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乌云低沉翻滚,让扭曲的枯树林显得愈发昏暗。

尤莱亚靠在树干上大口喘气,剧烈起伏的胸口在好几秒之后终于逐渐平缓。紧握法杖的手掌布满交错的伤痕,略微一动手指便向大脑反馈尖锐而密集的疼痛。

左手腕,扭伤。

右侧两根肋骨,断裂。

——尤莱亚默默在心底罗列自己在刚才的战斗中受到的伤害,以此来鞭策自己保持冷静。这是他从小便有的习惯——毕竟在那个地狱般的“研究设施”之中,“哭泣”从来不是赦免符,只会白白损耗体力,加快身体衰竭的速度。活下去的法宝是“咬牙坚持”,咬紧牙关捱过一次又一次残酷的注射、手术……甚至解剖,捱过一个个不见光明的日夜——即使精神被摧残殆尽,但最低限度的“生命”依旧能得到保障。

只要能将每一天的“存活”延续下去,也就等同于获得了走向未来的可能性。

因此——忍耐与等待,这是尤莱亚最最擅长的事。

因为这是尤莱亚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奏效的两个词。靠着这两个词,他等到了研究设施被摧毁的那一天,等到了平静如水的孤儿院生活和温柔和蔼的花奏老师,等到了零曜研究所的工作机会,等到了与科尔温、盖理、姬尔和艾薇相遇的那一天。

……尽管。

他短暂的研究员生涯被曜力异变事件葬送,花奏老师也遭遇不幸,从他的生活之中彻底退场。波折的人生总是好坏参半,而此刻站在这片永不散去的乌云之下,尤莱亚终于能正视那些曾经撕心裂肺的悲剧——

那些已经是,没有办法改变的“过去”。

但,那些“过去”并没有将他的人生完全葬送。他还拥有选择的机会,他还拥有“黑蔷薇骑士团前锋队队员”这个头衔,他还能呼吸、能思考、能战斗——这一点,已经足够撕碎那些自以为是的、无关痛痒的悲伤。

他已经不需要再去憧憬、依附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应当依靠的,是自己手中的法杖;应当信赖的,是自己大脑中储存的信息。

(因为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信念”。那就是,竭尽全力——不再做会令自己后悔的事。)

尤莱亚重新抬起头。他的呼吸已经彻底恢复了正常的节奏,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也慢慢趋于缓和。他那机警的目光再一次扫视周围的枝桠间隙,但,他依旧找不到那个令人恼火的高个子男人的身影。

“姬尔。”

他用左手拨动通讯器上的旋钮:

“麟十七不在南部。北部的情况怎么样?”

“我与他正面遭遇了三次,但他现在也不在这边。真是的,究竟跑到哪里去了,那个狡猾的变态……!明明尤莱亚已经折断了他全部的匕首,刚才竟然随手抄起树枝就向我发动攻击……!”

姬尔的声音像往常一样充满力量,但已经无可避免地染上了疲态。尤莱亚能够理解,毕竟他只与麟十七单独交手了一次就几乎已经遍体鳞伤,更遑论与他单独交手三次的姬尔。再加上之前的无数次混战,即使是骁勇善战的姬尔,对手是那个随手抄起树枝都能把他们打得片甲不留的男人,会陷入劣势——也是预料之中的状况。

“……你的伤势如何?”

“还好啦。大多是擦伤和刺伤——还有,从刚才起活动左肩的时候后背就痛得厉害,肩胛骨啪嚓啪嚓地响,大概是骨折了吧。哼,树枝竟然有这种威力,这我可得好好记在心里。”

“…………没问题吗?”

“就算有问题现在也轮不到我们休息吧?”

姬尔尖锐的反问让尤莱亚哑口无言。在通讯过程中,他们依旧保持着移动,同时一刻也不放松地用双眼、用自己的直觉去感知有可能潜藏在任何地方的危险。移动到裂缝之外的某棵树干背后之后,尤莱亚喘了口气,再次开口说道:

“也就是说,即使刚才你与他交手了三次,依旧没有成功将他引到裂缝外侧,对吗?”

“没错。”姬尔干脆地承认——通讯器对面传来干枯的树枝相互摩擦的声音,“我已经尽力把他往你说的方向引了,但他好像觉察到了我们的目的,不仅完全不上钩,反而利用我的死角把我黑魂塔那边逼……怎么样,和你的猜测吻合吗?”

“……完全吻合。”

不远处传来树皮裂开的声音——尤莱亚警觉地望向那边,确认那只是大限将至的枯木发出的哀鸣之后,他才压低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现在基本已经能确定了。之前我说过这片区域现在有两名异端——较为强力的麟十七,和相对较弱的另一名异端。麟十七在塔外与我们交战,另一个人则负责镇守塔内;而,麟十七这种强度的异端若是在开战前就存在的话,我也好荆棘骑士团也好都不可能毫无察觉,因此,他很有可能是这次的‘复活者’之一……那么,假如我们想要解明复活者们维持运转的奥秘的话,麟十七就会成为一个绝佳的突破口。”

“你的意思是说,麟十七那些反常的行动就是突破口?”姬尔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我才刚刚估测过了——从那道裂痕到黑魂塔,大约有三百英距。也就是说,出于某种原因,麟十七必须和黑魂塔保持三百英距以内的距离——那个原因就是复活者维持运转的秘密?”

“是的。”

尤莱亚谨慎地扫视四周:

“我之前在零曜研究所的时候,做的是有关‘曜脉’的研究。现在再费劲去解释‘曜脉’是什么只不过是浪费时间,你可以将之理解为一个天然的能源站,而曜脉附近的生物则像接受能源站供能从而得以运转的机械装置——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小型的网状结构。苍峦大陆上存在着很多曜脉,最有名的是被称为古曜脉的浓雾之森的生命湖,和圣山光轨峰的诸神圣殿——已经有调查报告证明,这两个曜脉附近的动物对曜脉本身有着极强的依赖性,为了延续生命终生只会在一个固定范围内生活。这种结构非常稳定,除非曜脉本身受到极强的冲击,否则在供给关系中流动的曜力绝不会外泄。”

“你的意思是——复活者之间的关系,其实和依赖着曜脉存活的那些生物是一样的?”

“……是的。”尤莱亚快速地说,“逆转生死是违背这个世界的规则的,因此严格意义上来说,不可能存在‘死者复生’这种情况。既然他们无法完全‘复活’,无法自己提供能量,那么支撑他们运转的力量的来源就成了关键。从现在的状况来看,类似曜脉生态的结构是最稳定也最可靠的方案——塞缪尔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是复活者的人数过于庞大,即便是塞缪尔,想要直接掌握也有些困难……因此,我猜,他应该以自己为中心——安排了更进一层的下属‘曜脉’。”

“……!”

姬尔倒吸了一口气:

“……那些‘管理长’……每支队伍的头目,就是向下属的复活者供能的‘曜脉’?!难怪他们一旦占据一个区域就决不再移动,即使攻略新区域也会另派一支完全独立的部队——因为他们被‘曜脉’的‘作用范围’所限制住了,对吗!”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他们的队伍中应该还有更加细致的划分,但……我们现在已经验证了大的方向,作为情报来说这一点已经足够了!”尤莱亚的语速变得愈发急迫,“塔里的异端是麟十七的‘曜脉’,这正是麟十七不想跨过‘界线’的原因!如果想要彻底击败复活者大军的话,就只能找出他们的‘曜脉’,然后杀死他!”

“……这不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关键情报’吗?”

姬尔的声音也变得愈发焦急:

“必须告诉副队长他们……等等,为什么他们一直没有回话?!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掉线的?!”

“…………”

——人生总是好坏参半。

但,这不意味着尤莱亚要放弃选择。

“姬尔。”

他用前所未有的冷静语调说:

“把我刚才说的话牢牢地刻在脑子里,然后立即从黑魂塔区域撤离。把这个情报带回王国去!”

“……!”

身为“天生的骑士”——姬尔瞬间就明白了尤莱亚话中隐含的意思。她的语气骤然变得冰凉,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你在胡说什么,要撤的话也该是你撤不是吗?我是骑士,哪怕我要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也只可能是在战场之上——”

“撤退的人必须是你,这是为了保障情报的顺利传递。虽然我们推测出了‘三百英距’是麟十七的‘安全范围’,但他是否真的一秒都不能跨越界限、跨越了界限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这些我们统统不知道。你的战斗力在我之上,即使你一个人,也有办法能顺利撤离——但我不一样。我的体能和战斗力都不如你,但……如果只是拖延时间的话,没有人比我更擅长。我的曜力属性决定了我的定位。”

尤莱亚字字坚决。对面传来姬尔的呼吸声——那是尤莱亚非常熟悉的节奏。

在那个研究设施时,睁着眼度过的无数个无眠的夜晚——尤莱亚总是能听见从身旁的药棺之中传来的猛烈呼吸声。只有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极端痛苦的人……才会发出那种与抽泣声别无二致的声音。

——但这并不意味着尤莱亚要放弃选择。

“姬尔,你怕死吗?”

尤莱亚平静的问句让姬尔的声音消失了片刻。

“……我可是骑士。我当然不怕死。不如说,我比谁都要期盼着满载荣光的死亡!”

“……我也是啊。”

微笑着的寂寞尾音转瞬即逝。紧接着,尤莱亚凛声发令:

“准备行动吧,姬尔!”

——然而。

从对面传到尤莱亚耳中的,却是出乎他意料的,令人毛骨悚人的声音: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感谢姬尔老师和尤莱亚老师答疑解惑——大哥哥总算知道自己不能离开三百英距之外的理由了。怪不得我一走出来就有点浑身无力……原来如此,原来九宁那家伙是我的‘曜脉’啊。”

“……姬尔——!”

紧接着传来的是猛烈的撞击声、刺耳的杂波声——和逐渐远离的吼叫与争斗声。那些声音让尤莱亚头皮发炸,双腿几乎瞬间便自行开始动作,带着他奔向了姬尔所在的树林北部。激烈交锋产生的金属碰撞声逐渐接近,尤莱亚猛烈摇晃的视野中,终于出现了姬尔娇小的身影——

尤莱亚看到她不顾伤痛奋力向面前的麟十七刺出长枪。

尤莱亚看到赤手空拳的麟十七轻而易举地伸手握住了长枪的先端。

尤莱亚看到金属枪杆从姬尔手中滑脱,盘旋着飞向远方——

“——快、逃——!尤莱亚——!!”

被掐着脖子抓起来的姬尔挤出全身的力气向尤莱亚大喊——是的,他应该逃,趁现在麟十七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姬尔身上时带着宝贵的情报逃出黑魂塔区域,这才是最合理最有价值的选择——

那为什么,尤莱亚此刻却依旧奋力向着他们奔跑,同时将法杖指向了望向这边的麟十七?

——在火海中化为灰烬的孤儿院与花奏老师温柔的笑脸在脑海中闪现。

(我不想……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于是——莹白的光团再次在法杖先端的曜晶之中凝聚,准备向几英距之外的麟十七发射。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尤莱亚望着姬尔青白的脸色与翻白的双眼拼命祈祷,而他的曜力也全力回应着主人的愿望,震动着向他的目标吐出光线——

一切就在此时,静止了。

麟十七的身影,连同被他掐住脖颈的姬尔的身影,又一次绝望地——消失在了空气中。

(——……)

白色的、可以击碎一切防御的曜力之光扑向了无人之境,然后徒劳地,消散。

五秒的间隔竟然如此短暂——当尤莱亚感觉到来自法杖前端的巨大力量的时候,麟十七的黄金瞳已经近在眼前。

“唷,小骑士。”

他用左手手掌死死地握住了尤莱亚法杖的先端,其力度之大竟然让尤莱亚无法动弹。而那只右手之中,则抓着已经失去意识的姬尔的脖颈。

——这个跨越了“曜脉”的供能范围却依旧发挥着可怖实力的男人面露亲切的微笑。

“刚才你竟然没有逃走,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你们两个确实是值得尊敬的战士,虽然这场战斗对你们来说极其不公平,但你们依旧竭尽全力,堂堂正正地与我交战——谁也没有舍弃同伴,谁也不打算苟且偷生……大哥哥我非常欣赏这一点。我会向你们致以敬意,并牢牢把你们记在心中——这是我的真心话。你们如此认真,我刚才却一直吊儿郎当地耍你们玩,我要为这一点道歉。但是……”

他收紧十指——法杖之上顿时生出裂纹,镶嵌其中的曜晶应声而碎。锋利的碎片扎入了他的手掌,他全然不在乎,只是顺势反手一拧——干燥的断裂声兀自爆响,陪伴尤莱亚近四年的白木法杖,就这样被拧成了两半。

惯性拧伤了尤莱亚的手腕,短暂的失神让他失去了平衡,呆然坐倒在地。麟十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本该极有压迫力的黄金双瞳之中,不知为何,却充满了慈悲。

“但是,我还是得杀掉你们,因为这是我的任务。为了尊重你们这值得赞颂的精神——我也会堂堂正正地,将你们置于死地。让你们背负着荣誉死去。鉴于你刚才勇气可嘉,并且我还有一些想问你的问题——那么就从姬尔小妹妹开始吧。没关系,不会很痛的——我会先摔断你的脊髓,让你丧失对疼痛的感觉——”

“慈悲”的异端口吐残酷的判决。

——麟十七接下来还说了些什么,但尤莱亚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犹如被切进了静音的世界之中,周围的景色一点点褪为苍白——只剩下被麟十七抓着脖子高高提起的姬尔。尤莱亚眼睁睁看着她像是被从水中抓起的鱼一般狠狠被摔进了湿润的土壤。飞溅的土石之中,她纤细的腰肢不正常地错位、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怪异声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震天彻地的悲鸣撕裂了包裹在尤莱亚世界之外的那层薄膜。漆黑的眼睛之中,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的姬尔的样子——无尽的放大。放大。

那个笑嘻嘻地拿着手持烟火来拍他的后背的女孩。

那个动不动就狠踢盖理的膝盖,让眉头紧皱的科尔温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的女孩。

——那个在花奏老师被处死之后,气势汹汹地闯入他的房间,揪着他的衣领痛骂他,又抱着他大声哭泣的女孩。

姬尔。

——他的同伴。

(…………——————)

视线停留在了麟十七手中的半截法杖残骸上。他举起了它。尖锐的断口朝下。直指已然没了声息的姬尔的胸口。

(…………!!!)

于是,尤莱亚想也不想地扑了过去。

遵从着自己的本能。遵从着自己的意愿——用身体护住了姬尔。

“……尤莱亚?!”

上空传来麟十七震惊的声音。然而已经迟了。尤莱亚已经清晰地感受到了粗糙的尖刺捅穿胸口的触感。犹如五脏六腑都被一同扯出的粗暴痛楚——尤莱亚并不陌生。他曾经受过无数比这更加粗暴的手术,并且无一例外地从中幸存——

但……为何眼前的一切逐渐暗淡,再也无法看清任何东西?

湿热的血液迅速从身下蔓延。

尤莱亚的嘴角无力地勾起苦涩的弧度——他的意识就在这里,断绝了。

 

 

◆◆◆

 

 

听到自下而上的脚步声的瞬间,科尔温猛地刹住了步子。没有任何犹豫,他立刻调转方向对跟在他身后的艾薇说:

“下面的看守者正在向这里移动!在被他拖住之前回塔顶,找别的出路,快!”

“……是!”

艾薇没有多问,立即与科尔温原路返回,一头撞进了房门洞开的塔顶阁楼之中。科尔温旋身锁上了房门,接着又以略有些粗暴的手法推倒了靠在门口的置物架,堵住门扉。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急忙走向室内,和艾薇一起再次搜寻这个早就被他们翻遍了的小阁楼,期望着能找到顺利脱离的线索。

——本该处在与盖理的胶着战斗之中的“守门人”,此刻正在全速向他们逼近。科尔温很清楚这意味这意味着什么,正因如此,他才不愿意去深思。

他不能被残酷的现实压垮。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因为他是黑蔷薇前锋队的副队长,他必须要让这次任务成功,这是他和盖理的约定。

(无论使用什么手段,我都要……——)

因此,是时候考虑新的对策了。是时候抛弃那些尚且存在于心底的顾虑与侥幸,让手中可以利用的一切都变为铸造成功的燃料了。

(这正是我……站在这里的意义!)

最后一本毫无意义的厚书被科尔温抛到一边。他焦急地环顾整个杂乱的阁楼,接着奔向了靠在角落的那个蒙着厚厚灰尘的小皮箱。刚才搜查这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打开过它,里面只有一些没有贴标签的空药瓶和空试管,还有几把生了锈的手术刀——简单来说,就是毫无价值的“废品”。但此刻科尔温依旧抱着一线希望,期盼着静静躺在某个角落的不起眼的“垃圾”能赋予他一些灵感——

“……不可能的,科尔温副队长。我们没有办法从这里离开。”

——然而,艾薇冷静的声音却将残存的“可能性”毫不留情地抹消殆尽。

“从构造上来考虑,这个阁楼之中不可能存在其他的密道。通往外界的出口只有两个,第一条是旋梯,但它现在已经被敌人占领,因此我们只能放弃;剩下的——就只有阁楼的窗口了。”

艾薇的手指指向开在墙壁上的那扇小小的窗户:

“但,如您所见。这扇窗子非常狭窄,一次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此外,窗子与地面的距离接近二十英距,并且黑魂塔外壁非常光滑,想通过攀岩的方式到达塔底,几乎是不可能的;未经特殊训练的人想要在急速坠落二十英距后成功落地存活,也是不可能的。请别忘记,黑魂塔塔座周围环绕着半径五英距的腐朽刀剑——即使腐朽了,它们依旧具有相当的杀伤力。高空坠落加上锐器穿刺,我们的存活率在百分之三以下——请恕我直言,这已经无限接近于‘不可能’。我们需要寻找另外的办法,战斗,或是——”

“艾薇。”

科尔温打断了艾薇的话。门外,脚步声逐渐迫近——但这位前锋队副队长依然保持极端的冷静。

“能探查到姬尔和尤莱亚的位置吗?”

“不能。通讯器在刚才强行突破旋梯路障的时候受到了严重损害,已经无法正常接收讯号。并且……就在刚才,我听到了姬尔的叫声。现在她和尤莱亚的呼吸声都消失了——……这可能,只是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超出了我的探查范围。”

剧烈的绞痛撕扯着科尔温的心脏。他强行咽下卡在喉咙中的无形碎片,继续问道:

“那份手抄记录现在藏在哪里?”

“遵照您的命令,藏在我贴身的口袋里。除非被人挖走心脏,否则任何人也无法从我怀中夺走它。”

“……很好。”

科尔温注视着她,用前所未有的严峻口吻说道:

“现在,带着它从那扇小窗离开。你刚才说过了吧,‘未经特殊训练的人想要在急速坠落二十英距后落地存活是不可能的’——但你不是‘未经特殊训练’的人。如果只是你一个人的话,你应该有办法成功从这里逃离。所以,现在马上离开!这是我的命令!”

“……!”

“命令”这个词让艾薇后颈一跳——但这次,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不假思索地说出“遵命”这两个字。她张着雾蒙蒙的双眼望向科尔温,一字一句地问:

“那科尔温副队长要怎么离开这里?”

“……我会留下来和敌人交战,为你争取时间。等到你成功撤离之后,再想办法脱出这里,回到王都与你们汇合。”

“撒谎。”

艾薇的语调毫无起伏,却莫名的咄咄逼人:

“盖理队长没能成功拦住那个‘守门人’,所以他才能将我们视为目标,毫无障碍地向我们奔来。盖理队长都无法战胜的敌人,科尔温副队长就更不可能战胜。对手是极其棘手的‘异端’,无论怎样估测,我们都没有胜算——所以,副队长其实是打算牺牲自己,让我一个人逃离这里,对吗?”

“……直接被你断定为‘不可能战胜’实在是让人有点受伤……”科尔温无奈地笑了笑,“但至少,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前半句没有掺一点水分。我会不会牺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将那份资料送到将军的手里。整个前锋队付出一切才抢到了这个‘宝物’,绝不能在最后关头前功尽弃。但仔细一想,下面那些锈蚀武器组成的包围圈确实有点棘手,万一你落地的位置稍有偏差……”

艾薇望着陷入沉思、喃喃自语的科尔温。

“……我明白,您的意思。”

她的语气与表情都一如往常——这既是她的可靠之处,同时也是令科尔温深感遗憾的“缺陷”。

“也就是说,目前的情况已经极其糟糕,到了不得不动用您之前说过的‘最后手段’的地步——我们无法再期待盖理队长、尤莱亚或是姬尔,并且必须将‘保障生命’从任务目标中剔除。即使您是我的长官,即使保护您是我的使命之一,为了成功将情报送到王国,我必须亲手毁灭自己履行至今的‘使命’——是这样吗?”

“……没错。就是这样。”

“这是您给我的‘最后的命令’吗?”

科尔温郑重地、坚决地——点了点头。艾薇久久地望着他,那眼神让他紧紧握住了佩刀的刀柄——足以,让上面的纹路深深刻入手掌之中的程度。

她的眼睛又变回了四年前的样子。机械的、无感情的——犹如刀刃反射出的冷冰冰的光芒一样,对这个世界毫无兴趣也毫无留恋,只为了“履行命令”而活。这四年中一点一滴地积累起来的微弱光芒就在刚才一口气消失了……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曾经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能利用“命令”将她从过去的桎梏中拯救出来——然而现在,终点近在眼前,他却不得不用自己的命令,为她套上更加沉重的枷锁。

(因为我现在只能是“科尔温副队长”……而不能是“科尔温”。)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就是选择成为“骑士”,成为这个国家的守护者——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为了“不留遗憾”……而必须留下的遗憾。)

“……谨遵命令。”

艾薇挺直了后背,像往常一样向他颔首。

接着,她重新抬起头来,注视着科尔温,轻声问道:

“我会立即,着手准备脱出。但在那之前,请允许我问您一个问题。如果我今后再也见不到科尔温副队长了的话……如果今后,前锋队就这样不复存在了的话,我该去哪里?我该如何活下去?我该……听从谁的命令?”

“……前锋队不会不复存在!”

科尔温不假思索的吼声让艾薇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但是,如果你们都不在了的话——”

“不,即使我们都没能活着走出这里,但你还活着,艾薇!”

科尔温用力握拳,充满力量的词句犹如重锤,深深地凿入艾薇干枯的胸腔:

“你是前锋队不可取代的重要成员!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记得我们——我们前锋队,就永远不会消失!永运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