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泥土的气味。

被有着浓烈铁锈气味的血水稀释,其中混杂着烧焦的皮革、布料和肌肉组织的——泥土的气味。

(…………——)

握在剑柄上的苍白手指抽搐了一下。

生涩刺鼻的气味连同潮湿钝重的空气一起顺着鼻腔倒灌进肺部,本能的排斥反应让胃扭曲着紧缩起来,她剧烈地咳嗽,呛出大量暗红色的泥浆。短暂断绝了的意识就在此时苏醒了过来,她缓缓地睁开眼睛,铁锈红颜色的双眸茫然地望了一阵眼前的泥泞土地——

(……?!)

半掩在泥土之中的青白色脸孔突然闯进了视野。那张脸沾满血迹,眼睛仿佛只是一对嵌在眼窝位置的玻璃球,从中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与“生命”有关的鲜活气息。盖在他脖颈处的泥浆呈现出不自然的下凹形状,本应与之相连的身体不见踪影——略一偏头,糊满浓得发黑的浆液的颈部断面朝浑浊的空气伸出棉絮般的纤维,昭示着它生前遭遇的暴行。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浸泡着自己的那些“泥水”究竟源自何处。

(可是……为什么我会——)                             

混沌麻木的大脑之中浮现不出任何意识断绝之前的记忆。

她用左手费力地撑起自己的上半身,接着将长剑深深地刺进了泥土之中。断裂的剑身发出令人不安的呻吟声,却还是顽强地支撑着自己的主人,让她重新站立了起来。她倚在剑柄上喘气,青肿开裂的右侧膝盖将剧烈的痛楚一股一股地压向全身的每一条神经,她咬牙忍耐了许久,浑浊的视野才重新清晰了起来——

灰黄色的天幕与翻滚怒吼着的乌云向着没有尽头的远方延伸。

青色的闪电在低得几乎迫近地面的阴云之间穿梭,照耀着数不清的尸体与烧焦的旗帜。超乎想象的开阔视野让宛如被无数发曜力炮夷为平地的废土一览无余,残垣断壁如同遭受烈焰焚烧的动物骨架,无声地倒卧着承受狂风的摧残。

——这片大地上,已经不存在任何“活着的东西”。

(……这里究竟是……“哪里”……?)

风将腥臭的铁锈气味灌进她的鼻腔之中,像失心疯的魔女一样用力撕扯她的头发和她破破烂烂的制服。身体似乎终于适应了那拆骨剜肉的疼痛,她略微直起身子,将长剑慢慢从泥土之中拔了出来——然而,在试图向前迈步的时候,她才终于察觉到:失去作用的并不只是自己的右膝,她全身的关节都像是锈铁一般“嘎吱”作响,附着在上面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神经也如同处在坏死边缘的“废物”。哪怕只是轻微地提起左脚,所花费的力气和由此带来的剧痛便让汗水完全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即便如此——她依然顽固地迈开步伐,向前行走。

(双脚……不听使唤。大脑里的声音不停地催促我前进……告诉我,“我必须要到达‘终点’”。)

她绷着脸,绣有黑龙纹样的制式军服的下摆在狂风之中上下翻飞,长剑断裂的剑尖在泥泞的土地之中拖出长长的沟壑。滂沱大雨就在此刻倾泻而下,与狂风一同变成了怒吼的巨浪。她越发步履维艰,错位感让她对自己的行动缺乏认同,但身体却像是早就被设定好了路线的倔强人偶一般,一步一步地、一步一步地——继续着自己没有尽头的旅途。

(……“我必须要到达‘终点’”。)

她机械般地前行着。

穿越倒塌的墙壁。踏过无法计数的尸骸。断裂的时针不再转动,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再走多久——

(但所谓的“终点”……又究竟是哪里?)

——没有答案的疑问在大脑之中浮沉。

早已停止了呼吸的世界之中,她一瘸一拐地、倔强而又茫然地——前进着。

猛然间。

惊雷般的声音在自己的脚下响起,犹如死去已久的大地忽然发出了呐喊。她惊愕地抬头,只见龟裂犹如黑色的巨蛇一般从地平线的尽头向着她飞速爬行,转瞬之间便穿过了她的脚下,顿时将满目疮痍的大地撕成了碎片。脑海中的低语顿时变成了绝望崩溃的怒吼,辨不出内容的凄厉女声与震耳欲聋的巨响淹没了她的意识,让她眼睁睁地望着脚下的大地倾覆崩塌,却无法作出任何应对——

身体失去了平衡。她抓着长剑的握柄,别无选择地向着无穷无尽的深渊坠落。空洞的内心无法对自己迄今为止的所有遭遇产生哪怕一丝感慨,她仰面朝天,被来自四面八方的狂风挤压着已经没有任何知觉的身体,失焦的双眼扫过自己上方不断扩大的裂缝——

她看到大地犹如被捏得粉碎的饼干一般不断朝着深渊剥落。大量的泥浆、石块与建筑的残骸裹着无法计数的尸体,像瀑布一样顺着大地的边缘倾泻而下——她仿佛身处某个庞大得超越人类想象的恶兽的腹中,整个世界都将成为它的食粮。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想。

但——当这个想法冒出头来的瞬间,它便成为了某种无法抹消的“固定概念”,深深凿刻在了她的大脑之中,让那个痛苦呻吟着的“声音”变得愈发歇斯底里。

(……已经……“到此为止”了吗?)

——“到此为止”。

混乱不清的低语之中,唯有这个词如此清晰。她仰头望向“恶兽”的嶙峋利齿之外,目光定格在遥远的、灰黄色的、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上。

那片天空丑陋得令人无法心生眷恋。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她干瘪枯涸的心脏突然发疯般地跳动了起来。犹如挤破了一颗危险的种子,无数种情感混杂成急速生长的带刺藤蔓,转瞬之间便充斥了“她”这一外壳的每个角落。痛苦、后悔、不甘、憎恨与悲伤翻起滔天巨浪,猛地拍醒了始终浑浑噩噩的她。

她脑海中浮现出数个片段——那些姗姗来迟的“片段”终于扭曲了她的脸孔。

(不……我不要!我不要“到此为止”——!)

珍视的同伴们的名字。拼上尊严与道德去守护的国家。支撑她走到最后的约定——

(我的愿望还没有实现!我还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如果一切就此结束的话,那么我——我所做的一切……——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信任与爱——)

令她深深眷恋的那些成千上万的记忆化作几千万英距的高山,挤压着她碎裂溃散的身体——同时也挤出了残存在她体内的最后一丝力量。

(我不允许——我绝不允许——!!)

于是,激烈的情感化为了烈焰。而她的身体则是火种。

由一个少女的“不甘”为引线引燃的火焰,在虚无的黑暗之中迸发出耀眼的光芒,几乎能将“恶兽”的肚腹撕裂。无数相似的溃散的灵魂犹如飞蛾一般扑向了这唯一的光芒,心甘情愿地成为其中的一片鳞粉——

她倒转被烈火烧灼的身体。

“终点”近在眼前。她确信,因为眼前的光景除了“终点”之外已经无法用任何词语来形容。

她看到黑暗的尽头,看到无边无际的红之海溢出了视野的界限,看到无数只手伸出水面,如同裹着红色浆液的肉芽一般妖异地朝她挥动。在这永不停息的庞大漩涡之上,她——她身上所背负的那些哀叫着的灵魂,都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即便如此——面对着不断逼近的“终点”,渺小的“尘埃”依旧发出了喊叫。

——“救我……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

震颤“恶兽”的并不是什么令人热血沸腾的豪言壮语。也不是什么值得歌颂的高尚宣言。

在所有的传说故事——乃至时间与历史都被尽数粉碎的现在,回荡在黑暗之中的,仅仅只是再平常不过的、被悲痛与不甘所扭曲的哭喊——

然而,这声哭喊终究唤醒了这片沉睡着的“终结之海”。

贯穿水面的裂缝翻卷着向两侧撑开,巨大的眼瞳在红色的浆液之中浮现。

深红色的瞳孔缓缓移动——

只一眼,就将她的意识,一点不剩地变成了没有意义的残渣。

◆◆◆

“……贝……——!”

遥远之处传来熟悉的呼唤声。

“……贝……瑟——!”

那声音像是钩子一般牢牢扣住她涣散的意识,拼命将在虚空之中浮沉的她拖回她该在的地方。全身的神经和细胞一个接一个地苏醒,周身先是感到彻骨的寒意,紧接着疼痛便顺着肩胛骨跳跃着向周围扩散。它们向着混沌的大脑呐喊,撕扯着包裹在意识之外的那层厚重的壳,直到它只剩下薄薄一层——

“贝栗亚瑟——!”

惊雷般的吼声终于敲碎了那层壳,将她的意识拽出了虚空。贝栗亚瑟浑身一震,惊愕地抬起了头——积雪、围墙与洞开的鲜血淋漓的大门争先恐后地涌入视野,她迟了一会儿才猛然觉察,原来自己并没有离开离开艾拉罗拉。她一直半跪在黑色号角的临时指挥部门口,整个人倚靠在深深插进积雪中的苍月之上——

“咣——!”

——激烈的火花在眼前迸溅。紧接着刺进耳膜之中的是金属相撞的声音。大脑刚刚遭受长时间蹂躏的贝栗亚瑟一时间无法作出正确的应对,她保持着跪在雪地里的姿势,甚至隔了几秒钟才看清楚距离自己的脖颈几乎只有几卢距的锐利伞尖。

黑色长伞的伞柄被正对面的青年——雾觉,握在手里。那双墨一般深不可测的黑色双眸之中映出贝栗亚瑟呆滞的脸孔,接着将目光缓缓上移——手持法杖的哈尔站在她面前,为她挡下了致命的一击。

“贝栗亚瑟,快给我站起来!”

颤抖的杖身昭示了这场力量对决有多艰难——即便如此,哈尔的声线依旧像平常一样平稳。他厉声呵斥贝栗亚瑟,白色的气流同时从紧握法杖的指缝间喷薄而出——

“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分钟了,别指望我一直给你收拾烂摊子!”

“……一分……?!”

贝栗亚瑟并没有多少时间去为此而震惊。下一秒,挟裹着雪片的寒风怒吼着将法杖“千仞”猛地前推,刹那间将原本略处于劣势的哈尔推向了优势。他顺势回转法杖,轻而易举地将雾觉连同他的黑伞一同甩了出去——但雾觉的攻势显然不会被这种小小的反击所打断。只见他后退了几步之后用力踏住地面,再一次挥起雨伞向这边冲来——

“贝栗亚瑟殿下,另一股曜力正在向这边靠近!”

“……我知道!”

——不再需要进一步的交流。当苍月的声音响起的时候,贝栗亚瑟已经迅速地翻身起立,调整好姿势后的瞬间便横剑冲向了雾觉。尽管她心中留下了太多无法解释的疑惑,但她知道现在不是为那些事分心的时候——

显然,哈尔也怀着与她相同的想法。有贝栗亚瑟为他引开雾觉的注意,他得以更快地冲进了指挥部内部——在那个从远处迫近的黑影现身之前,他出人意料地旋身向后,冲着贝栗亚瑟和雾觉的方向猛地一挥法杖。

“按照计划行事,贝栗亚瑟!”

——翻卷的狂风如同白色的壁障一般嘶吼着扑向他们,同时也将哈尔的声音送到了贝栗亚瑟耳边。面对突如其来的风暴,雾觉稍一愣神便被白色的气浪吞没卷走,而早有准备的贝栗亚瑟则轻盈一跃,顺从风的力量与朝向跃上高空——接着后翻几圈,稳稳地落在了指挥部之外的松软雪地中。但,这并没有让她放松警惕——靴底接触地面的瞬间,她立即绷直后背摆出迎战姿势,直指前方的剑尖与她机警的双眼一同一丝不苟地扫视光秃秃的雪地——

一百英距之外的指挥部大门已经再次关闭了。略有些错位的门扇上布满裂缝,而所有的缝隙都被积雪与岩石一点不剩地填满——这正是哈尔与他的“风使者”的功劳。

他将自己与棘手至极的副管理长“冬翎”——前煌星旅的战士关在了里面。

“贝栗亚瑟殿下,请务必小心。雾觉的曜力就在这片雪原的某处,他正在不断地变换位置,伺机向您发动攻击。还有,从‘曜力名片’上来判断,雾觉的‘恐怯’和冬翎的‘伤弓’都是王国公认的‘三起源’范围之外的力量——很有可能是对对手的精神层面的攻击,请务必注意。”

“……原来如此。”

贝栗亚瑟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它才刚刚脱离“紊乱”的状态,变得平稳了下来。然而,覆盖了整片右肩胛骨的剧痛却没有像平常一样,在短暂的肆虐之后销声匿迹——它愈演愈烈,甚至将魔爪伸向了她右侧身体的所有骨骼和器官。

“……——”

她不得不竭尽全力地紧绷起自己的神经,好让注意力不要随着逃避疼痛的本能而溃散。而她很清楚这是因为什么——那持续了漫长的“一分钟”的“幻境”,确实给她带来了超乎想象的影响。

(但……那真的只是“幻境”而已吗?)

贝栗亚瑟并没有忘记。她还记得那些与噩梦朝夕相伴的日子——在那些令人郁结的梦中,她不止一次见过那片凄惨的末日废墟,也不止一次地与那个在地平线上蹒跚前行的身影遥遥相望——尽管这三个月来她很少再做梦,但她并没有天真到认为自己已经彻底与它们告别。

(可是……再怎么说,我也不至于在全身心准备战斗的时候突然失去意识,坠入“梦”中——)

——不仅如此。她还在“幻境”之中成为了那道“影子”本身,甚至通过“它”触碰到了从未经历过也从未想象过的部分。她暂时不打算去想在“恶兽”腹中见到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分钟”,也足够让她葬身战场。而这——几乎也就意味着这场战役的失败。

(……现在必须专注于战斗。)

贝栗亚瑟做了一个深呼吸。心脏随着寒冷空气的沁润逐渐平静了下来,她保持着紧握剑柄的姿势,继续用目光一寸一寸地搜索周围的雪地——刚才的狂风将指挥部门前的积雪和倒伏在上面的月曜士们的尸体吹得七零八落,散落各处的尸块与喷溅状的冻结鲜血让这片雪地变成了肮脏的刑场。

几分钟过去了,贝栗亚瑟依旧未能从遍地尸骸之中发现雾觉的身影。

“……苍月,我失去意识的那一分钟之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她警惕着随时可能再次到来的“幻境”,压低声音询问剑中的骑士之灵。

“哈尔阁下和殿下您一样,在指挥部的大门开启的瞬间被迎面而来的奇特曜力所影响,短暂失神了一会儿——但他在十秒之内清醒了过来,因而成功阻止了企图乘两位不备发动袭击的雾觉。在您苏醒之前,他一直在与雾觉缠斗,期间虽然再次受到相同的‘攻击’,但是他用更快的速度摆脱了它的影响,并且作出了基本的判断——他认为那股曜力来自当时还未现身的冬翎,也就是刚才我所说的‘伤弓’。效果推测为……‘重现对手最想回避的记忆片段’。。”

“……‘记忆’……?!”

出乎意料的词汇差点冲散了贝栗亚瑟好不容易集中起来的注意力。她拼命将那只在深红色的海洋中缓缓睁开的庞大眼眸压进脑海深处,凿刻着黑茧符纹的右眼如同被烈火烧灼一般疼痛发烫。

(……对了——)

——她似乎终于意识到了那个可怕的“巧合”。

(那只“眼睛”,好像和黑茧的符纹——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

“殿下,后方来袭!”

苍月的喊声与从背后袭来的凌厉雪风顿时将贝栗亚瑟拉回了现实。长期积累的战斗经验早已深深刻进她的骨髓,让她顿时像是精密机器一样旋身向后,全力将手中的长剑横向挥出——

这本能般的反应救了她。长剑的剑刃几乎在挥出的瞬间便撞上了黑色雨伞的伞尖——足有二十卢距长的尖锐金属在距她的眉心只有一指距离的地方停顿了几秒,接着被那只紧握着伞柄的手抽离。

雾觉冷冷地盯着贝栗亚瑟,他背后的稀疏树林完美地阐述了他的藏身之处——但,他并没有给贝栗亚瑟深思的机会。他稳稳地踏住地面,眨眼间完成角度变换的黑伞犹如劈天巨剑一般再次凶狠地砍向贝栗亚瑟。贝栗亚瑟收剑向后撤步——黑伞刮起的风有着惊人的利度,甚至她的手背上留下了浅浅的切痕。

(……雾觉能用“恐怯”发起精神层面的攻击。也就是说,这场战斗是对“意志力”的考验——我要面对的,可能是比冬翎的“伤弓”带给我的“幻境”一样……或者更加可怕的东西。)

心跳渐渐加速。她踏住雪地,握紧了长剑的剑柄。在攻击落空的雾觉还未来得及调整姿势的瞬间,她飞身前冲,迅疾地将手中的长剑刺向了雾觉暴露在空气中的胸口——

剑尖距离那脆弱的脏器只差几十卢距。

——然而,下一秒,雾觉面无表情地伸直右臂,拇指按下了伞柄正面的按钮。直径足有一英距的黑色伞面犹如死兆之花一般在一片狼籍的雪原之中盛开,将自己的主人挡在了身后。苍月的剑尖撞在伞面之上,本应被撕裂穿破的脆弱防水布在此刻却化身了坚不可摧的盾牌——贝栗亚瑟眼睁睁地看着剑尖在迸溅火花的同时滑歪,反作用力就在这时顺着剑身反馈到了她的双手与双臂之上。锐痛与冲力让贝栗亚瑟失去了平衡,而手持“铁盾”的雾觉趁机用力将黑伞朝外一撞——将猝不及防的她撞飞了出去。

“……唔……!”

——完全来不及做出应对。贝栗亚瑟在空中划出短短的弧线,狠狠地摔进雪地,又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厚厚的积雪让她免去了骨折的厄运,然而在这整个过程中,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紧紧握住苍月的剑柄,不让它从自己的手中滑脱。刺骨的冰屑粘在她的脸上,强烈的眩晕感让她几乎辨不清东南西北——即便如此,她依旧立即张开眼睛,想要尽快地弹身站起,好应对雾觉的下一波攻势——

但,雾觉显然不打算给她这样的机会。

——在贝栗亚瑟撑起自己的上半身的同时,他已经悄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毫不留情地一脚踢中了她的右肩,接着在她再次栽进雪地之后狠狠地踩住了她的肩膀。

“……——!”

耳边传来螃蟹壳被碾碎般的细碎声音。骨骼开裂让原本就猖獗不已的剧痛攀上了又一个高峰,贝栗亚瑟只觉得大脑中的氧气似乎在一瞬间被完全抽空——碎魂乡的死亡轮回已经将她对疼痛的耐受提升到了非同一般的程度,但此刻在右肩爆发的剧痛显然已经逼近了“界限”,险些夺走她的意识。她咬紧牙关奋力抬头,血色全无的脸孔扭曲着面向高高在上的雾觉——

“……感觉如何?被‘放大’的‘痛楚’带来的‘恐惧’的滋味?”

“……!”

雾觉若无其事地透露出了自己的曜力作用。他漆黑的双眸凝视着拼命忍耐着疼痛的贝栗亚瑟,压在她受伤的右肩上的靴子更加用力地向下碾压——

“——!住、手——!”

贝栗亚瑟的喉咙中条件反射地发出威慑性的吼声,握着长剑握柄的右手指节发白,似乎想要不顾一切地将之刺向雾觉的身体。雾觉无动于衷地眨了眨眼睛,右手的速度却比眨眼睛的速度要快得多——他提起收拢的长伞,将锋利的伞尖抵在贝栗亚瑟的右颈侧动脉处,面无表情地说:

“我奉劝你不要轻举妄动。我和冬翎先生不同,我不在乎自己的猎物在死前会承受多少痛楚……事实上,对象是王国人——我宁愿他们遭受千万倍的痛苦之后再哀嚎着死去。但,至少你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的女儿……而且似乎颇受塞缪尔的关照。所以,我给你体面地阵亡战场的机会。现在,用你的通讯器联络你的队长,告诉她你已经完成了任务,准备进入指挥部进行支援——让他打开那扇门。”

贝栗亚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为什么?在这里杀了我然后再想办法进去不是更快么?”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吐字依旧清晰,“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认为自己能说服一个骑士向敌人屈服——”

——意料之中。更加激烈的痛楚向贝栗亚瑟袭来,但这次她忍住了。

“我当然会杀你。在你完成‘开门钥匙’的使命之后,我就会杀了你。”雾觉说,“我对你们这些骑士的固执程度了如指掌——除非你亲口告诉哈尔你已经成功杀死了我,否则他绝对不会给我破门而入的机会。不然,我也不会选择这种拐弯抹角的方法。”

“……我不会为了逃避痛苦而将自己的队长置于危险之中。”

“你会的。”

冰冷的伞尖犹如处刑的铡刀,紧紧地贴着跳动的颈部动脉。几秒钟的停顿之后,它突然迅速地顺着贝栗亚瑟的皮肤滑动——尖锐的先端毫无障碍地穿透了皮肤和肌肉,在素白的脖颈下留下骇人的切痕。难以忍受的痛楚随着鲜血一起汹涌而出,雾觉注视着贝栗亚瑟那双短暂地失去了光彩的眼睛,微微拉起了一侧的嘴角。

“……我的曜力要求我必须对人类的‘恐惧’了如指掌。而……‘疼痛’恰好是最原始、最不可抗拒也最容易操控的源头。我知道该怎样一块一块地踩碎你的骨头而不伤及重要的内脏,也知道该怎样一条一条地撕下你脖子上的肌肉而不让你的动脉产生哪怕一丁点裂痕——”

说着,他将靴底的边沿狠狠碾进了贝栗亚瑟肩部骨骼裂开的缝隙。贝栗亚瑟就像是被刀背敲中的湖鱼一样浑身一弹——瞬间布满额头的汗水粘住了细碎的前发,寒风一吹,汗水又变成了密密的冰屑。

“——即使不进行‘放大’,你也明白那会给你带来多大的痛苦。时间会让放大的倍数逐渐增加,如果它变成几十倍或是上百倍的话……无论意志多么坚定的骑士都会被‘恐惧’所击败。即使咬牙死扛到底,它也会对你的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损伤。要像个疯子一样地哭喊着失禁而死还是像个‘骑士’一样迎来你们期望的‘光荣’的死亡——在我把你脖子上无关紧要的肌肉全部剥下来之前,希望你做出明智的选择。”

“……”

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伞尖果然如同雾觉所说的那样,再一次毫不留情地开始移动。贝栗亚瑟埋在积雪中的手紧握成拳,她承受着“脖颈被人切割”带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和剧烈的疼痛,瞪着眼睛与雾觉对视——

从那双虚无而深邃的黑眸之中,她看不到一丝慈悲的痕迹。

——这是理所当然的。不仅是因为他们是站在敌对立场的双方,更重要的,则是雾觉心中压倒一切的、对苍岚王国的“仇恨”。仇恨让他不会将任何一个王国人看作与自己有着同等地位的“人类”,在他眼中,他们——包括贝栗亚瑟,只是一块活该被千刀万剐的肉。

他留给了贝栗亚瑟短短几分种苟延残喘的时间,只是因为她还“有用”——但这依然不足以成为他放弃折磨一名王国骑士的理由。他用脚踩着贝栗亚瑟,就像高位者践踏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不。假如“恐怯”——通过放大“恐惧”的源头,进而放大“恐惧”本身就是他的曜力的话,那这的确……足够让他在大部分人类面前,成为“高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