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像是飘散在一池温水中的棉絮。

身体似乎跟它分离开了,沉在极深的水底。“挣扎”与“醒来”的念头在某片思维的碎片中兀自跳跃,却怎样也无法把操纵的细线系到僵硬的手脚之上——于是只好放声呼喊。

(喂……)

(……快醒醒……)

手指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醒过来……!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整个身体都抽搐了一下,开始随着自下而上的急流飞速上浮,直直地朝那摇曳的光芒冲了过去——

(睁开眼睛,克洛威尔!)

 

“……!”

 

克洛威尔猛地张开了眼睛。

他先是大口喘了几口气,接着眼睛中才映出周围的景象——他仍然在那个封闭的、光线昏暗的保密仓里,但却无法动弹。他垂眼一扫,发现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双脚分别和两条椅腿绑在一起,双手则被反绑在椅背后面。

“啊呀,你醒了?比我想象的要快呢。”

他抬起头来——安和晴斜靠在离他很近的金属墙面上,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尽管面貌一样,但她整个人的气场已经完全改变了。先前的稚气未脱、客气有礼就像是被风吹散的云彩一样消失不见,只留下与那副外表极其不符的成熟、冷静与一丝若有似无的威严气质。

“……你是祈愿者吧,安和晴小姐。”

——失去意识之前,识别本能依然在忠实运作着。

“是啊。不然你以为我是怎样把你放倒的?”安和晴大大方方地承认了,“银色魔女起源的‘龙雷’。我想我不需要过多解释吧,总之就是可以操纵雷电的力量。刚才我控制了力量,只用了很微弱的一点——让你稍微睡了一下。不过……”

她停顿了一下,抱着胳膊走到克洛威尔面前:

“你这家伙的被侵蚀的程度……比我想象得要严重得多啊。”

“……你说什么?”克洛威尔仍然很镇定。

“我刚才,攻击了你的手背。虽说电击的威力非常弱……但好歹足够让训练有素的荆棘骑士团副团长瞬间失去意识,所以留下了一点伤痕。不过等我把你搬到椅子上之后,那个伤痕……一点不剩的消失了。”

安和晴盯着克洛威尔:

“你这家伙……被‘黑茧’侵蚀了吧。从这自愈速度来看,恐怕再过不久就没救了。”

“……”

克洛威尔没有说话。那双清亮的蓝色双瞳中没有一丝秘密被撕破后的慌乱之色,反而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摆出嫌恶神色的安和晴:

“……所以你把我绑起来,是为了排除异端吗?”

“别误会,我把你绑起来是希望你能好好听我说话,不过不是说这个。我只是想顺便提醒你一下——在兢兢业业地为这个国家卖命之前,你还是先保住自己比较好。”

“多谢你费心。”克洛威尔话锋一转,“不过,看样子你已经知道我到底是为何而来了。”

“废话。你们荆棘骑士团点名要一个理论科的蓝袍研究员来负责这种我们职责之外的事,而且不是别人,偏偏是我……傻子都知道这其中有蹊跷,更别说是我们这种寄人篱下的家伙。”

“……目前我在任务中接触到的人之中,你是对自己身份最毫无保留的人。”

“怎么了?我觉得‘月曜之国幸存者’并不是一个让人羞耻的身份。”

“……”

安和晴那坦然的态度让克洛威尔有些吃惊——原本他已经做好了在这个问题上周旋许久的打算。见他没什么反应,她也只是眨眨眼,继续说道:

“我大概猜得到你找我是为了什么。所以,我先表明我的态度:我,拒绝成为这个国家的助力。不管你们刺探到了多少内情,不管你们提出多么诱人的条件或是多么致命的威胁,绝不。我已经受够了这个国家无情无义的作风,所以,别再试图用‘现状有多糟’来说服我——我宁可眼睁睁看着它和你们那愚蠢的女王一起烂掉。”

“啊哈,你还真是有胆有识。”克洛威尔略带嘲讽地说,“不过在王国地界内说这种话,应该有些不妥吧?”

安和晴不甘示弱地一笑:“是不妥,所以我们才要到保密仓里来说啊。这里是完全隔音的,所以你要是有什么牢骚的话也可以尽管说啊,不用怕隔墙有耳。”

“……你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啊。”

“喔,被拴在这种国家里,偶尔发泄一下不满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安和晴不耐烦地撩了撩头发,“再说,我的不满已经不是发两句牢骚就能解决的程度了……要不是还有必须完成的事,鬼才要继续留在这里。”

克洛威尔比她更加无动于衷:

“……说完那种无情的话之后再有意无意地透露自己有‘必须完成’的事,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嘛。”

“……”

“说起来——我可没说过要你成为王国的助力喔。”

安和晴不说话了,只是瞪着他看。

克洛威尔继续说了下去:“知道我们的目的,知道我们掌握了一定的内情,却主动采取这种危险、鲁莽,极易留下把柄的手段来创造对话的机会……从我与你接触的这十多分钟——也可能是几十分钟来看,你并不是会犯那种幼稚错误的人。如果真的仅只是想要拒绝我们的话,你有无数种比这合适的方法。

 “在刚才的对话中,你一直不加掩饰地表达自己对苍岚王国——和我们的女王陛下的,一种不加掩饰的刻骨厌恶。当然,我知道生活在这里的所有月曜之国幸存者们都不会对王国有多少好感,因为他们确实受到了许多不公正的待遇,甚至无法在公众场合说出自己真正的国籍——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是被代表着“苍岚王国”的荆棘骑士团救出来的,我知道有幸存者对此心存感激……甚至对我们寄予了相当的信任与期待,而大多选择了缄口生活。”

——惨烈死去的宫廷女仆铃椿的样子浮现在脑海中。克洛威尔定了定神,继续说道:

“但是你不同。在说到王国和女王的时候,你非常直接地用了‘无情无义’和‘愚蠢’这两个词。仔细想来,就像赌气而口不择言的孩子……就算是在隔音的保密仓,面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你讨厌的国家的骑士团的副团长……你实在是有点太不谨慎了。排除‘你是个神经病’这一可能——唯一的答案,就是‘你确信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不会有任何问题’。”

克洛威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和晴——后者的表情终于有了微小的变化。

“那么,让我来猜一猜吧,安和晴小姐。你之所以有这种程度的自信,应该是因为……你知道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你一早就把我划入了‘即将合作的人’里。但是你依然有所顾虑,所以才这样虚张声势来试探我们的决心,不是吗?”

沉默了片刻之后,安和晴沉声说:“……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你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吗?”

“如果和我们一致的话——那就是,‘查清月曜惨剧的真相’,对吧?”  

安和晴闭上眼睛,咬紧嘴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她重新睁开眼,望着镇定自若的克洛威尔:

“……不是。”

她顿了一下。

“不过……也不应该完全否认。这么说吧,我们的目标的确是一致的,只不过我现在处于领先你们的位置——也就是说,‘月曜惨剧’的真相,我已经知道了。早就知道了。我现在追求的是比你们的目标更往前一步的事——即,我要让这个国家的人明白,自己的祖国究竟犯下了什么样的过错——又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仅此而已。”

——果然。

未说出口的推论得到了验证,克洛威尔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你确信我们在知晓了真相之后,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谁知道呢。如果你们还保持着利昂团长那种正直得可怕的作风的话……也许吧。”安和晴眼眸一暗,“虽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是否如首任团长一样正直我不敢保证……但至少,我们追查真相的决心并不比他们脆弱。现在,因为黑茧,因为为所欲为的实验团体,因为某些个人的原因……我们已经被完全牵扯进了月曜惨剧引发的一系列后遗症之中。或许你很了解黑茧,但你大概还不知道,你们曾经的国土——现在已经是禁区的那片黑色土壤之中,还埋藏着无数的黑茧。如果我们再继续坐视不管的话,一定会有更加严重的灾难降临。而,月曜惨剧的真相是我们唯一的线索,就算是为了自救,我们也必须要调查下去……”克洛威尔看着安和晴的眼睛,“无论受到什么样的阻碍。”

——她的眼睛中终于出现了一丝动摇。

“所以,我在这里,再次请求你。不以这个国家的名义,而以荆棘骑士团——以我们这些追寻真相的祈愿者的名义,请求你,把解开真相的‘钥匙’给我们。拜托了。”

注视着她的蓝色瞳眸中满溢着认真与诚意,于是那动摇之色变得更为明显。

“哼……——真会说大话。我倒是知道女王对你们一直有所忌惮,你们在这个国家处境微妙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但是,假如你们真的趟了这趟浑水,那可就不光是‘处境微妙’的程度了。”

她盯着克洛威尔,将每一个字都咬得一清二楚:

“你们,有被当作‘叛国者’处置的觉悟吗?”

 

——“叛国者”。

听到这个词的一瞬间,克洛威尔明白了他们即将要走的是一条多么危险的道路。那大概就像贴在陡峭崖壁边的一条蜿蜒细长的小路,脚边是浓雾滚滚的深渊,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踩空、坠落,尸骨无存。

不——不如说,他们注定会坠落。如果他们一意孤行地调查下去,脚下的小路毫无疑问也会变得越来越脆弱——最终,崩塌不见。

从他们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将成为背叛者。

作为背叛者的他们——在这个国家没有“生路”可言。

 

“虽然你一副‘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死在路边我都不管’的不耐烦态度,但在这种时候却很为我们的立场考虑呢。”

安和晴撇撇嘴:“还请你不要误会。我还没有接受你们的邀约,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有多糟糕——你以为你的女王花了那么多时间、耍了那么多手段来掩盖真相只是闲得无聊而已吗?如果没有被推上断头台的觉悟的话,我也只能请你回去。不然对我来说也只会成为绊脚石而已。”   

克洛威尔完全理解安和晴的意思。

与其带上会阻碍脚步的包袱,那么不如独自前行——在你的精力只允许你专注于面前的敌人的时候,踏破战场之前的所有羁绊都不该让你分心。

那么。现在的关键是……

那个“真相”,值得让他——让贝栗亚瑟、让哈尔,让荆棘骑士团的所有人,成为“背叛者”吗?

 

站在“现在”的舞台上来看,一定是不值得的吧。

他们一定会失去无数宝贵的东西,也许会被憎恶、被唾弃、被制裁,也许会在某一天兀自徘徊,找不见通向光明的出口。

可是,若是从“未来”的舞台上回望的话,又会是怎样呢?

 

“……安和晴小姐,关于刚才的问题——我现在给出我的回答。你能看到我的风衣左侧胸口的口袋吗?拜托你把它打开,然后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安和晴面露疑惑。但克洛威尔认真的表情让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她谨慎地靠近他,按照他的吩咐拉开了口袋的拉链。

 

——答案是,不知道。

谁也无法预见未来的事。谁也不知道未来的他们是会欣慰、庆幸或是流泪、后悔。

但是——现在,那个真相是将所有的一切都联系起来的关键的钥匙。无论它是引领胜利的旗帜还是通往地狱的车票,只要那之中存在那么一丝冲破目前的胶着局面的可能性,答案就会是——

 

 “……这是……!”

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是一本墨绿色封皮的笔记本。安和晴瞪圆双眼,完完全全地愣在了原地。

 

——“值得”。

 

“这就是我们的决心。”克洛威尔注视着她,“那是蜜莉安小姐的日记。你应该知道她是怀着怎样的意志写下它的,那么,你也应该明白,我带着它来这里找到你意味着什么。”

安和晴紧紧抓着笔记本,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翻开封皮,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目光望着泛黄页面上的娟秀字迹。

日记一页一页地翻过——最终,停在了最后一页上。

“……‘手握钥匙的人’……原来如此。所以她才会让我……”

她揪起眉头——有那么一瞬,克洛威尔几乎认为她马上就要哭出声来,然而她却在下一秒,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居然和我抱着一模一样的想法……果真是,笨蛋夫妇呢。这样的话,有几条命都不够用啊。”     

她终于抬起头:

“我就说你们怎么会突发奇想找到我头上来……原来是因为蜜莉安小姐的日记。不过,零曜研究所这么多人,你们怎么确定我就是手握‘钥匙’的人?”

“很简单。因为我们查遍了现在还生活在这里的所有月曜惨剧幸存者,你是唯一在王国界内拥有体面工作且还活着的人,”克洛威尔说,“也是唯一留下线索的人。”

 

——早晨放到哈尔办公桌上的那张个人资料表的右上角,贴着安和晴的半身照。照片上的安和晴表情沉着,眼眸中仿佛寄宿着星火。她将右手贴在左胸上,手掌之下、蓝色袍子的口袋中露出了一道带有锯齿的金属色物体的边缘。

 

“你的个人资料表上,担当领域那一栏,写着的是‘有关曜力的非常规变化’,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曜力异变’。还有照片……相当特立独行呢。那个姿势——是在模仿骑士礼吧。还有压在口袋里的东西。那是一把钥匙,对吧?你特意把锯齿部分朝上,但又小心地盖住了大半部分——对于不甚关心的人来说,反正零曜研究所都是怪人,不会太过在意。但是对有心要寻找你的人来说……就会成为显眼的标志。”

克洛威尔无视显得有些窘迫的安和晴,继续说:

“但光那些还不够。我来这里多半也是一种赌博,但,多亏你的主动进攻,才让我真正确信你就是那把‘钥匙’。以上,这样的解释足够了吗?”

“……真是服了你们了。”

“我可以把这句当做认同的话吧?”

“随便你啦。”

安和晴又陷入了沉默。克洛威尔并没有出言催促,而是耐心地等待着。

“……也许这就是,我一个人能达到的极限了吧。”

——许久之后,她轻声这么说了一句。接着,她正面面对克洛威尔,稚嫩的面容上显露出超越年龄的坚毅神色:

“我不知道我能带你们走多远,也不知道我会把你们带到什么地方——但,如果你们拥有的那份觉悟真的能带来改变的契机,那么我也将给予你们相应的报偿。”

“也就是说——谈判成功,合作成立,对吧?”克洛威尔似笑非笑地朝椅背方向努了努嘴,“那么,把你个人的合作对象兼零曜研究所的重要合作伙伴代表绑在这里是不是有点过分?”

“不好意思,我跟你们的合作是有条件的。至于后者——麻烦你不要把我误认为你们国家的疯子研究员,这里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个掩体罢了。再说,我觉得把一个被黑茧诅咒的危险分子绑起来是人之常情。”

克洛威尔没有反驳。这个反应似乎让安和晴不怎么满意,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几步走到他的椅子背后,蹲下身,开始动手解开他的束缚。

“刚才你提到……那片成为禁区的黑色土壤,其中埋藏着不计其数的黑茧。”

手腕上的绳子一寸寸放松——克洛威尔默不作声,专心听着安和晴的话。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如果不是运气好,那里早就成为了我的墓地——就像我千千万万的同胞们一样。那里原本是月曜之国的重要要塞‘黑魂塔’的所在之处,那一天……‘月曜惨剧’发生的那一天,我们的月曜士和陷入疯狂的风翼狼之间爆发了最最激烈的战斗,尸骸几乎铺遍战场。那时我处战场的中心,但我却活了下来,而其他人都被埋葬了。”

克洛威尔的双手自由了。安和晴绕到他身前,开始解他脚上的绳子:

“或许这就是命运吧。命运看清了我们死后也不得安生,要为某人的疏忽而背黑锅,所以让我活了下来——背负着耻辱与亡国之痛,去为我的子民们洗清冤屈,讨回公道。”

绳子全部解开了。但,理解了她的话语中暗藏的种种深意的克洛威尔却没有立即站起来,而是若有所思,略露惊讶之色。

于是安和晴直起了腰,眼中燃烧着某种令他感觉似曾相识的火焰。是的,他曾经在那位位于权力顶端的女性眼中也见过同样的光芒——那是某一类站在高山之巅、肩负沉重职责的人才会露出的刚强眼神。

“作为月曜之国的公主,我必须要这样做。为此,我不介意付出任何代价。”

——当安和晴将那个他有所预感的句子说出口的时候,克洛威尔已经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他早该料到。那种程度的决策力、胆识以及威严的气度,不是一个普通的“幸存者”能够拥有的。他只是惊讶于她的经历与坦诚,但这也让他对她增添了一丝信任——这个理应烂在她肚子里的真实身份,也许就是她对他们诚意的显现。

想到这里,克洛威尔站起来,然后恭敬地单膝跪下,向高傲站立的亡国公主敬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

“很荣幸能与你踏上共同的道路。”

“呵呵,那当然。”

她笑了起来——既像一个如假包换的皇位继承人,也像一个真正的小女孩。

(小……女孩?)

克洛威尔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忽略那个显得太过猎奇的细节。思考再三,他还是开了口:

“唔……我知道现在的氛围说这种话可能有点煞风景,你就当是一个不能接受疑点存在的骑士的职业病吧。你刚刚说你……参加了和风翼狼的最后一战?月曜惨剧时你就在现场?”

“是啊,怎么了?”

“……”克洛威尔上下打量着她,“月曜惨剧发生在1636年,至今已经快十七年了。而你现在还是十六年前的照片上的样子。如果说你没撒谎的话……你现在到底几岁了?”

安和晴张口结舌了一秒。

“混蛋——!”

——下一秒,她怒吼着向克洛威尔使出飞踢。当然,后者轻而易举地躲开了。

“这是秘密!秘密!你这个女性的敌人,怎么可以怀疑初次见面的少女的年龄!”她满脸通红,“我就是我表现出来的那么大!我永葆秦春!你有意见是吧!”

“你不如说其中有暂时不能告诉的隐情我比较好接受一点。”

“少罗嗦!”

这坦率的反应险些让她刚刚建立起的坚强形象全部崩塌——但,也多亏安和晴的毫无掩饰,克洛威尔确信了安和晴隐瞒这件事并不是因为这会影响他们的合作。

“总而言之……!我的外表和年龄和这次的合作没有关系!”果然,放弃了攻击的她气急败坏地说,“在我主动提起之前,绝——对不要再深究这件事,不然我就把你电成烤肉!知道了吧!”

“放轻松——既然不会威胁到我们的探索之旅,我就不会再干涉。你尽可以放心。”

“那、那是最好……”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其间没忘记使劲瞪克洛威尔几眼。等到她终于满足之后,她开始迈步走向保密仓壁上的方形储物箱们。

“我们已经在这里耽误了太多时间。就算是完全隔音,消失太久也会惹人怀疑的。你我都不想被那群疯子察觉我们的计划吧?”安和晴翻找着自己的口袋,大概是在找储物箱的钥匙,“先拿了增幅器的样品然后出去吧。之后我会去申请长期出差,就说是去荆棘骑士团做新型增幅器使用的随行指导。”

“你的上司会简单答应吗?”

“请不要叫他们上司——叫他们黑袍研究员。那十二个神经病没理由会不批准,因为他们是神经病,我做多过分的研究他们都只会鼓掌喝彩。”安和晴又开始翻另一边的口袋,“当然正常的程序还是要走——比如你们得给我出具一份证明材料,免得他们以为我不是出差是逃跑,那估计我这辈子都别想走出研究所大门了  。”

克洛威尔不说话了。因为他发现安和晴的动作越来越急躁,就差把整件袍子脱下来拿在手里乱抖了。

“咦……奇、奇怪……”她有点结结巴巴的,“我明明记得……钥匙放在口袋里了的……!”

“钥匙?说不定是放在办公桌上了吧。反正保密仓的门是密码锁,出去拿不就好了?”

“才不好呢,蠢材!从外面进来的话只要输每日一换的密码……但是出去必须用特制的钥匙!这是研究所的双重保险!”安和晴脸色苍白,“该死……我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被关在这里的话只有等到夜晚巡查的时候才会被人发现,但是这里是密闭的,氧气根本没办法让两个人坚持到那个时候!难道说……得用龙雷来开锁?开什么玩笑,打得开就怪了!”

她絮絮叨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与此相比,克洛威尔却显得镇静得多——他甚至悠然自得地坐回了椅子上,只剩下完全没了公主风范的安和晴在原地转圈。

她现在的样子倒是完全符合她的外貌所显现的年龄。

“喂,那边那个骑士!”安和晴终于注意到了他,怒气冲冲地“咣咣”拍着墙,“你在看什么戏啊,快一起想想办法啊!难道你想缺氧死在这里吗?就算好运被救回来也会变白痴的哦!”

“会不会变白痴我不知道……”克洛威尔耸耸肩,“不过忘记钥匙可是重大工作疏忽啊。就算是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我身上,这种自断后路的错误也实在是不该犯。”

“谁、谁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你身上了啊,少自恋了!话说,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此时不说更待何时,不然你下次肯定还会把自己锁进某个地方。那时你身边可不一定会有我这样亲切的人。”

“克洛威尔!你——”

就在安和晴“蹬蹬蹬”地冲到克洛威尔面前,准备向他挥起拳头的时候——“哗啦啦”,响起了一串清脆的声音。

安和晴愣了愣,这才看清悬在自己眼前的一串钥匙。

钥匙环被那个满脸笑容的骑士勾在手指上。

“你……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拿的钥匙?当然是走进保密仓之前了。不过你忙着输密码,应该没看到吧?这也是职业病的一种,”他若无其事,“只是预防措施而已啦。”

安和晴盯着他看,突然觉得那张笑脸让人不寒而栗。

他怎么会知道她落下了保密仓的钥匙?他怎么知道那就是保密仓的钥匙?

为什么他没有提醒她?为什么他全程沉默完全没有提这件事的打算?

在他走进保管室的那一刻,他对她的事究竟掌握到了何种程度?

一个可怕的猜想毫无缘由地浮现在她脑海中。

(这家伙……明知道会发生什么,还拿好钥匙,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率先走了进去……?)

想不清楚这个问题。

于是,紧咬嘴唇的安和晴用力甩开胳膊——就像甩开两把寒光闪烁的刀。克洛威尔的动作比她要快,在青色的电流像蛇一样弹起身子将椅子震飞之前,他已经闪身站到了危险区域之外。

被他抛向空中的钥匙终于落下,安和晴伸出手接住了它们——然后,紧握成拳。

“你这家伙……果然比传闻中还要性格恶劣。”

“是吗?看来‘传闻’的始作俑者也不怎么了解我啊。”

克洛威尔笑了笑——危险而锐利的光从他眼瞳中褪去,他又变成了温和有礼的骑士。他诚心诚意地向安和晴略微颔首:

“抱歉,我也不是故意要捉弄你。只不过作为合作者,我有责任提醒你不要在细节上太过疏忽而影响大局。”他说,“再说,我们不用缺氧而死也不用变成白痴了,这是好事啊。赶快拿了样品然后出去吧。”

 

(还不能深究。或者说……还不到深究的时候。)

 

安和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瞪了他一眼:“的确,再跟你同处一室我就要在另一种意义上窒息而死了。”

“别担心,我们今后还有更多的机会共处一室呢。”

正在对照着编号开储物箱的锁的安和晴终于忍无可忍,转过头来对克洛威尔翻了个白眼。

——嗯,十七年的岁月大概已经把这位公主所有的高贵礼仪都给吞吃干净,把她变成了在表达喜怒上和拜伦、迪伦、薇拉没什么区别的熊孩子。

唉,看来和这位搭档,还有漫长的磨合期要度过呢……

——脑袋中如此考虑着,克洛威尔的表情却依旧平静如水。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把什么“磨合期”当回事。

他自顾自地笑笑,没有再继续往下想,而是走上前去帮安和晴拿样品去了。

 

——毕竟……在有限的时间里,他能做的,也只能是有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