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洁白的雪原之上,两排脚印笔直地朝着不远处的冬翎树林延伸。

深色的脚印上盛开着一朵又一朵红色的血花,如同大地本身的伤疤。

无限扩展的苍白视野之中,被深灰色树林簇拥在中心的翼轮“白风号”近在眼前——却怎么走都走不到。

“……可、恶!”

安和晴咬着牙,努力将在她后背上沉睡的尤莱亚又往上托了托。十五岁的少年的体重足以压弯她的脊背,但她依旧顽强地蹒跚前行——寒风吹拂,沁出额头的汗水结成冰晶,被血浸透的袍子冻成干硬的布块,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的双腿。

“到底……、一口气带四个人从曜之间往这边跳跃,还是……有点太勉强了啊!居然给我、在这种时候出现位置偏差什么的……偏偏,我现在也没有力气再使用一次‘跳板’了——该死的,为什么那么远啊!明明看起来只有几百英距不是吗……!”

“再坚持一会儿,晴。马上……马上就到了!”

——白雏走在她旁边,同样显得步履维艰。

毕竟伏在她背上的足足有两个人——毫无疑问,就是盖理和姬尔。此刻他们双目紧闭,失去意识的身体就像是沉重的石块,压得她全身的关节都在“喀嚓”作响。

但,和安和晴一样——她也没有哪怕一句怨言。

“拜伦或者贝栗亚瑟今天应该也在舱顶执勤,只要他们看到我们,肯定……马上就会过来支援的!或者,你先把尤莱亚放下,我来背他一会儿——”

“哈、……?!你在说什么蠢话啊……!”

安和晴使劲挽着尤莱亚冰冷的双腿:

“你背上、已经有两个人了不是吗?!一个成年男性,加上一个少女……已经足够棘手了吧!别小瞧我……区区一个少年,只要我想……别说是白风号医疗舱,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他背过去——!”

身形单薄的少女发出吼叫声,接着以超出常人的毅力,再次加快了自己的脚步。白雏紧随其后,紧皱的眉头一刻也没有松开。

背后背负的——乃是生命的重量。

尽管科尔温和艾薇已经不幸地永远离开……但是,他们三人身上还尚存一丝希望。

无论使用什么样的方法,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安和晴与白雏都决不允许那细若蛛丝的希望从自己的背后流逝。

因此——她们绷紧身体。

因此——她们全力迈步。

尽管她们心底都明白,那份“希望”有多脆弱……有多,不堪一击。

曜力从不撒谎。正常情况下,安和晴绝对无法将四个人同时纳入自己的曜之间——上次带哈尔他们去四境之岛时,她也是借助了诸神圣殿的曜脉,才勉强达成目标。

而……这次她之所以能将盖理、姬尔和尤莱亚三人顺利拖出那个地狱,其中奥妙与任何“技巧”或者“秘法”都没有关联。

她仅只是抓住了他们的手,然后在脚下打开了曜之间的大门。仅此而已。

因为那三个人的曜力——或者说,“生命”——已经微弱得如同遭受狂风洗礼的烛火,随时都会粉碎消失。即使堆叠了三个人的分量,也远远称不上是“负担”。

即使现在就将他们判定为“死人”也没有任何问题。

但——就连早已习惯用冰冷的理性对待伤亡的安和晴,也从未吐露哪怕一个与“放弃”有关的字眼。

“如果不是克洛威尔和琰帝那两个混蛋一直在不停绕远路的话……我就可以、更快地到达那里……!”

她只是愤怒地、懊恼地呐喊:

“如果我更快地下定决心、直接在岩桥外围使用‘曜之间’的跳板的话,我就能更快地……阻止这种没有意义的杀戮!”

“……晴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白雏望着安和晴小小的背影,和伏在那脆弱脊背上的,一动不动的少年:

“但这是我们没有办法‘阻止’的事……就像哈尔说的,单凭我们两个人是没有办法‘阻止’这件事的。你心里也很清楚不是吗?我们能做的……只是微不足道的补救——只要救出了哪怕一个人,就是莫大的成功——”

“……我知道!那种事,我当然知道!”

安和晴咬着牙说:

“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会这么愤怒……这么、不甘心啊!”

——十七年前站在黑魂塔塔顶的窗口前望见的那一切犹如烈焰般在大脑中灼烧。

“无能为力”带来的屈辱与痛苦再次复苏,反复折磨着安和晴酸楚的眼眶。

——就在这时。

静静趴在她背上的尤莱亚微微撑开了暗淡无光的眼睛。微弱的呼吸轻轻扫了扫安和晴的颈窝,她浑身一震,立即问道:

“喂,尤莱亚?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

漫长的沉默之后,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我…………以为我已经……”

“少说那种不吉利的话!你当然……当然还活着了!你可是我花了大力气才牢牢抓在手里的‘任务目标’,要是没能把你成功带回去的话,我会被哈尔唠叨死的啊!就算是看在我为你差点被一个疯子摔断脊椎的份上,给我咬紧牙关撑住了!我们马上就会抵达白风号,那里有最好的医生——只要到了那里,你就能得救了!”

“…………白风号……”

“没错!‘白风号’!被你们视为‘叛徒’的那些家伙现在正铆足了劲等着救你们呢!我可说在前头,要是你再嚷嚷什么‘绝不能接受敌人的施舍’之类的屁话,等到你被救活之后我绝对会狠狠踹你好几脚,所以现在别再说废话了,保存体力!听懂了吗!”

尤莱亚许久都没有说话。

——而这,并不是因为他想要乖乖遵循安和晴的命令。

(什么都……听不见。)

因为他的耳朵已经无法再接收任何声音。

(什么也……看不见……)

因为他的眼睛已经无法再映出任何风景。

(但我……还有机会……去完成我必须完成的事——)

肺叶无法再吸收空气。心脏无法再持续跳动。大脑无法再继续思考。撼动全身的剧烈颠簸逐渐离他远去,意识仿佛浮在真空之中,再怎么努力蠕动嘴唇也只能吐出破碎不堪的词句——

即使如此,尤莱亚还是努力张开了嘴。

“……那些……‘复活者’……”

“‘复活者’?啊,就是那些被塞缪尔复活的笨蛋?好啦好啦我知道啦,那些之后再说,总之你现在先别再说话——”

“他们……之中……存在着、‘曜脉’……”

“尤莱亚……!我不是说——”

“只有……击杀‘曜脉’……才、能,真正地……打败复活者……”

“……喂,这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啊!好你痊愈之后立马到我的舱室里来,你可别以为这种半吊子的说明就能让我放过你!听到了吗,喂,尤莱亚——!”

安和晴越发加快了脚步——她几乎快要跑起来了,同时不停呼唤后背上一动不动的尤莱亚:

“别装睡!我知道你醒着!想故意吊我胃口是吗?好啊,我现在已经完全提起兴趣来了,你该不会要在这种时候丢着我不管吧?喂,尤莱亚!”

“…………”

在安和晴看不见的地方,尤莱亚靠在她的颈窝之中,血色尽失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我…………没有后悔——”

没有辜负长官的期望。

没有从即将被杀死的姬尔身边逃跑。

没有让他和姬尔拼命守护的情报随着自己的生命一起消失。

没有——辱没自己作为骑士,作为黑蔷薇骑士团前锋队一员的使命。

(花奏老师……副队长……队长……姬尔……艾薇小姐——)

(……我没有……后悔——)

——好坏参半的人生,终于在最后一刻,赢来了奇迹般的好运。

 

雪原上空的乌云逐渐散去,温凉的太阳露出脸来,静静地洒下光芒。

竭力前行着的少女沐浴在雪白一片的阳光之中,徒劳地叫喊着背后的年幼骑士的名字。

“晴……”

跟在她背后的白雏发出哽咽的呼唤:

“已经够了……已经……可以了。尤莱亚他,已经——”

“我不知道——!那种事我才不管,我才不知道——!”

安和晴哭喊着,泪水从美丽的金色双眼之中泉涌而出。

“我答应了……!我答应了他们要把他救回去!我还没有到达白风号,我还没有完成我的使命!我一定要让他回到温暖的舱室里,我一定要——”

 

悲痛的哭声在雪原久久回响。

直到贝栗亚瑟和拜伦跑出冬翎树林、奔向在积雪中蹒跚前行的她们,安和晴始终没有停止哭泣。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即使发生再多残酷的悲剧,即使挥洒再多鲜血与泪水——时间已久无情地前行,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暮色远去,长夜漫漫,而黎明终将到来——

世界向着未来缓步而行,将所有带不走的东西埋葬于过去。

 

灯火通明的舰桥之中,迪伦默默地低着头在笔记本上涂抹。

一个无意义的假想线路,划掉;又一个无意义的假想线路,再次划掉。泛黄的纸页上逐渐被杂乱的线团所覆盖,十几分钟之后,他终于将目光从涂得一片漆黑的纸页上抬了起来,犹豫了片刻之后,他偷偷地望向了左前方的主舵座位——

贝栗亚瑟挺直后背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通讯器。

——和一个小时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迪伦想了想——他早就在脑海中构思好了无数个有趣的笑话,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一个也没有说,甚至没能像往常一样,俏皮地向贝栗亚瑟打一个招呼。

沉默无止尽地蔓延着。或许该说些什么了吧,或许现在已经是时候了吧——每当迪伦这样想的时候,他总是会瞥见贝栗亚瑟握得发白的指节;于是,干涩的喉咙再也无法发出声音。

他再次低下了头。酸楚涌上鼻腔,他将之强压了下去,却压不住涌上眼眶的灼热液体。

——此刻,只有“沉默”……才是女神赋予他们的,最温柔的慈悲。

但,通讯设备上的指示灯却突然亮了起来。

“喂——喂——荆棘骑士团的各位,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从那之中又传出了那个黑袍研究员轻飘飘的声音。

“我是你们友好的合作伙伴伊西多——咦,怎么回事,完全没有回应……这台通讯器终于坏掉了吗?格温德林——格温德林,你在哪里——?”

“……我听得到你的声音,伊西多先生。”

端坐在通讯器前方的贝栗亚瑟平静地回应道:

“晚上好。我是白风队副队长贝栗亚瑟。”

“啊……!贝栗亚瑟,原来你在啊——那就太好了,我还挺喜欢这台通讯器的杂波声的,要把它拆掉的话真是有些舍不得……话说回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呢?还是说哈尔团长又躲在旁边不愿意吭声?真头疼,我还以为经过中午那次通讯我们终于熟络起来了呢——”

“哈尔团长他有别的事,脱不开身。现在白风号里的大家都十分忙碌,所以我就被安排到舰桥等待你的通讯。”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竟然所有人都抽不开身,看来那边真是发生了大麻烦呢。”说着,伊西多立刻转向了下一个话题——证明他确实对那些与他无关的事毫无兴趣,“那么‘安和晴’呢?嗯……是这个名字吧?我没有说错吧?中午哈尔团长说她去执行任务了,我本想等到现在再跟她聊一聊的——虽然我对她没什么印象了,但是三个月前王宫那边可是不停——不停地询问她的事,对我们穷追猛打,简直比格温德林还要纠缠不休。要不是战况越来越苛刻,恐怕就连研究所也会被他们打成‘叛徒的巢穴’呢。虽说我身边的研究院们已经非常大胆了,但那位‘安和晴’甚至更胜一筹!我真的很想跟她聊一聊——好了,她现在有空吗?”

“……”

——就连聪慧果敢的安和晴,都未能在这位顶尖研究员的大脑中留下印象。

因此,贝栗亚瑟就更不会花费力气,去询问他是否还记得那个叫“尤莱亚”的寡言少年。

“……安和小姐情绪不太稳定,现在正在自己的舱室中休息。”

“情绪不稳定?”

伊西多的声音顿时充满了兴趣:

“啊……——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你们的救援计划进行得并不顺利,因此她才大受打击,没错吧?”

迪伦猛地抬起头。贝栗亚瑟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那握得发白的指节越发收紧。

“果然啊……一切如我所料。我早就说过了,普通人想要在没有祈愿者协助的情况下和那些极其强大的异端抗争,根本就是自寻死路。这样一来我倒是能顺利将你们带回王国来了,不过……唔唔……前锋队已经算是苍岚王国的‘普通人’的顶峰,就连他们也一无所获白费力气,反而更加验证了我的选择……这一点我可得尽快写到报告书中——”

“伊西多先生。”

贝栗亚瑟终于打断了喋喋不休的黑袍研究员。

“唔唔,怎么了?贝栗亚瑟副团长?”

“……人在愤怒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选择一些不适宜运用于日常对话,甚至会使对方产生不适,但非常具有震慑力的词。这是我这三个月中学到的新知识之一……其中的一些词我也记录在了笔记本上。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一生都不要与那些词有任何瓜葛——但是这次,我想我必须选择使用其中的一些,来捍卫我必须捍卫的东西。”

“哦?这倒是让我非常感兴趣——来吧,我洗耳恭听!”

“……”

贝栗亚瑟深吸了一口气:

“前锋队的各位取得了非同一般的卓越成果。他们带回来的情报,将成为照亮前方的灯火——因此,他们不是‘一无所获’。他们没有‘自寻死路’,也没有‘白费力气’——我不准你用这些话来侮辱他们,听到了吗,你这个‘混蛋’!”

贝栗亚瑟凉薄的声音染着怒气,在空荡荡的舰桥中回荡。

坐在旁边的迪伦一言不发地听着,接着在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默默地将脸埋进了笔记本之中。

 

白风号医疗舱之中,亮得刺眼的惨白灯光照耀着静静伫立的哈尔。

仅有的一张病床和一台药棺被隔断帘隔开。躺在病床上的是全身都打上了绷带的盖理,而在隔断帘另一侧的,则是赤身裸体地浸泡在稀释提神剂之中的姬尔。

哈尔就站在盖理的病床旁边。看了一阵那发出均匀呼吸声的睡脸之后,他转向了站在旁边的艾格莎和白雏:

“也就是说……盖理已经脱离了危险期?”

“是、是的……”艾格莎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分秒必争的两场大型手术已经耗尽了她的体力,但她还是站直了身体回答哈尔的问话,“虽然非常令人吃惊……因为他的伤势非常严重且非常复杂,但他不仅保住了性命,身体也以令人吃惊的速度恢复,要是顺利的话,说不定今晚就会苏醒——我猜,这应该跟他非同一般的求生意志和异常强健的体魄有关。他的抗击打程度已经无限接近于祈愿者,可是即是如此他还是没有真正地成为祈愿者……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这些骑士实在是坚强得可怕——让曜力完全没有出场的机会吧。”

白雏平静地说。她不仅作为艾格莎的助手协助她完成了这两场手术,还参加了下午的救援任务——但她看起来却并不像艾格莎那样呼吸不畅。或许这就是月曜士的“志气”。

哈尔并没有回应白雏的感叹,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隔断帘。他接着问道:

“姬尔呢?”

“姬尔小姐的情况……不容乐观。”

艾格莎的语气顿时消沉了下去:

“其他的伤暂且通过手术修复了……但,她的脊椎受损,这是无法通过手术治愈的重伤。能不能恢复、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这些全都要看她自己的努力。而且……她的大脑受到数次冲击,出现了较为严重的脑震荡症状——要等她从昏迷中苏醒,可能需要花费比较长的时间。可是……不管怎么说,即使她最后恢复到了我们预想之中的最佳状态——她也,再也无法重返战场了。”

——说出这个残酷的“判决”之后,艾格莎感到自己喉咙干涩,几乎快要落下泪来。哈尔则长久地注视着苍白的隔断帘,一语不发。

“……是吗。”

最终,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药品和其他医疗物资的消耗状况怎么样?”

“……比预想中要多,将耗尽的期限提早了一个月左右。要继续对盖理先生和姬尔小姐进行医治的话,剩下的药品……也坚持不了多久。”

“…………”

哈尔抱起胳膊——表情变得愈发严峻。

“也就是说——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要把回归王国的计划提前了吗?”白雏敏锐地察觉到了哈尔的心思,“这样下去的话,就算把王国境内的黑市商人全抢一个遍也无法支撑白风队的运转——况且,我们也不能一直把盖理和姬尔留在这里。总得给王国一个交代。此外……最重要的是,尤莱亚最后留下的那个重要情报,我们无论如何也得将之尽快告知王国。否则,只会出现更多无谓的牺牲。”

“……说得没错。”

哈尔瞥了一眼放在床头的那张沾着发黑血迹的纸页。裂痕几乎将它拦腰劈断,但万幸的是,上面记录的内容并未完全被污染。

“而且——我们也必须尽快搞清楚这张纸上记载的图标的意思。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留给王国的也一样。我想我是时候去跟伊西多好好聊聊了。”

“当然。尽管放手去干吧。”

白雏微笑着说:

“你们手上有利的筹码多得是——如果女王还有什么怨言的话,我和晴会亲自出马,让她哑口无言。所以放心大胆地实行你们的计划吧。”

哈尔看了她一眼。

——今晚的白雏格外斗志昂扬,甚至略微敛起了平常那种悠哉温和的气质。哈尔当然没有蠢到去询问她“为什么”的程度,因此,他只是向白雏轻轻颔首,以此表达自己的谢意。

横亘在他们眼前的障碍如同一座又一座拔地而起的险峻高山——但,即使如此,他们依然不得不一步步前行,将它们一一跨越。

无论前方还有多少悲伤与痛楚等待着他们。

——毕竟,这就是他们这些骑士存在的意义。

 

“……啧,什么东西……这么刺眼……”

 

突然。

病床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哈尔、艾格莎和白雏都吃了一惊,立即向躺在床上的盖理围了过去。只见他紧皱着眉,蠕动的嘴唇中嘟嘟囔囔地吐出一连串难以辨认的词句——片刻之后,他终于缓缓地撑开了紧合在一起的眼睑,浑浊的瞳仁颤动了一阵,才慢慢变得清晰了起来。

“我是……死了吗。为什么眼前会有这么多亮堂堂的东西晃来晃去……”

“盖理先生!你看得清我的样子吗?听觉有没有什么问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啊……?”

盖理的反应有些迟缓:

“……一张陌生大姐的脸……不认识。听倒是听得见……就是耳朵痛得厉害……就像是有一万个科尔温在我耳边咆哮……不舒服……?我好像全身都不舒服——”

他的表情凝滞了一瞬。

“科尔温”这个名字终于让他迟钝的大脑飞速运转了起来。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一切如同洪水般涌进脑海,剧痛让他脸孔扭曲,但他还是不管不顾地猛然直起上半身,细长的猫瞳胡乱地扫视着陌生的房间。

“……!盖理先生,你现在需要静养,随便乱动伤口会开裂的!”

盖理完全无视了艾格莎的极力劝阻,不管不顾地在医疗舱中扯着嗓子喊道:

“怎么回事!我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不知不觉间任务就结束了我还突然跑到了医院里来?那个不停摆弄混账丝线的蠢蛋去哪儿了?!还有,到底是谁趁我不注意偷袭我踢了我的头!混账!等等,科尔温他们呢?好啊那帮混球,老子就知道他们肯定是把老子给甩了!科尔温——!姬尔——!尤莱亚——!艾薇——!你们躲在哪儿呢,快给我滚出来!”

盖理徒劳的大吼声让一旁的艾格莎和白雏同时露出了悲伤的神情。

就在这时,哈尔上前一步。他望着情绪激动的盖理,镇定地开口说:

“……盖理队长,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哈尔的声音隔了一会儿才让盖理产生反应。他迟疑着望向哈尔,在看清他的面容之后,他瞪大了眼睛。

“哈尔……!你这家伙为什么——”

“这里是白风号的医疗舱。你身受重伤,我们的同伴将你……和你的部下姬尔救回了这里。我们已经对你和姬尔进行了急救,你的身体已无大碍,只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就能痊愈,至于姬尔——”

“……你胡说什么呢。”

盖理死死地盯着哈尔。

“说什么你们救了我和姬尔……奇怪,我们不是在黑魂塔那边执行任务吗?我、科尔温、姬尔、尤莱亚,还有艾薇——干嘛,你们这几个叛徒是想卖人情给我们然后去向女王邀功吗?你也不问问科尔温同不同意你们的蠢话——”

“……科尔温副队长已经牺牲了。”

“……哈?”

盖理疑惑地瞪着哈尔,好像他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蠢话——然而,哈尔那冷漠的神情始终如一。他紧抿着嘴唇,残忍地剥夺了盖理心底残存的侥幸。

于是——盖理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你胡说。”

“我没有骗你。科尔温副队长和艾薇在黑魂塔区域牺牲,尤莱亚在返回白风号的途中伤重身亡。只有你和姬尔幸存了下来。”

“少骗人。他们才不会死——!老子才不相信你的鬼话!”

“你要正视现实。”

哈尔垂眼注视着脸孔扭曲的盖理:

“……你是黑蔷薇前锋队的队长。只有你能证实他们的伟大贡献。你必须正视他们的牺牲……然后将他们铭刻在心底。”

盖理久久地仰头望着他。

漫长得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他僵硬的脸上忽然涌现出了无数复杂的、浓烈的——令人不忍目睹的情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突然爆发出如同濒死野兽一样的凄厉叫喊。

无法排解的悲痛塞满了身体。他从未经历过,也不知道该逃往何处,只能像个年幼的小男孩一样奋力吼叫、挣扎,发疯一般地踢打床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太过突然也太过暴烈的动作让他一头栽到了地上。遍布全身的绷带上晕开大片大片鲜红的血迹,而他却毫无知觉,只是本能般地喊叫、发泄,竭尽全力地抓起自己够得到的所有东西,然后将之摔得粉碎。

飞溅的碎片刺入手心,划开脸颊。盖理仍未停止发狂,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继续呼吸——

“不行……!这样下去的话伤口会——!”

“哈尔!快摁住他——!”

“……镇定剂——!快点!”

纷乱的脚步声逐渐远离了他的世界。

无数双手压住了他的四肢,却压不住从他身体各处喷薄而出的激烈感情。

透明的镇定剂被压入身体,很快便将他拥入睡眠的怀抱。

然而——

 

“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在地上蜷成一团的盖理,却依然持续地低声哭泣。

久久,不停。

 

 

ACT·03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