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难以置信。”

——当夏菲尔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的时候,屋中响起了夹杂着叹息的喃喃低语。她慌忙坐起身,一边忍痛活动着僵硬的身体,一边望向窗外——天早就亮了,热烈的夏日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呜哇……我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迟钝的大脑中,昨晚的记忆一点点苏醒了过来。夏菲尔懊恼不已,小心翼翼地转回头去——果然,白发的风翼狼少年就坐在床上,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眼神看着她。

“……早、早上好……”

“……这就是你对自己的鲁莽行为所作出的评价么?”

“这、这个嘛……嗯……”

夏菲尔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少年对她的窘迫毫无察觉,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看,好像发现了什么稀奇的动物似的。末了,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说话:

“居然在随时可能把你咬死的风翼狼面前,毫无防备到这种程度……还睡得打呼噜——”

“我我我我我打呼噜了么……?!”

“……大概?”

少年动了动尖尖的耳朵,困惑地望着双手抱头脸红得几乎快冒出蒸汽来的夏菲尔,显然并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他踌躇了一会儿,继续说道:

“虽然……我对你所接受的教育怀有各种各样的疑问——但是,仔细一想……这恐怕,跟那也没有关系……人类都知道风翼狼对他们来说有多危险……人们,只会畏惧,或是憎恨狼群——就像,昨晚来这里的那个人一样。”

“昨晚……”

夏菲尔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你是说阿尔文?你……那个时候就已经醒了吗?”

少年点点头。

“……醒了,但是……什么都没有做。我不想惹祸上身……我听得出来,那个人很恨我们……非常地恨。”他顿了一下,“都一样……我的族人们也是一样的。只要遇到人类,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掉那些人……所以我也能理解,那个叫‘阿尔文’的人的想法。也许……不正常的,只有你而已。”

“……嗯。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我无法反驳……但我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错。”

少年默默地看着神情坚定的夏菲尔。

“所以我才这样说……因为人类,都认为恨风翼狼……恨我们中的每一个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你……并不这么认为。不……这么说的话我其实也——”

少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断断续续的语气加上越来越微弱的声音,让夏菲尔并没有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但,她的胸口正在被一种温暖的、令她不由得面露微笑的朦胧预感所充斥——

“……总之……”

少年低声咳嗽了一下,慢吞吞地说:

“我的直觉,暂时将你判断为……可以信赖的对象。”

——少年说出了夏菲尔最想听的话。就在夏菲尔想要从椅子上跳起来欢呼庆祝的时候,少年的眼神又变得锐利了起来:

“但是,在我……养好伤之后,我会马上离开这里。如果那个时候你依然阻碍我的话……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那些……就等到你的伤养好之后再说吧。”

夏菲尔站起来走到少年面前,笑着伸出手:

“那么正式的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夏菲尔,是这个村的新手猎人……呃。”

少年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双手仍然被镣铐紧紧锁住。夏菲尔犹豫了一下,从裙子口袋中掏出钥匙打算替他开锁,然而少年却躲开了她的手。

“……在我离开之前,暂时就这样吧。我需要用它来提醒我……我现在究竟处在怎样的境况下。”他表情冷淡,“……另外,我叫琉蓝。”

“‘琉蓝’……真是个好名字。我记得,那是一种非常漂亮的宝石的名字,对吧?”

琉蓝并没有回答。夏菲尔强压下了内心的失落——果然,她不能指望仅凭这三言两语就消除横亘数百年的隔阂。但好在,她还有一段时间可以继续尝试,尝试去努力融化她与琉蓝中间的跨种族的坚冰——

但,那又能如何呢?仅凭他们两个的融洽,就能化解两个种族之间的仇恨了么?

不可能的。

夏菲尔心里很清楚。可是,即使只有琉蓝一个,她也想去尝试。或许,她只是想要证明,想要告诉阿尔文,“相互残杀”并不是唯一的道路。

打起精神,开始今天的生活吧——夏菲尔如此在心底低语,随后便打算与琉蓝告别,进行狩猎的准备。无论怎么说,现在她的家里新添了一名需要照顾的伤员,作为唯一可以依靠的劳动力,她必须要好好努力——

“话说回来……”

这时,琉蓝忽然说话了。

“早晨……你还在睡的时候,昨天的那个人,来过。”

“……来过?阿尔文么?”

“嗯……是的。是‘阿尔文’。我记得他的气味……他敲了很久的门,听起来很焦虑……可是,你一直没醒,所以他就走了。”

夏菲尔心底一沉。她连忙扑向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张望——高高飘扬在空中的已经不再是令人安心的绿色,而是橙色。“警戒”的橙色。

“……我去去就回!”

夏菲尔丢下这句话便飞快地跑了出去。琉蓝坐在床上,默默地听着房间外传来的关门声和急匆匆远去的脚步声——

周围就这样重新安静了下来。

这原本是他最喜欢的氛围。孤独的、寂静的——但此刻,这却让他莫名焦躁。

“……那才不是什么……好名字。”

他垂眼看着身边的冰凉烤肉,低声嘟囔道。

 

 

◇◇◇

 

 

村口不知何时搭起了四顶帐篷。刚熄灭不久的篝火冒出轻烟,无数熟悉的或不熟悉的面孔来去匆匆,取代了曾经热闹非凡的早间集市——而他们脸上唯一相同的,就是深沉而压抑的愤怒。

帐篷中不时传出惨烈的哭叫声,药品与血的气味在空气中飘散。夏菲尔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几秒,这才犹犹豫豫地迈出脚步。她胆战心惊地在人流中穿梭,感觉自己好像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这里,真的是自己从小生活的那个和平温馨的小村庄吗?

“……夏菲尔?”

夏菲尔循声抬头。

阿尔文就站在第三顶帐篷的旁边,手里抱着一卷染满朱红的被单,傻傻地望着她。很快,他反应过来,迅速地将手里的东西扔到了灌木丛里。可惜,夏菲尔早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了。

……是啊。这的的确确,是现实。

或许是看到了她异常苍白的脸色,阿尔文叹了口气,向她招了招手:

“到这边来。”

他拨开一旁的灌木丛,顺便一脚把那卷脏兮兮的被单踢到一边,往树林深处走去。夏菲尔无言地跟了上去,走了一阵之后,两人在一小片相对安静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所以说……”

夏菲尔指了指他们来的方向,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早上找我,就是因为那些事,对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猜你最擅长的就是打我个猝不及防,”阿尔文耸耸肩,“谁让你早晨睡得那么死,要是那个时候你醒过来、好好听完我打算交代给你的事的话,也用不着亲自来体会这种讨人厌的气氛——”

“是风翼狼,对么?”

他沉默了一下,不情愿地点点头:

“……被害者不止亚伯一个。苏娜、莱安、勒斯……守备队在这一夜找到了九具残骸,昨天在南翡翠森林打猎的猎人几乎都遭了秧。捡回一条命的家伙们正躺在那些临时搭起来的急救帐篷里,能不能痊愈……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夏菲尔感到一阵眩晕。她努力稳住身子,轻声说:

“也就是说,狼群很有可能聚集在南翡翠森林……并且,它们确确实实,盯上了我们的村子?”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或许我们该庆幸我们昨天去的是北翡翠森林……”

阿尔文笑着,眼睛下方深重的黑眼圈还未散去。他继续说道:

“所以呢,我要向你传达一些特殊时期的应对措施。这是已经向全村人传达了的,你老爸的决定。从今天开始任何人不允许再外出狩猎。至于要不要迁离这里……这个得等守备队的进一步判断。”

“慢着,‘不许狩猎’……‘迁离’?意思是说,在守备队做出下一步决定之前,我们必须困守在村子里?可……不许狩猎的话,村民们的口粮该怎么解决?”

“会有办法的,夏菲尔。各家都有储备粮食,你不就藏了很多肉干吗?现在最重要的是保证安全。”

他缓缓地转过头,望着北方——如刺般尖锐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群青色的山峦,直直投向染满猎人们鲜血的南翡翠森林。

“……我们会赢的。就算它们真的跑到了这里,我……我们也不会让它们踏进村子一步。只要保住这条命,什么都可以重新再来。没什么好担心的。”

夏菲尔说不出话来。短短一天,十个猎人横尸森林,还有一些躺在帐篷里,因重伤的痛苦辗转呻吟。对于这个人口稀少的小村庄来说,这已经是非同一般的数字。

她咬紧了牙。

她想起昨晚,想起阿尔文埋藏在身体最深处的卓绝恨意——没错,就像琉蓝说的一样,那才是一个正常人类该拥有的感情。人类是有理由去恨的,因为人类实在是太过脆弱,也实在是受到了太多的伤害。不正常的,是她才对。

她没有资格对此妄加评论。

“……对不起。”

“哈?”

阿尔文看着突然低下头道歉的夏菲尔,一头雾水。

“等一下等一下,你干嘛突然道歉?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等等我该不会马上就要横尸森林了吧?!”

夏菲尔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接着又固执地低下了头:

“昨晚……我明明什么都不明白,还说出那种自以为是的话……对不起。”

阿尔文没有说话。奇特的寂静笼罩了他们,只剩下沙沙的风声,轻轻地穿过树木枝叶,然后远去。

“……啥事来着?”

夏菲尔差点一头栽倒。

抬起头——果不其然,阿尔文正摆着一张茫然的蠢脸,让夏菲尔不由得火冒三丈。

“你、你居然忘了……?!”

“唔……我是不记得你有需要道歉的事啦。难不成你趁我不在偷偷把最好吃的兔腿给提前吃掉了?啊哈哈——”

“给我去死——!”

“喔……!穿着长裙的淑女可别随便乱用‘飞踢’这种不雅的招式啊!”

“要你管——!”

 

——拜行动不便的长裙所赐,结果当然是没踢到。追着阿尔文打了好几圈的夏菲尔叉着腰,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始作俑者阿尔文还像个没事人似的,笑嘻嘻地站在一边,双手枕着脑袋。

“怎么样?清晨来点健身运动,感觉不错吧?”

“去死吧,阿尔文!”夏菲尔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愤怒地说,“我真是脑子坏掉了,居然会担心你这种神经粗得像月杉树的家伙……我发誓,我绝对会用我的下半生诅咒你烂在炖肉锅里,绝对!”

“我也对女神发誓,这个诅咒实在有点毒辣过头了,所以请务必不要实现。”

阿尔文无奈地摇摇头。他注视着对他怒目而视的夏菲尔,忽然狡黠一笑——他三两步窜到她面前,伸出双手揉乱了她本来就没来得及收拾整齐的头发。

“哇!你、你干嘛啊!”

漂亮的金色卷发变得像乱蓬蓬的稻草。然而,阿尔文并没有像平常那样捂着肚子大笑,或者嘲讽她几句——罕见的,他一脸平静,青绿色的双眸中,闪烁着坚定的决意之光。

“放心好了。我们……我一定会保护好村子,当然也包括你。这次我绝不会再失手……你只需要乖乖听话呆在家里,这样就足够了。”

“……”

夏菲尔没有吭声。有一会儿,她只是看着他。然后——

“呜哇好痛——!”

作为回答,她毫不犹豫地一脚踢中了阿尔文的小腿。

 

 

与阿尔文告别之后,夏菲尔匆匆返回了家中。当然,踏进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桌上的梳子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梳整齐。

“阿尔文这个混蛋……”

她小声嘟哝,一边利落地用手腕上的发圈把头发扎成一束。略微思索了一下,她又钻进杂物间,脱下身上极其不利于行动的棉布长裙,换上了平常的狩猎服。以防万一,她把猎刀和弓箭都放在了餐桌上,以便自己能随时取用——而剥皮小刀和应急包则像狩猎时一样固定在腰带上。

——会不会有些太过夸张了?

夏菲尔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疑虑。毕竟,现在她手里掌握着的,不只是她一个人的生命。

……没错,琉蓝虽然是风翼狼,但深受重伤、无法自由行动的他也需要她的保护。

真是奇怪——夏菲尔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需要从敌人的手中,保护敌人的同族——听起来荒诞不羁,但这居然是现实。

……假如阿尔文知道此刻藏在她家里的就是他最痛恨的风翼狼,他还能、还会坦率地说出“我会保护你”这样的话来吗?

“呯”——夏菲尔用力关上杂物间的门,勒令自己不要再想。

与其想这些没用的东西,还不如好好考虑一下发布“禁狩令”期间的口粮问题。她几步走到储物柜旁边,拉开柜门——风干兽肉、马铃薯和宽叶菜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里面,万幸,也没有霉变或者长虫子。

但,夏菲尔却皱起了眉头。

这些分量是按照她一个人一个月的需求储存的。父亲当然不必考虑,半年前他就基本吃住在守备所,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与父亲同桌吃饭的记忆。

问题在于……现在多了个琉蓝。

“也就是说……必须得好好规划,控制食量才行。”

她叹了口气,从柜子中拿出一小块肉干扔到盆里泡着。

没有人知道这种情况要持续多久,如果说她耗尽了所有的存粮还没等来下一步的决定的话,她就不得不违反规定离开村子去寻找食物。

……哪怕那是父亲的决定。

 

做好基本的准备之后,夏菲尔推开了卧室的门。有些老旧的门扇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微声响,让坐在床上的风翼狼族少年抖了抖灵敏的耳朵。不过,这次他只是无动于衷地看了她一眼。

“我回来了。”

夏菲尔挤出笑脸,对他打了个迟到的招呼。而他简单地点了点头,算是对她的回应。

“……事情,解决了?”

“嗯……基本上,算是吧。”夏菲尔拖出桌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十个人死了,还有一些人身受重伤……看来这次狼群是要来真的了。所以爸爸……呃,不对,村里的守备队暂时下发了‘禁止外出狩猎’的命令。虽然很抱歉,但我们这几天得过节食生活啦。”

“……唔……”

琉蓝犹豫了一下。他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夏菲尔:

“你就没想过……我也许是他们的同伙?也许……我那天出现在北翡翠森林,就是为了袭击你们的村子……?”

“……这种假设简直一点意义都没有。”夏菲尔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是,而事实上你确实不是。理由的话,我想没有必要特地去一一说明……大概,就跟你凭直觉判断我是值得相信的人一样。所以,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吧?”

琉蓝沉默了。他低下头,好半天,才再次抬起来:

“我还是无法理解……你到底为什么能够那么轻易地对一个敌对种族的家伙百般关心。对于已经连同类都很难去毫无保留地信任的我们来说,实在是……难以想象。”

“是这样吗?”这次轮到夏菲尔大吃一惊了,“我记得风翼狼可是非常有集团观念的一个种族啊?你们之间的信任……应该比什么都牢固才对……不是吗?”

琉蓝冷淡的表情让她越说越没底气。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种信任关系……被一场莫名其妙的灾难给毁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

  “……‘疫病’。”琉蓝顿了顿,“不……应该说,是类似于疫病一样的东西。毕竟……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搞清楚那到底是什么。那是只会在成年风翼狼身上发作的‘病’……染上那种‘病’的家伙兽化后的体形是正常的两倍,而且也比正常的狼要更有力量,更加凶猛,也更加……无法控制。对它们来说,咬死同族……跟咬死人类没有任何区别。”

“……怎么会……”

“我们的族群……花了很多时间去剿灭这些无药可救的家伙。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即使如此……也无法阻止‘疫病’的继续蔓延。今年……得‘病’的家伙也在逐渐增加。部落,也在努力寻找,改变现状的方法。”

“也就是说……你是为了逃避‘疫病’的感染,才脱离了狼群?”

琉蓝摇了摇头。

“不完全是这样。族群里有一部分家伙怀疑,这种‘疫病’是那群月曜士的杰作……只有他们曾经跟狼群贴得那么近,也只有他们会使用那些邪恶的法术……所以,首领命令手下的家伙集结了一支部队,准备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以示报复……当然,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类居住地,也会践踏干净。”

“这简直……毫无道理。”

“……我无法否定。”琉蓝的语气罕见地变得尖锐了起来,“我理解人类为什么会恨我们。但是,人类并不知道狼群为什么会突然沉寂了十年之久,也不知道这十年中我们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们都是一样的,只认为自己才是受害者……”

滔滔不绝的琉蓝忽然停住了。他看看发愣的夏菲尔,深深吸了一口气——表情逐渐恢复了平常的冷漠样子。

“……我觉得,不应该走到这一步。”

他低声说。

“不一定要互相残杀……人和风翼狼,不需要走到这一步。但是……我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样的状态才是正常的。但至少……我不想,参与到杀戮之中。不想让自己成为滥杀无辜的家伙。所以我……逃跑了。做了胆小鬼。做了狼族最最痛恨的……懦夫。”

琉蓝没再继续说下去。他垂下眼,似乎陷入了苦恼之中。

 

——“不想杀戮”。只是因为这一个理由,琉蓝脱离了自己的族群,只身一人漫无目的地逃亡。

这在崇尚力量的同族们看来,肯定是一种无法饶恕的软弱,以及背叛吧。

宁可背负罪责也不愿对“理所应当”的敌人们出手,这样的琉蓝——真的是所谓的“胆小鬼”吗?

(……才不是。)

夏菲尔在心底断定。此刻她终于明白了,那种从一开始就存在于她和琉蓝之间的微妙的亲切感究竟是什么——他们都在想着同样的事,都抱有同样的怀疑。换句话来说,他们可能是这片千疮百孔的大陆上,独一无二的“同类”。

……或许正因如此,女神才会让她的箭射中了不该射中的猎物吧。

夏菲尔想着,露出了微笑。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但是,我觉得,那应该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

琉蓝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

“两个不同种族的和睦……或许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困难。”夏菲尔指了指桌子上方的小书架,“看到那本暗红色封皮的书了吗,琉蓝?那是我爸爸从吟游诗人手里买来的,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

“书……”琉蓝皱了皱眉,“我不怎么喜欢人类的书……字太多,让人头痛。讲什么的?”

“魔女的末裔和人类的故事。我猜你至少知道‘兰德尔’是谁吧?十多年前的那场大名鼎鼎的‘银魔女战役’,身为自由联盟军第四任团长的他,与风翼狼群战至同归于尽……死得非常惨烈也非常光荣。”

“……我听说过。狼群很尊敬他……虽然,他算得上是最棘手的敌人之一。”

“啊哈哈,是吗?”夏菲尔望着那本书,很怀念似的眯起眼睛,“人类也一样。妈妈去世之后,给我讲睡前故事的就变成了爸爸……爸爸他从来不会给我讲《莎莉的床头灯》里的童话故事,总是翻来覆去的讲那些英雄传说。托他的福,我跟村里的同龄女孩简直没一点共同语言。但,我还是很喜欢那些故事。其中最喜欢的,就是兰德尔和魔女末裔的故事了。”

“……魔女?”

“嗯,是哦。那场战役的功臣不只有兰德尔和他带领的战士们,还有世界上残存的最后一位魔女‘依诺拉’。她舍弃了活下来的机会,用尽全部的力量为兰德尔他们争取时间,拯救了许多普通人的性命。”

琉蓝卷了卷尾巴——好像在思考。

“我……并不是很了解那时候的事。据我所知……魔女不喜欢人类。她们对狼群和人类的争端,一直……冷眼相看。”

“的确呢。大多数史书都是这么记载的。可是……或许你们不知道,依诺拉——她是兰德尔的妻子。”

“……魔女,是人类的配偶?”

“吃了一惊吧?实际上,她并不是第一个特例喔。”夏菲尔粲然一笑,“据说兰德尔的母亲就是魔女之乡的魔女之长,而他的父亲则是人类。那位魔女之长,也死在了人类与风翼狼群的战争之中。人们照样很尊敬她。至于在兰德尔所驻扎的村子里生活了很久的依诺拉……人们早就把她当做自己的同类——甚至家人,来看待了。”

“……原来,如此。”

“所以你看,虽然人类和魔女曾经那么地互相疏离,但最终……还是站到了一起。所以我认为这对人类和风翼狼来说,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毕竟……这十年我们都相安无事地过来了,不是吗?”

夏菲尔注视着沉默不语的琉蓝,一字一句的说:

“不得不战斗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们,没有必要被过去束缚。如果就这样让没有尽头的仇恨继续流传下去的话,我觉得那对以后的人们……是很不公平的事。”

“……大概吧。”

琉蓝说道。

“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我也,很赞同你的想法。但世界上的事,总比我们想的,要复杂许多。毕竟……已经太久了。那种仇恨……已经太久了。那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轻易消除的。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可是,我总有一种预感……”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只有一场……最最惨烈的灾难,才能让一切归零。狼群现在非常愤怒……这次参与袭击月曜之国的队伍的数量,远远超过首任狼王雷克斯组织的‘银魔女之战’的队伍……狼群,下了很大的力气。不。即使这一战会让我们灭亡,它们也会义无反顾的吧……因为,不这样的话,仇恨……就无处发泄……也无法终结……”

——哪怕狼群全军覆没,哪怕风翼狼这个物种从此在这片大陆上消失,它们也要执拗地坚持战斗。

这跟夏菲尔了解到的风翼狼一样。崇尚力量,战斗不息——或许拥有智慧和感情,是它们唯一的悲剧吧。她发现她居然无可避免地,对它们产生了同情。

也许从一开始,就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这只是机缘巧合下产生的没有道理的矛盾,却一直错误的延续到了现在——

夏菲尔黯然低下了头。

真的,只有战斗才能解救他们吗?

 

“……但是,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想。”

 

打破沉默的是琉蓝的声音。夏菲尔惊愕地抬起头,恰好望见了琉蓝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眸子——他正在注视着她,用带着一丝感激的目光。

——感激?对她么?

——对除了站在一边说大话之外什么都做不了的她?

觉察到夏菲尔的不知所措,琉蓝再一次开口:

“我很高兴……至少,还有人和我抱有一样的想法。至少还有人认为……狼群不那么该死。这样的话……大概,希望……还没有完全消失吧。”

“‘希望’……”

(……是啊,希望。)

夏菲尔也再一次,绽开了笑容:

“当然不……我相信希望会长存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