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4日

 

父亲终于松口,同意和我们共同发表声明。明天就是正式商定具体内容的日子,而利昂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激动——他和劳伦斯在庆祝会上连喝十轮,现在正醉倒在旁边的床上呼呼大睡。

是的。这对我们来说,是连续数年的阴霾之后终于洒下的一点点光芒。我理解利昂的心情,我理解的……事实上,我理应和他一样,兴奋、快乐,至少不该端着杯子坐在热烈交谈的他们之中,笑容僵硬,心不在焉。

我不得不承认——我心中的那些长期积累的期盼与希望,不知为何,却在胜利即将到来的时候,化为了不安的怪兽。

胜利?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明天对于我们来说究竟是不是“胜利”,但,我知道,它将会成为“终点”。

无论是好或是坏——明天,我们将会迎来结局。

一切开始的那一天,我只是遵循我与生俱来的谨慎与警惕,将眼见的一切真实写在这本日记中,留作“以防万一”的底牌。那时我们还敬仰于那个人的高尚与纯洁,从未想过我杞人忧天的预感居然会成为现实。现在,我最后一次在这里书写,我想这本日记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

总得有人来把真相传递下去。总得有人告诉那些被蒙住眼睛、堵住耳朵的人,我们曾经犯下了什么过错——又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很惶恐——也很荣幸,是由我来做这个人。

明天我将把这本日记托付给劳伦斯。在那之前,我会处理掉里面的一些太过露骨的内容。毕竟我不能……我不能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这本日记上。它太脆弱了,而我不知道未来将这些文字捧在手中的人会是谁。

但是……假如那个人——您,是某个如利昂一般坚强勇敢又富有良知的骑士的话,我相信您一定很快就会找到那个手握“钥匙”的人。

届时,请把这本日记给那个人看。

那样的话,那个人一定会鼎力相助。

 

——利昂醒了。我不知道他酒醒了没有,他也不喝我给他倒的水。他只是慢慢坐起来,露出少有的苦涩神情。

蜜莉安。他低声叫我。蜜莉安,我今天不小心弄坏了贝栗最心爱的猫仔布偶,她哭得天花板都快塌下来了。我许诺,明天的商定会结束之后就去给她买一个一模一样的,她才不再哭鼻子。

我想当个合格的骑士,我也想当个合格的爸爸。但是,我还有时间,履行诺言吗?

——我无法回答他。

“……但至少,希望不会就此断绝。”

我所能做的,只是静静地和他相拥,等待命运降临的那一刻而已。

 

但,您与我不一样。您手中还握有数不清的可能性——那之中,一定存在能让这个世界获得救赎的方法。

拜托了,不知名的您。

请务必……将真相和希望,一同传递下去。

 

 

◇◇◇

 

 

“阿嚏!”

迪伦刚踏出骑士团的大门就结结实实打了一大个喷嚏。

十一月的风终于有了切实的凉意,温度也几乎是一夜之间就降了下来。尽管太阳依旧悬挂在空中孜孜不倦地挥洒光芒,那热量却像是被清冽的空气稀释了一般,变得若有似无。

“哇……这该死的低温。”

迪伦吸了吸鼻子,用力裹紧毛毡外套的衣领。他转头看向站在身边的贝栗亚瑟:

“前辈你没事吧?冷吗?”

“不,还好。”

——太过肯定的回答,让迪伦早早酝酿好的一腔温暖关怀统统打了水漂。他看着贝栗亚瑟那一身和一个月前别无二致的薄风衣打扮,不禁打了个寒颤。

“……迪伦才是,没问题吗?”贝栗亚瑟疑惑地望着他,“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发抖……离巴士发车还有一个小时,要换衣服的话还来得及。”

 “啊呀,也不知道是谁夸下海口说,‘这点冷风根本不在话下’来着。”穿着厚大衣的薇拉鄙夷地看着迪伦,“别管他了,贝栗亚瑟阁下。就让他冻着吧,说不定脑袋里的病灶能因此消失呢。”

“我才要怀疑你是不是得了什么‘每天不对我恶语相向就喘不过气’的病。”

“我只是以牙还牙而已。”

 “得了吧你们俩简直半斤八两。”

——帮忙推轮椅的拜伦终于忍无可忍:

“加个衣服都能扯得那么远,要是团里举行什么胡说八道大赛的话你们俩肯定是并列冠军!再说了,今天哪有那么冷啦!我觉得这个温度刚刚好啊,至少比森林里要暖和多了。”

迪伦、薇拉和贝栗亚瑟齐刷刷地看向拜伦。他依旧只穿着制服,没加外套也没戴围巾——一如既往,风雨无阻。并且,本人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笨蛋不会挨冻’吗?” 

“看在我们特地出来送你的份上!”拜伦瞬间便被迪伦的话气得头发倒竖,“你就不能安心当个体贴的好朋友吗?!虽然我是搞不懂为啥艾文哥为啥非得让我们送你啦——你又不是出差一年半载,只不过是去接受资格审查而已啊!”

眼看两人剑拔弩张,就算是贝栗亚瑟也能预料到接下来的发展。于是,她先一步开口提醒道:

“……时间快到了,差不多该出发了。”

“唔……既然贝栗亚瑟前辈这么说的话,没办法,等到我回来咱们再继续决胜负吧。”迪伦笑眯眯的,完全无视了大喊“谁要跟你决胜负”的拜伦。接着,他用与面对拜伦或者薇拉时截然不同的开朗声音对贝栗亚瑟说:

“对了对了,有件事要提醒前辈一下。前辈应该也知道,零曜研究所里大部分都是些见到未知事物就会兴奋过度失去理智的狂热分子,里面也有不少祈愿者,所以——可千万别让他们看到苍月喔,不然会搞出很多麻烦事的。”

“……我知道了。” 

“嗯,那么我们就出发吧!”

说着,迪伦和贝栗亚瑟一同向薇拉和拜伦挥了挥手,准备踏上前往艾鲁贝斯的旅程。或许是念及迪伦接下来就要面对严苛的考核,薇拉和拜伦的脸色也都有所缓和,向他们暂时告别——

这时。就像是看准了这个时机一样,迪伦突然满面笑容地大喊:

“多谢你们来送我——!我会带前辈进行愉快的艾鲁贝斯三日游的,请不要想我们!”

“做梦!给我当日往返!”

薇拉和拜伦顿时异口同声地怒吼道。

 

 

三人的吵闹声即使站在三楼都听得到。

“终于出发了。还是像往常一样啊,一聚在一起就闹个没完。”

——团长办公室的窗口边,克洛威尔斜靠在墙上,悠然望着渐渐走远的贝栗亚瑟和迪伦。哈尔依旧坐在办公桌前,被堆积如山的文件围绕着。他飞速地写着报告书,头也不抬地对克洛威尔说:

“你要在这里赖到什么时候。快点去工作。”

“真冷淡。”克洛威尔耸耸肩,“我也不想闲在这里无所事事啊,只不过巴士的发车时间还不到而已。”

“你是故意要和贝栗亚瑟他们错开时间吧。你们都要去零曜研究所,我不明白你多此一举意图何在。”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啦。只是觉得,我好像没必要跟他们一起行动而已。”克洛威尔说,“再说,我得专心完成哥哥交给我的任务啊——比如取新型增幅器样品之类的。”

“……也不知道当初是谁缠着克莉斯老师说‘贝栗亚瑟只能是我的搭档’。”

克洛威尔完全不为所动:“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真亏哥哥还记得那么清楚。我是不可能永远呆在贝栗亚瑟身边的。就算为了将来,也该让她慢慢习惯和别人一起行动才行。”

短暂的沉默之后,文件与书籍堆砌的城墙后面传出哈尔的一声叹息。

“……‘白狼’,没问题么?”

“嗯,现在很稳定。虽说是‘黑茧’,但是跟那些实验品果然不太一样。托这些年来的战斗中积累下来的经验的福——只要别像那个疯女人一样突然给它太大的刺激,我想我还能控制它很长时间。”

克洛威尔笑了:

“很长时间——足够把眼前的事解决,所以不用担心。”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好吧。”哈尔顿了一下,“那么贝栗亚瑟呢?所谓的黑茧之源‘混沌’……曜力污染不会让黑茧恶化么?”

“放心吧。说来也奇妙——贝栗亚瑟的曜力污染状况在渐渐好转,被污染的机率也大大降低——这可是七年来从未有过的事。”克洛威尔的笑容没有任何改变,“这是好事,尽管我不知道原因。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能悠闲地自由行动。她应该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在战斗着吧……虽然,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那就好。但是,无论如何,密切关注她的情况。”

——在克洛威尔回答之前,哈尔先一步抬起头,目光越过堆积的文件落在他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当然,在你‘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

克洛威尔一时间没有说话。他也看着哈尔——后者表情冷静,一如既往。

他知道哈尔觉察到了些什么。哈尔不可能一无所知——因为他不仅仅是团长,同时也是克洛威尔的哥哥。那种早已深入两人骨髓的,混合着默契、血缘、朝夕相处的经验与某种难以言说的责任与觉悟——所结成的深厚信任,或者说羁绊,不会被轻易磨灭,但也不会容许那些不容忽略的欺骗。

(但是……)

“当然了,我自有分寸。”

——谈话止于克洛威尔若无其事的回应。哈尔继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才移开目光,低下头继续书写。两人又陷入了沉默,而这次的沉默却似乎不同以往——某种无法名状的东西正在悄悄发生变化。

对此,两人心知肚明。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而至的敲门声打破了寂静的空气。

“打扰了。”

——得到应允推门进来的是机械小队的队长,艾文。他先是站在门口端端正正地敬了个骑士礼,然后才匆匆走到哈尔桌前,将一张薄薄的纸放在他面前:

“哈尔团长,您之前要我查的东西已经查到了。我委托零曜研究所方面的人找来了1637年至今所有的研究员档案……其中,有这样一个人。”

哈尔垂眼看着桌上的东西——那是一张贴着照片的个人资料表格。

这正是他想要的东西。

哈尔示意艾文先出去,然后把表格折起来递给了克洛威尔。克洛威尔并没有打开看,而是顺势将之装进了口袋。然后,他看着哈尔:

“也就是说,我可以按照原计划出发了——对吧?”

“是的。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难事,但我还是要叮嘱一声——别忽略暗处的敌人。”哈尔沉声说,“‘实验’的结束……不代表一切的结束。”

“放心吧,我比谁都要明白。”

“另外。”

沉默持续了一阵。然后,哈尔继续说:

“这次任务结束之后你可以休个短假。”

克洛威尔没有回答。他理了理风衣的领子,接着径直向团长办公室门口走了过去。直到他把手放在门把上,将门微微拉开一缝的时候,他才转回头,满面让人看不出一丝阴霾的灿烂笑容:

“我不要。”

他如此说道。

 

 

◆◆◆

 

 

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应该是,非常顺利。

——艾薇想,同时默默加快了步伐。地下水路的潮湿空气带有一股特殊的霉味,撩拨着她的嗅觉,而她似乎没有一丝不适。

长靴敲打地面的声音微弱得近乎不可闻,相较之下水滴落下的滴答声反而更加刺耳。艾薇有意识地控制着双脚落地的力度与速度,每一步都将脚步声压得更低,却前进得越来越快。

前方模糊透出一点光亮——那是从出口铁门上的小窗中洒进来的阳光。

艾薇飞速走了过去,然后在快接近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时忽然低下身子,猫着腰悄悄贴到门扇上,右手从腰带上的随身小包中掏出一块细长的小铁片,将之伸入老旧的锁眼中轻轻一转——

门开了。

艾薇先是从门缝中观察了一阵周围的状况。确认没有异常之后,她迅速闪身出去,顺手关上了门——一切就发生在眨眼间,甚至连一点声响都没有。此刻,重新回到阳光之下的艾薇站在鲜少有人经过的黑蔷薇狄格尼提驻扎地周边大道上,抬起头就能看见高高的围墙上的瞭望塔。

她这才深深吁了一口气,接着以与刚才别无二致的速度,向大门走去。

 

没错。一切很顺利……非常顺利。

——除了荆棘骑士团的副团长克洛威尔突然出现在缓缓开启的白色大门背后的时候。

那时艾薇正藏匿在最高且枝叶最浓密的那棵月杉树上,准备撤离。但,多年的战斗经验磨练出的敏锐直觉让她觉察到了一股越来越近的陌生气息,于是她放弃了原先的计划。

果然,最棘手的敌人出现了。

艾薇对自己隐匿气息的能力有着绝对的自信——因为科尔温正是如此称赞她的。事实上,迄今为止,在类似的任务中她几乎没有失手过。

——但是。这次,当她像以往一样,静静待在枝桠之间等着克洛威尔走远,然后尽快离开这里的时候,克洛威尔突然在她藏身的树下停住了脚步。

他抬起头,向她的方向望了一眼。

尽管她确信他的视线被浓密的树叶所遮挡——但那锐利的目光还是让她不由得心底一颤。

他们就这么对峙了一会儿。

最终,克洛威尔率先偏开头,继续沿着林间小道向王都的方向前行,很快就走远了。等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之后,又过了十分钟,艾薇才从树上轻轻跃下,然后飞快地跑进附近的地下水路入口。

 

诚如科尔温副队长所言。

——艾薇在心底下了结论。此时她已经走进了黑蔷薇驻地的主楼,一路向上,来到位于顶楼走廊最末端的前锋队特设准备室。

她径自打开门,首先敬了一个标准得有些死板的骑士礼——然后用不带一丝感情的平板语气说:

“……诚如科尔温副队长所言。荆棘骑士团是一个‘不可小觑’的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