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茂密的冬翎树林之中,略微泛白的天色略微照亮了粗壮乌黑的枝干。

黎明将至未至,但战斗依旧未能迎来终结。

贝栗亚瑟靠在树干上,屏息凝神——她全身都沾满血迹,衬衣上交叠着被利刃划破的痕迹,脸颊上一道三四卢距长的血痕在低温下凝结,看上去触目惊心。

当然,克洛威尔也好不到哪儿去。尽管他现在拥有了远远超越当初的贝栗亚瑟的自愈能力,但黑翼的骨刺也确确实实地穿透或者划伤了他的肩膀、胸口、腹部和大腿。而,那些伤口并不像普通的伤口一样容易愈合——毕竟,凝成骨刺的本质上是由“虚无”和“混沌”这两大本源融合而成的曜力“鸦羽”,尽管不像其他祈愿者的曜力一样有着显著的增益作用,但同样的,也没有任何一种曜力能对它产生影响。

——无垢的白纸已经不会再被任何一种颜色污染。

即使面对的是被称为“活体黑茧”的“崩毁”,也一样。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

“贝栗亚瑟殿下,您不能再继续使用黑翼了。”

苍月的声音带有一丝焦虑——因为他已经清晰地看见了贝栗亚瑟背后越发扩散的“病灶”。

“……我知道。”

贝栗亚瑟忍耐着右肩胛骨之中传来的钻心蚀骨的剧痛,全力握紧苍月的剑柄。动用黑翼势必会催化黑茧的力量,这是必然的代价,她早已心知肚明——但,长时间的使用终究还是带来了更甚于从前的伤害。证据便是,现在她必须全神贯注,才能控制住右臂的颤抖。

——但是。她还不能放松。一丝一毫都不能。

“……!”

就在此时,她捕捉到了来自右侧的细微响动。那个人的动作比树枝摇动发出的声音更快,贝栗亚瑟迅速回身支起长剑,总算是堪堪抵挡住了来势凶猛的劈砍。

“……”

冰冷的蓝眸在咫尺之处停滞了一瞬间,接着又消失在了空气中。短短半秒之间,贝栗亚瑟已经精确计算出下一波攻势袭来的方向,于是立即顺势后仰跃起——黑刃划出的半圆轨迹擦过她飞散的发尾,她以数个漂亮的空翻拉开距离,紧接着一刻不停地调整姿势,再次举起苍月,而此时,白发的鬼影已经双手持刀逼到了她的面前。

“哈啊——!”

——激烈的火花在黎明前的雪原之上迸溅。

锋利的风在彼此身体上凿下深刻的伤痕,速度极快的凶猛攻防似乎要永远地持续下去。谁也没有退让,谁也没有放松紧绷的神经——互相撕咬的已经不仅仅是刀与剑,还有意志。耐性。感情——甚至,厮杀的决心。

三个月早已磨平了贝栗亚瑟在战场上的侥幸,始终全力以赴的她认为自己不会在任何一个地方输给克洛威尔。但——克洛威尔生存的战场显然比她要苛刻得多。

证据便是——克洛威尔的刀刃一次比一次要狠辣精确,而贝栗亚瑟却能明显感到,自己的力量正在逐渐衰弱,开始有些追不上克洛威尔的步调。

——不时爆发出尖锐疼痛的右肩则不余遗力地拖慢着她的动作。

(……这样下去的话,迟早会——)

黑刃从头顶向下劈砍,给了贝栗亚瑟改变策略的机会。她用力踏住雪地向后撤步,然而克洛威尔却在她成功避开他的攻击轨迹之前反手改变刀刃方向,将迅速回转半圈的刀柄收至腋下,狠狠地向前刺出——

“……唔……——!”

锐利的刀尖斜斜地从贝栗亚瑟的左侧肋穿刺而出——万幸避开了肋骨和肺部。她狠下心来一把用左手反手抓住银轮的刀刃,接着在克洛威尔无法立刻抽刀脱身的这一瞬间,抬手用剑刺穿了他刚刚愈合不久的左肩。

“……——!”

目光相遇。紧接着,两人同时撤回手中的武器,后撤几步——退到了对方的攻击范围之外。

持续了一个小时的高强度残酷战斗让他们以相似的节奏剧烈喘息,但,他们依然没有放松紧握着武器的手指。脚下的雪地几乎已经变成了红色,而新鲜的血液还在不停地顺着他们的指尖、衣服向下流淌。克洛威尔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伤痕累累的贝栗亚瑟——她背后就是被烧得焦黑的琉蓝村,但无论被刺中多少刀,她始终不肯让出通往村子的道路。

“……真是缠人啊。”

他终于冷淡地开了口:

“吃了这么多苦头,还是不打算老老实实地放弃抵抗吗?让开,你不是我这次的任务目标。再这么纠缠不清,下次刺中的可就不是‘腋下’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了。”

“……我不会让开的。”

贝栗亚瑟将剧痛的右臂绷成一条直线——苍月的剑尖直直地指向克洛威尔。

“我不打算与你厮杀到底,你也不会无视塞缪尔的命令杀死我。狼族人将会成为我们荆棘白风队重要的合作伙伴,保护他们是我此行的目的——我绝不会允许你们在琉蓝村为所欲为。”

“……是吗?”

克洛威尔锐利的目光仿佛能够刺穿她的灵魂:

“嘴上说着这种大话,但好像从刚才开始,你就没有再挥舞你那扇肮脏的黑翼了吧?这是……为什么呢?那不是你引以为傲的王牌吗?”

贝栗亚瑟微小的表情变化并没有逃过克洛威尔的眼睛。她更加握紧了苍月的剑柄,凛声说:

“那个跟你没有关系。”

“当然没有关系了。我怎么会跟那种令人作呕的东西有关系呢?”克洛威尔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小丑面具一般的阴冷微笑,“我巴不得你和那个该死的黑翼一起烂在雪地里。不,正如你所说,要不是塞缪尔的命令,我可能在刚才就已经杀掉你了。但请你务必搞清楚,虽然你有塞缪尔的‘免死符’,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可以卸你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你没有任何优势,而且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根本没有任何意义。那些固执的狼族人即使能从琰帝的攻势中活下来,也绝不会和你们合作——”

“他们会的。”

贝栗亚瑟坚决地说:

“在经历了这场‘真正的危机’之后……他们一定会清醒过来的。”

“——……原来如此。”

克洛威尔盯着她:

“难怪他们对我们的袭击没有一丝警觉……是你故意隐瞒了这个情报,就为了让我们成为打破他们的梦境的‘石子’……对吧?真是不得了啊,荆棘骑士团的副团长——没想到你终于也学会了这种卑鄙又精明的手段,我该说‘可喜可贺’吗?”

“……那是因为我无法成为你。”

“……哈?”

“我不像你一样思维敏锐,也不像你一样,拥有能够说服任何人的谈判能力。我很清楚自己的缺陷,我知道仅凭我或者安和他们无法完全攻陷狼族人的防线——所以,我才出此下策。事实上,这个计划确实达到了我想要的效果——我已经在玥光先生的眼睛中看到了他的意志。”

贝栗亚瑟毫不避让地与克洛威尔对视:

“我永远也无法成为你。但我也不打算成为你。因为骑士团不需要两个克洛威尔——”

“……我警告你,不要再——”

“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贝栗亚瑟笃定的语气让克洛威尔猛然绷紧了右臂的肌肉。他不由分说地踏步前冲,挥刀砍向贝栗亚瑟——贝栗亚瑟立即横剑迎击,然而克洛威尔的愤怒比却比她想象得要凶猛狠毒。足以震碎手腕的力度带来了非同一般的压力,偏偏右肩与右臂的疼痛又在此时猛然攀上新的高峰。贝栗亚瑟无法自控地松懈了力气,散发骇人杀意的凶刃就在此时疯狂地向她逼近。

(……不……行……!再这样下去的话——)

贝栗亚瑟无法选择。

(鸦羽……!)

——曜力遵从了她的愿望。狰狞的雾状单翼再次从她的右肩胛骨之中抽出——展开,比以往要强烈数倍的疼痛犹如活生生地将脊椎从她身体里扯出来。但她的孤注一掷确实拯救了她——黑雾拧成的骨刺绷紧肌肉猛地咬住黑刃的刀刃,一举便将克洛威尔连人带刀撞出了好几英距远。

但也仅此而已。

“呜……!”

“贝栗亚瑟殿下……——!”

在苍月惊惶的呼喊声中,贝栗亚瑟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背后的黑翼顿时像是撞散在岩石上的雪球一般,消散不见了。

贝栗亚瑟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支撑黑翼的高额消耗。一直在超负荷运转的她还能迸发出最后的一击,就已经称得上是“奇迹”。但是战斗还没有结束——被撞倒在雪地里的克洛威尔已经迅速地站了起来,他仿佛已经变成了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只是机械化地提起手中的黑刃,再一次冲向贝栗亚瑟;而贝栗亚瑟也咬紧牙关,拼尽全力站起来,摆出迎击的姿势——

就在这时。

“到此为止。”

——冰冷的声音从天而降,终止了这场厮杀。

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同时刹住步子,望向声音的来源——只见贝栗亚瑟斜后方的坡路上,满身是血的琰帝单手将一个巨大的布包夹在腋下,握在右手中的炎胧镰尖朝下,在洁白的雪地上拖出长长一道红色的痕迹。

他慢吞吞地走到他们中间,迅速地瞥了贝栗亚瑟一眼,然后漠然对克洛威尔说:

“任务失败了。准备走吧。”

“开什么玩笑——”

“这是塞缪尔的命令。”琰帝说,“那帮狼崽子已经没有用了。随他们抱团奋起也好自生自灭也好,我们不用再插手。眼下有更重要的任务,他要我们立即前往下一个任务地点。越快越好。”

“……——”

克洛威尔从琰帝的表情中察觉到了些什么。他没有再继续纠缠不清,只是低低地“啧”了一声,接着用力甩了甩黑刃上的血迹,反手将之插回了腰间的刀鞘之中。

“算你走运,‘副团长’。”

他狠狠地站在几英距外的贝栗亚瑟一眼。

“恭喜你再次苟且偷生。接下来你就和那群狼族人……和你的同伴们一起手牵手走向毁灭吧。”

“………………”

贝栗亚瑟抿紧嘴唇没有说话。她的膝盖正在剧烈颤抖,但她依然努力地绷直身体。就像折断翅膀但依旧在拼命展翅的鸟一样,她单薄的身躯就是琉蓝村最坚实的堡垒。

琰帝注视着那样的她。片刻的沉默之后,他转身面向她走了几步,在她咫尺之处停下,然后抓着布包的一角,将之递到了她面前:

“……我们已经不需要狼族人了。这个小崽子我带着也没用。还给你。”

“……”

贝栗亚瑟警惕地握着苍月,用左手谨慎地接下了那个沉重而温暖的布包——然后迅速后退几步,才低头去确认布包里的东西。当她看见从敞开的包口中露出的女孩的睡脸之后,她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枫晶……?!为什么她会——”

“被诱拐犯盯上了。那两个家伙把她塞到布包里企图逃跑的时候被我撞见,所以我就把他们杀掉了。大概是想趁乱把她掳走,然后卖给某个钱多的恶趣味变态吧。”琰帝说,“这个小鬼实在是太小了,对我们来说毫无作用。不巧我也没有虐杀小孩的习惯,就当是卖个人情给你吧。反正村子已经被烧毁了大半……把她还给她父母也不见得她就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枫晶不是‘人情’。”

贝栗亚瑟瞪视着他。

“她会和狼族的大家一起平安地活下去。不需要你们操心。”

“…………”

凛冽的寒风从两人之间穿过。琰帝注视着满身伤痕的贝栗亚瑟,始终如同冰封湖面一样的金色双眸之中突然迸发出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激烈感情: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贝栗——!”

他冲贝栗亚瑟大喊:

“都已经落到了这步田地……你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这种世界……这种……无可救药的!肮脏的世界!无论你怎么努力,龌龊的人还是会继续做龌龊的事,你什么也无法改变,什么也……!这个世界根本……不值得你拼上性命啊——!”

“………………”

贝栗亚瑟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在目睹琰帝眼中慢慢涌出的泪水之后,她松开了紧皱着的眉头。

“——我知道。”

她说。

“我知道世界并不干净。但,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其他太多美好的事物——所以,我想要继续战斗下去。”

那坚定的倔强的眸子就像平常一样——就像以前一样。琰帝愣愣地站在原地,从未示人的泪痕在脸颊上霜结……接着消失。最终,他紧紧握了一下炎胧的握柄,转头走向一直在后面注视着他们的克洛威尔。他掠过克洛威尔身边,紧接着迈开步伐奔跑了起来——眨眼之间,他便消失在了冬翎树林的深处。

克洛威尔也紧随琰帝的步伐,走向了树林。离开之前,他最后转头,深深地看了贝栗亚瑟一眼——在那个眼神变得有意义起来之前,他回过头,迅速地跑向了深之又深的黑暗。

雪原之中,暂时只剩下了贝栗亚瑟一人。

“…………——”

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发软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她就这样坐倒在了雪地里。她没有回应苍月焦急的询问,只是紧紧地将包裹在布包里的枫晶抱在怀里,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望着天空。

没有温度的太阳升起来了。

——黎明终于姗姗来迟。

 

 

◇◇◇

 

 

琉蓝村的收尾工作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

当贝栗亚瑟抱着熟睡的枫晶走进村子的大门的时候,狼族人们已经开始忙着清理火灾之后一片狼藉的房屋了。望见满身血迹的她,他们立即就围了过来——一位短发的年轻女性拼命从人堆中挤了出来,甚至来不及道谢就慌忙将贝栗亚瑟怀里的枫晶抢了过去,将自己的脸贴在枫晶微凉的小脸上,放声大哭。

这场琉蓝村建村以来最为残忍可怕的灾难就这样以枫晶母亲的哭泣声为终结,落下了帷幕。村内被大火毁掉的建筑过半,畜牧场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然而奇迹的是——除了少数一部分受伤的人之外,没有任何人在这场灾难中死去。

——除了那两具于黎明后被发现的,面目全非的凄惨尸体。

 

“村里的医生已经给枫晶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被喂了大量的麻醉药——成分是双子草叶。催吐之后静养几天就又会活蹦乱跳的。她的母亲要我代她谢谢你——她也参与了那两个‘商人’的收尸工作,她说她只恨自己没能亲手杀了他们。”

“是吗……嗯。枫晶没事就太好了。”

——薄薄的阳光从窗户照进屋子。贝栗亚瑟与玥光再次隔着炭火炉相对而坐,不同的是,这里并不是玥光家的小屋,而是琉蓝村的医生的家。这间宽敞的房子此刻显得有些拥挤,不断有步伐匆匆的狼族人从他们身旁走过,帮助忙碌的医生照顾伤员。

贝栗亚瑟和玥光显然也是伤员之一。贝栗亚瑟脸颊上贴着厚厚的纱布,被大衣所遮盖的脏破衣服下面也尽是纱布和绷带。玥光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左脸颊上的纱布比贝栗亚瑟的还要厚,整个上半身都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他们安安静静地呆在角落,以一模一样的姿势与节奏举起被翠榴强行塞进手里的、装满热乎乎的羊奶茶的木杯,慢慢地啜饮了一口——表情松懈。

如此和谐的画面,让人完全无法想象他们直到昨天还剑拔弩张。

“说起来,”贝栗亚瑟主动开口,“翠榴……小姐到哪里去了?刚才端来羊奶茶之后就一直不见踪影……”

“……应该一直躲在那边给医生帮忙吧。她好像认为枫晶差点被拐走是自己的错,因为她好像一时慌乱就让枫晶独自去通知那两个‘商人’赶快逃跑了——现在恐怕自责得很。”玥光若无其事地喝着羊奶茶,“不用管她。过一会儿她自己就会调整过来的。”

“…………”

贝栗亚瑟目不转睛地盯着玥光。那目光让玥光不由得有些心底发毛。

“玥光先生。”她一字一句地说,“我现在明白翠榴小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在某种程度上,你果然非常像我的队长——这是非常不好的。”

“……你在说什——”

“如果觉得她做的饭菜好吃的话,请认真地把‘好吃’这个词说出来。如果觉察到她不高兴或者伤心,请摸摸她的头发,或者至少说一句‘有我在’。很多感情不用言语传达出来的话,对方就不会知道,长此以往,只会造成误会和负担——这是我最近学到的事,玥光先生也请务必注意。”

玥光端着茶杯看着她,耳朵直立,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许久之后,他才终于干巴巴地憋出一句: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当然,还有很多很多。”贝栗亚瑟放下茶杯,一本正经地说,“琉蓝村的围墙作为防御设施来说太脆弱了,请至少再加高两英距;还有,两个门卫在突然爆发的危机之前毫无作用,请酌情增加,然后将他们配置到合适的位置——考虑到琉蓝村的人口数量和善战本性,我建议采用‘轮班制’;还有,各位村民——包括成年人和孩子,都对外来陌生人警惕性过低。这次枫晶被救回来了,算是万幸——万一今后再有类似的甚至更糟糕的事发生,后果不堪设想;此外,我理解各位一直以来的习性都是‘适当存粮’,但考虑到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我建议您考虑以‘首领’的名义建立村中的应急仓库——”

“……你还真一点也不客气。而且内容也太多了,你怎么能指望我听一遍就完全——”

贝栗亚瑟立即拿出了大衣内侧口袋中的小记事本,“唰唰”撕下了其中两页,递给玥光:

“这是纸质版的资料,请收下。就当做是我留给各位的饯别礼物吧。”

玥光目瞪口呆地盯着她——好一会儿之后,他叹着气露出苦笑,然后伸手接下了那两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这么特别的‘饯别礼物’,我还是第一次收到。”他说,“但……感谢你的好意。我会慎重参考你的意见。毕竟……这个村子还要继续存在下去。即使现在伤痕累累……但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总能建出和以前一样——甚至比那更好的村子。”他顿了顿——微笑,“其实这是我父亲常说的话。我之前对这句话还没有切身的感受——现在,我终于完全理解了它的意思。”

“那么……您接下来就要变得忙碌起来了呢。”

贝栗亚瑟保持着端正的坐姿:

“您之前的决定,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就像是在说“果然”一样,玥光抖了抖耳朵,用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说:

“我可是狼族的首领。族人的生活和安危是第一位,所以我当然要先着手村子的复建工作——……”

他顿了顿。

“但……如果等我们安顿下来,你们还需要我们的帮助的话——我们一定会即时赶到。”

贝栗亚瑟如释重负般地露出了笑脸。

“当然了。以狼族骁勇善战的天性和天生的对祈愿者的敏感程度来说,一定会成为我们绝佳的助力。很抱歉,虽然我也希望自己能留在这里支援琉蓝村的复建工作,但,我还有必须完成的重要任务。所以——作为代替,请收下这个。”

她从腰带上解下装着轻型曜管枪的枪套,将之放在地板上,推向了玥光。

“枪套中附有装着十二发子弹的弹匣,其中六发是信号弹。”贝栗亚瑟注视着玥光将它拿起,“尽管可能性不大……但是,一旦发生意外情况——比如黑色号角的人卷土重来,就立即用信号弹通知我们。我们会尽快赶来支援。”

“……我明白了。我会将此当做盟约的信物。”

——一事完结。

尽管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贝栗亚瑟总算是获得了预想之中的结果。她将满足与喜悦默默收进心底,然后站了起来,向玥光微微颔首。

“非常感谢您。白风队的大家还等着我的消息,我想我必须马上启程才行。谢谢您与翠榴小姐这两天来的招待,还有,谢谢医生小姐帮我包扎伤口。那么我就——”

“等等。”

玥光站起来,叫住了打算独自离开的贝栗亚瑟。

“至少跟翠榴道个别吧。上次你不声不响地走了,她一直……呃,很难过。”玥光沉默了一阵,“我现在就去叫她过来,你稍微在这里等一会儿。”

说着,他匆匆地挤进了人群之中。贝栗亚瑟望着他的背影发呆,就在这时,她的背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你要回去了吗……?”

贝栗亚瑟回过头——翠榴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正站在她背后,局促不安地低着头,双手不停蹂躏自己的裙摆。

“……是的。”

“嗯……”

片刻的沉默。然后,翠榴总算抬起头来,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脸:

“……那,我送你到村口吧。”

 

并不长的路程被奇妙的沉默所支配。

平常总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的翠榴今天出奇的安静,好几次贝栗亚瑟甚至以为她已经不在她的旁边,但移动目光却总是能瞥见她那无精打采地下垂着的耳朵,和心事重重的脸。

“……好了,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琉蓝村的大门外,贝栗亚瑟的声音首先打破了僵局。她紧走几步,然后回身面向站在门口的翠榴,微笑着说:

“谢谢你送我出来,翠榴。希望下次,我们能在一个真正和平的世界重逢。那么,再见了。”

“……!等一下!”

贝栗亚瑟面露疑惑。翠榴紧握双拳,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样抬起头来,绷着脸望着贝栗亚瑟: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哥哥对此一无所知……我也嘱咐枫晶不要跟别人说。你给我的纸条,也已经烧掉了。贝栗你……是救了我们的恩人,没有你的话,我们不可能全都活下来。我知道我不该胡思乱想,更不该质疑你,但是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因为太奇怪了……!为什么贝栗亚瑟要提前调查我们村子的建筑分布和地形,为什么贝栗亚瑟会知道晚上会发生火灾,为什么贝栗亚瑟会知道着火的顺序,还特意让枫晶把我从家里骗出去,让我去指引大家逃脱……——我只能想到一个理由,但是,我不敢相信——”

贝栗亚瑟静静地望着她。

仿佛是被那种目光所鼓励,翠榴咬了咬牙,问出了那个一直积压在胸口的问题:

“贝栗,其实你……早就知道他们会来了,对吗?”

“……是的。”

贝栗亚瑟完全没有为自己辩解。她平静而又坦然地,承认了这件事。

“我事先知道,我也希望这件事能让你们从‘和平’的假象中清醒过来。但我不希望你,还有狼族的各位因此受到伤害,所以我才写了那张纸条,将希望寄托在了你和枫晶身上。我知道你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她露出柔和的微笑:

“我不值得被你称作‘恩人’。我为我的卑鄙向你道歉……那么,翠榴——再见了。”

说完——金发的少女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向了无边无际的雪原。

“………………”

翠榴久久地站在琉蓝村门口。

她注视着那个逐渐缩小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了冬翎树林的枝干背后。不知过了多久,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泪水就在这时倾涌而出——

“……什么嘛。”

她哭着低声自语:

“这种时候……就不能撒个谎骗骗我吗……!笨蛋!”

 

——细沙般的粉雪悠悠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