最有价值的对象,让他们成为自己进一步摧毁塞威治、摧毁王国联盟骑士团的计划之中,最最完美的一环。

——也就是说。

被穿刺于这片平原之上的并不只是单纯的“尸体”。

(……无一例外——这些人,生前全部都是“祈愿者”。)

确认了这个事实的同时——克洛威尔便已经明白了乔伊和安琪莉多的打算。识别本能之所以还会对这些丧命已久的“尸骸”产生反应,是因为他们死后产生的曜力凝块——“记忆碎片”还存在于他们的体内。血肉能让压缩的、还存留着属性色彩的曜力保持一段时间的活性,而作为“约束力”的宿主意志此刻已经不复存在,这就意味这些记忆碎片已经成为了极其危险的“炸弹”——只要受到一点轻微的曜力冲击,它们便会像被针刺中的气球一样,在一瞬之间让压缩的曜力尽数爆发。

在无法得知对方属性的情况下,一次“爆炸”或许还能想办法应付;但在尸体的排列如此交错密集,一旦引发“连锁反应”——后果不堪设想。

(联盟骑士团……还有蓝翦号和白风号的舰载曜力炮。加上作为“主力”的白风队……——原来如此。是想从这个角度牵制他们的行动吗。)

——克洛威尔面无表情地思考,接着不动声色地改变了刀尖的方向。下一秒,他毫无预兆地以极快的速度挥刀横斩,黑色的残影呼啸着砍进右侧两英距处的某具尸骸腰际——锋利的刀刃轻而易举地便将内层的肌肉、骨骼与内脏连同外层霜结的冰壳一同斩断,接着在它的体内震荡出与他的双眼颜色相同的湛蓝色微光。

——曜力冲击触发了记忆碎片爆散的“开关”。

眨眼的瞬间,巨大的能量随着灼眼的光芒一同以那具祈愿者的尸骸为中心向四周爆炸,脚下的大地剧烈震动,土块与烟尘与冲击波一同向克洛威尔袭来——

他已经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收刀入鞘。凶猛的冲击力如同飓风一般将他的身体抛向空中,借助这股力量,他迅速而准确地调整姿势与角度,在落到城墙十英距处的瞬间猛力一踏那不足一掌宽的外檐——再次起跳。

两秒之后。克洛威尔稳稳地落在了矮墙之后的城墙内部通路之上。他站直身体,若无其事地拍了拍粘在衣服上的灰尘。兜帽在剧烈的运动下从头顶滑落,让那头霜雪一样的白发暴露在了寒冷的空气中。

冲击给身体造成的损伤在他落地之前便已经顺利愈合,甚至没能让他滴水不漏的平静表情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仅只是舒缓地呼出一口白气,紧接着转身向后。

——乔伊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那里。在她身后的,则是驮着安琪莉多从瞭望台上滑翔而下的尸鸠。

“啊呀呀……外面突然吵吵闹闹的,我还以为又有落单的骑士跑来送死,暗自期待了一会儿呢——没想到是你啊,克洛威尔。”乔伊笑嘻嘻地望着他,“真是个坏孩子——竟然想也不想就挥刀去砍我好不容易才排列整齐的宝贝‘炸弹’们,你这一刀下去没有被立刻炸飞简直是撞大运了呢。啊……好遗憾。看不到克洛威尔血肉模糊的样子让我遗憾到捶胸顿足——”

乔伊脸上浮现出不合时宜的兴奋笑容,接着用力啃咬起了自己的手指。克洛威尔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接着将目光投向城墙之下的平原——先前被自己斩断的尸骸引发了一波小小的“连锁”,但范围很小,在自己的预料之内。烟尘逐渐散尽,几分钟前还平坦广阔的平原上无端多出了数道裂缝,高高翘起的数道岩墙交错着,稳稳地屹立在裂缝尽头——这大概是“属性爆发”的杰作。

“……跟我没关系。”

目光回转——克洛威尔再次望向面色潮红的乔伊,冷淡地说道:

“反正是安琪莉多要求我‘想办法爬上城墙’的。我只不过是利用所有能够利用的东西,做出了当前情况下的‘最佳选择’。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