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散发出它独有的压力,笼罩了整个大地和天空,连遥远的连接到穹顶之上的高塔也不能幸免。
不过对于镇子上的一般住民而言,他们仍然被安宁的梦乡所拥抱着。
伊卡利亚的晚上万籁俱静。
尤其是无风的夜晚,入冬后越发沉重的大片云层向着月亮压去,夜鸟、虫、家犬,都静静等待着次日的晨曦打破静寂。
但在灯火已经完全熄灭的街道上,也不是完全没有活物在动作。
一个男人东倒西歪地走在无人的大街上,时而偏向左侧,时而倒向右边。
这样摇晃幅度极大的步伐,让人第一眼联想到是否为醉酒之人。
木然的双眼、挂在嘴角的口涎、垂在身前无力的双臂,令人怀疑此人是否发作了某种疾病——那身姿,绝不能用“正常人”来形容。
男人的举动给人以危险和疯癫的印象,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前行,跨越这条街道后要去哪里,到达目的地后又打算引发些什么。
这一连串的疑问,在男人大概行进了几百米后就变得毫无意义。
那个疑似精神出了问题的男人停止了前进,弯下腰。他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仿佛正遭受着巨大的痛苦。
从唇齿间泄露出来的不成句的字词,在空无一人的宽阔街道上也绝无任何人能听见。
也许是求助,也许是某些即将发生的事情的重要预告,也许两者兼有。
那低喃随着男人全身颤抖得愈加剧烈,也渐渐蜕变成语速更快、音调更高、意义更难辨认的狂叫。
毫无知性可言的尖叫撕裂了深夜的宁静,低喃瞬间淹没在高音之中。狗叫、夫妻间碎杂的话语、清梦被惊醒之人的低声谩骂、点灯拉窗的声音此起彼伏。
当有人提灯伸出窗外,想照亮街道弄清外面的情况时,一切又归于平静。
道路的中央空无一物。
发出骇人声音的男人似乎是逃走了,什么踪迹都没留下,作为破坏了睡眠的不和谐音,事发之后却宛如声音一样消散在空气里。
身在木窗之后,躲在室内的人们面对那黑暗中的一切,并没有人想去一探究竟。
在这一层名为伊卡利亚的区域,就如同没有夜生活的最偏僻的乡镇,保持着对太阳落下后的长夜最原始的敬畏。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漫长的夜幕被东升的太阳打散。
清晨宽敞的街道上,一位女性踩着利落的步子,鞋底与地面碰撞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那是一名与“淑女”这个词完全沾不上边的女性,给人一股英姿飒爽的感觉。
她的衣物简约贴身,腰部穿戴着铁质的护具,腰间则挂着一柄鞘上刻着奇妙纹章的长剑,停在一个小巷口时,冬阳晒在她红色的长发上格外扎眼。
她抱着双臂微微弯下腰,皱着眉头盯着巷子中倚靠着墙壁坐在巨大垃圾箱旁边的男人。
感到有阴影挡在自己面前,罗德睁开了眼睛。
他用力摇了摇头,用一只手支起身子,双目无神地把视线缓缓地放到女性的身上,正好看到对方因深呼吸而起伏的胸口——
紧接着罗德就被揪着领子拉了起来,女性把脸凑到他的面前,导致罗德感觉眼前全是一片红色。
“大清早就在这种地方睡着,你这……”
女性对罗德发起火,但大概是因为距离变近异味变得浓烈,她马上松开了手,侧过脸去用手扇了扇鼻子前面,嘟囔了一句“臭”。
颓废的男人再度靠着墙,任由自己滑到地上。
“到底是喝了多少啊!你这垃圾!”
“卡洛琳……”
罗德爬起来靠在巷子脏兮兮的墙上,不知道是因为被骂还是宿醉的晕眩感而皱起眉头,像是要反驳对方一样张了张嘴。
“呕……”
尽管匆忙中转过了脸,可惜还是吐在了对方的脚边。
空气中弥漫出恶心的气味,随后响起了沉闷的巴掌声。
罗德满脸不耐烦地把两手插在风衣的兜里,因为弄脏卡洛琳的鞋子和裤脚被暴打一顿后,衣服背部全是鞋印和灰尘。
原本想回家洗个澡睡觉,结果发现钥匙忘在屋子里了。由于伊卡利亚没有锁匠,要想进门除了砸窗就只能厚着脸皮去求握着备用钥匙的卡洛琳。
罗德的住处位于这个住民区治安队的屯所二楼,而身为治安队队长的卡洛琳则有整栋房子的钥匙。
话虽如此,这块地皮的实际主人是罗德。
因为自己有丢三落四的毛病,备用钥匙一直藏在阳台的花盆下,不过自从家里被偷过一次以后就不放在在那里了。
这都偷到屯所了当然不能随便了事……
话是这么说,可之后怎样都找不到小偷,这件事也只好不了了之。
罗德一开始就对抓到小偷这件事不抱希望,但是卡洛琳却觉得自己家被盗也有她的缘故,便主动提出帮罗德保管钥匙。
要不是天性正直、乐于助人,一个女孩子家家也不能得到领主赏识被任命治安队长吧?既然卡洛琳答应在罗德忘记带钥匙的时候帮忙开门,罗德当然也乐得轻松……
只不过真到开口求人的时候,面对卡洛琳的脾气,罗德感觉宿醉的头更疼了。
“手别揣兜里!”
“你就不能把腰直起来好好走路吗?”
一路对于罗德从头到脚抨击过来,罗德觉得到家的这段路无比漫长。然后卡洛琳的巴掌落在他背上,拍得背上的尘土都飞了起来。
“没听到我说话吗?”
可恶的管家婆。
罗德转过脸去和略矮自己一截的卡洛琳大眼瞪小眼,僵持一阵后他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膀,把腰挺直了一点,然而腰虽然直了身子却是前倾着的。
“你这不是更像小混混了吗……”
“难道我像哪里的正经人吗?”
罗德挑起眉毛看向卡洛琳。
“……”
卡洛琳把钥匙插进锁洞里转动,然后耸耸肩转身走下楼梯。
“最近听说晚上有出现过路魔的传言,虽说还没出现实际受害者,但是你……是喜欢晚上出门的家伙吧?”
她叮嘱着罗德,然后在身影从罗德视野里消失前还转过身指了指他。
“总之小心点....还有下次再忘带钥匙就在门口乖乖待着,等我下班再给你开门!”
“行了,下次会记得带的。”
如此回答后,罗德进门胡乱脱掉衣服就倒在了床上。
抱着被子陷入安睡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昼伏夜出的行为模式在伊卡利亚极为少见,甚至说颠倒作息到这个境界只有他一人也不为过。
这里是伊卡利亚,人类所生存的巨塔——托莫尔的中下层。
尽管巨塔托莫尔的制度将人类强制并永久性地以出生地分门别类,上下层之间禁止交流,然而却不意味着出生下层就低人一等。
生于下层的人民……至少伊卡利亚的人们并没有受到任何压迫。
冬天,没有太阳,也许中午时分出来露过脸,反正现在是不见踪影了,阴沉的天空无论是白天还是傍晚都没有变化。
罗德打了个哈欠,看着窗外西沉的红日,慢吞吞地拖过盖在被子上的衣服穿上。
穿戴整齐后,理了理风衣的领口。
靠近阳台的角落勉强可以作为厨房,此时这里却布满了灰尘。
他看也不看,只是从水桶中捧起井水泼在自己脸上,在冬天被冰冷的液体接触到皮肤,一股窒息感让头脑清醒了过来。
而后,他正欲出门时突然想起了卡洛琳早上说的话,于是又回到床边,伸手在床垫下面摸了又摸。触及到某个不规则而冰冷的物体时,不假思索便将“那个东西”揣进了怀里。
作为第四层的伊卡利亚,科技也好文化也罢,都停留在人力劳作和几乎没有的娱乐生活中,让罗德想起自己家乡里的贫民区和乡下。
的确是十分平静的地方,罗德从一开始来到这里时就有感觉,伊卡利亚的治安甚至比家乡的市区更加优秀。倒不是说维持治安的手段多么高明,而是这里的民风淳朴,绝大多数人都信奉着双手劳动必然衣食无忧的生活信仰。
若是要追根究底到为何是这样,罗德会说这是因为这里根本没有任何引诱人堕落的东西——完完全全停留在冷兵器时代。
托了家就在治安所二楼的福,罗德从搬到这里至今为止两年间,见过的足以被逮捕的事件也都是些偷鸡摸狗的小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此治安队也很闲,除了卡洛琳以外几乎见不到值班的队员。
正因如此,当出现了所谓的过路魔——在夜晚会无差别袭击游荡的人这一传闻后,便觉得拥有这个东西真是让人十分安心呐。
起初只是当作无聊的传闻而没怎么在意,但的确最近晚上偶尔会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罗德不由自主地抚摸了一下被风衣长长的下摆遮住的腰间的“那个”,面无表情的面部肌肉缓和下来,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自信。
想到这个地区拥有它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就涌现出一股将力量握在手里的安心感。
他在下楼时依然小心翼翼的,皮鞋踩在木制的阶梯上发出极轻的杂音。罗德望向治安所一楼虚掩着的大门,又向窗户内看去,卡洛琳趴在桌子上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养神。
罗德并不是每晚都会外出,但外出的时候一定是避开了卡洛琳的。对于这点,卡洛琳自己都很奇怪,偶尔在早上逮住正要回家的罗德时,都会为此抱怨两句。
“为什么我就在你楼下却总是遇不到你出门呢?那样就能阻止你大半夜出去鬼混了。”
“那当然是因为我在刻意躲着你啦。”
每当这种时候,罗德都会在心里默默地回答。
真的说出来一定会惹她生气,考虑到对方有些固执的性格,万一被较劲干脆从下午开始通宵蹲点……那样真是再糟糕不过了。
不愿在家里喝酒是一方面,而偶尔出门要去的地方又是另一方面。
如他自己所说的,罗德在这个安定的地儿算不上什么好东西——遵纪守法的好孩子是不会经营黑市的。
黑市位于伊卡利亚居住区边缘的屠宰场内,白天这里是充满人情味的最热闹的市场,而当夜幕降临,角落摊位后肮脏生锈的铁门上的锁被人取下后,就成了某些人集会的场所。
“噢哟,少爷!斯卡特普少爷!来得正好,拿了新货要不要?今儿刚拿出来摆的。”
带着夸张语气的招呼声窜进耳朵里,穿着花衬衫留着小胡子的小个子男人一把拦住罗德,弯着腰让驼背更加明显了。
“这绝对和上面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的声音和谄媚的笑容无论看几次都觉得让人反感。
大概不仅罗德一个人觉得这家伙的声音刺耳,在一旁的桌子上摆着酒和烟玩着扑克的闲人也从花衬衣的背后投来不满的视线。
对于被喊到姓氏,虽然每次都会感到不舒服,但是一再重申对这个人也是没用的——也许对方本来就有讥讽的意思在里面,一旦习惯了到现在便连眉头也不皱了。
罗德接过男人手里的小瓶看了两眼,若有所思地抿起嘴。
“你从哪里拿来的?这玩意对身体不太好。”
罗德板着脸将瓶子塞进自己的兜里。
“而且这个售价很贵吧,在这里是赚不了长久钱的。”
小胡子摊开手,跟着罗德的动作转了一圈,然而见罗德不同意,也没有要把东西还给他的意思。
“瞧您说的……据说这个在上面流行得很,而且客源稳定,能赚好多的……再说到这里混了以后,谁都知道伊卡利亚的日子清贫得像煎熬。哪个还在意身体,还在意长命百岁呢?”
“是吗?我可在意了。”
罗德冷冷地回答了小胡子,然后拍了拍揣着药瓶的口袋。
“这玩意是个无底洞,不信你可以自己试试看。”
“嘿嘿……可这是卖给别人呀?”
小胡子眼睛溜溜地转了一下,似乎没想明白其中的联系。
“卖这个会闹出大事的,而且我今天是要来查账。”
罗德强制结束了话题,径直走向了吧台后面去拿账本。
小胡子闭了嘴,毕竟这个地下交易的地方是罗德开拓出来的,作为伙计至少表面上要服从老板的决定。
伊卡利亚的黑市,是在两年前——也就是罗德从上层区被流放到这里以后才成气候的。
尽管各个阶层间物品的流通只有领主点头才有权进行,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总归有不要命的人来赚这法外之财。
不过做得太过分被领主发现可能会处死吧。
即便罗德被流放到这里,仍然能依靠在上层时的人情渠道能够拿到不少东西。
将原本只是中间商人私下交易的个人走私行为集合成了一个黑市组织,但也只是贩卖一些上层区的嗜好品:酒、香烟、糖果,武器和某些刺激神经的东西是绝对不敢沾的。
这就意味着,连这种上层随处可见的东西这里也没有。
不,应该说相应的替代品是有的。但是诸如酒,酿造的方法和原料都不能和上层相提并论,从口感和后劲上说成是两种东西完全不为过。
为什么上层普及的东西下层没有,或者说为什么向下面传播上面司空见惯的东西就是犯罪呢?
罗德曾经也抱持着这样的疑问,但是当他意识到状况不可能被改变、并且还因此吃了个大亏后放弃深入思考了。
对他而言,这个黑市只是联系自己与家乡的绳索而已——是既没有路子回到上面,又不甘心顺应这里生活的自己对于托莫尔法律的小小反抗。
即便如此,让原本安稳生活在什么都没有的伊卡利亚人民,初窥到上层花花绿绿世界的一角——这种行为似乎和宗教中诱人犯罪的恶魔有点相似。
人是会因为好奇心而放任自己触犯禁忌的生物,对此罗德有着切身的体会。但正因为他不是恶魔,所以并不愿意把灾祸带给其他人。
罗德·斯卡特普初次来到伊卡利亚,蒙住眼睛的黑布被取下后,上层与此地连接的唯一大门就沉重地关上了。
当他提着为数不多允许被带走的行李穿过一片荒芜的无人区,发现天空和大地空旷到鸟和野兽都寥寥无几。
走进伊卡利亚人民聚居的小镇,看到一家家商店里货品稀少的货架时——胸口仿佛被巨石压住一样,深深的绝望席卷而来。
自己就要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技术落后宛如几百年前的乡村一样的地方度过余生。
他的父母、朋友、恋人、老师和熟悉的一切都要从他接下来的生命中被强制性地剥离,仿佛他活过的前二十年只是一个漫长的肥皂泡般的美梦。
原本以为只要有人,投机商人在哪里都可以生活,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当然,托莫尔的货币在所有地区,无论上下层都是通用的,也和世俗的想法一样,没有钱倒也是真的寸步难行。
但是,钱能在这里买到什么呢?
伊卡利亚的领主在检查罗德随身的行李时,看着大量的现金发出轻笑。
“你的话一定明白的,这样的小镇并没有太多的流动资金。”
然后领主下半句话是——
“为了防止大量货币入市,这些我就收下啦。”
就像在和微不足道的平民开玩笑一般,领主“体贴”地将没收财产视为一桩交易。
因为和领主的“买卖”,罗德成了伊卡利亚拥有最多地产的人。
尽管,伊卡利亚最便宜的就是土地了。
反正,这里饱和的经济也没有能用到很多钱的地方。
他揣在兜里的手捏紧了那个小瓶。在罗德的老家,那里面的小药丸也毫无疑问是坏东西。
想把这样的玩意引进伊卡利亚的商人,之后警告一下吧。想着这样的事情,只是扫了一眼账本,罗德便转身用手戳着小胡子的胸口。
“我再提醒你一遍,你也转告一下那个不懂事的家伙,伊卡利亚不能卖这种东西,不要给我找麻烦。”
否则就一起死吧。罗德竟然有些不耐烦。
在这个几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不用工作就能过完一生,也许当成长久的度假也不错——曾经试图这样来开导自己。
不过,果然还是觉得,凭什么才二十岁的自己就要在这种地方养老呢?
他拉开除了把手上以外满是污渍的门,呼吸在深夜的冷风中凝结成白气,不由得把领口往上拉了一点。
由于罗德白天几乎都在睡觉,并没有从一般人口中听说过过路魔的传闻。但是稍微打听一下的话还是能得知一二,即是说此事在平静的伊卡利亚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力的。
“夜幕降临后若是在没人的街道上闲晃的话,运气不好就会被人袭击。奇怪的是袭击者既不索要钱财也不像是冲着女人才动手的,他们表情恐怖,行为疯癫,仿佛被妖魔附身了一样。我听到的说法是这样的。”
白天罗德借着买面粉的机会向铺子的婆婆询问此事,老人忧心忡忡地述说着坊间的传言。
治安队的夜巡也召集了人手,而且从上半夜延长到了下半夜,一切似乎都在暗示过路魔并非空穴来风。
从黑市出来,罗德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找到了屠宰场内的一角等待着。
倚着墙些微地向外探出脑袋,他的视线正好对在屠宰场后门出口处。
巷子两边的墙虽然挡住了一部分寒风,但下半夜的温度还是冻得罗德直跺脚。他将双手收在风衣的口袋里暖着,以防出现意外情况时会手抖。
尽管他读的一肚子书在伊卡利亚毫无用处,但是在家乡接受的教育让他并不相信世界上存在妖魔和鬼神。若是有诡异的事件传闻,必然是人类的所作所为漏出了马脚。
就在罗德后悔没带瓶酒来暖暖身体的时候,一名女子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她背对罗德所在的方向,扶着墙,好像身体不适一样弯下了腰。
罗德努力地回想这个背影的身份。在地下黑市工作的女人不多,可以肯定她是其中一个,但是对于记忆人名已经失去兴趣的他一时一个名字也想不起来。
半晌,那个女人直起了腰,身子却在颤抖,她以缓慢地、令人觉得不适的诡异步子歪歪倒倒地向前走去。
罗德的嘴角拉起微妙的弧度,情不自禁地冷哼了一声。
从最初听说过路魔的传闻就考虑到某个可能性,现在眼前见到的情景仿佛验证了他的推理一样。
罗德认为,有人瞒着他在私下贩卖违禁药品。
所谓禁药之所以被禁止,就是因为对人体有所损伤,并且能使人情绪激昂产生幻觉和依赖性,衍生出一系列危险活动。由于能带来奇妙的猎奇体验,所以在经济活动非常活跃的上层区域是暴利和风险成正比的黑色交易。
即便在被流放前,罗德也没想过要染指这一块市场,毕竟对于依靠正当商业活动就能维持富足生活的家族是没有必要去冒这个风险的。
正是因为知道这种交易的风险性,沉浸在“找到”证明自己猜想正确性证据的罗德,喜悦很快就熄灭了,取而代之地是焦虑。
无论如何要在被治安队发现前摆平这个事情,于是他舔了舔嘴唇,准备跟上那个女人。然而空旷的街道上却出现了另一个人影——
罗德一巴掌拍在了自己脑门上。
红发的女治安队长和那个疑似磕了药的女人面对面地走着,很明显卡洛琳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深更半夜独行的女人,并且表情还在慢慢变化。
“喂!你……”
卡洛琳出声对女人打了个招呼,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女人推倒在地。卡洛琳摔倒之际,女人也没有趁机逃跑,而是仿佛抗拒着什么一样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你没事吧?”
尽管涌现出不好的预感,但是想起自己的职责,卡洛琳在站起来后保持着距离向对方询问。
回应她的却是女人压抑的低吼,顿时一股凉意从头顶灌到脚底,她的右手情不自禁地搭在了佩剑上。
可惜已经晚了。当女人彻底失控向她扑过去的时候,她只能条件反射地向一旁偏过身子,紧接着就被扯住了衣服。
“诶?!”
卡洛琳惊恐地发现由于被突然袭击,倒在地上的自己因为姿势问题,使不上力气推开对方,对上女人充血的眼睛便更加不寒而栗。
治安队的规定是:正常情况下绝不对一般人拔剑,而卡洛琳似乎对“正常情况”和“一般人”的概念模糊不清,或者说对于白天还在某处见过的眼熟的居民此刻正打算袭击自己的事实尚未反应过来——最终结果是错过了拔剑机会的她完全处于被压制的状态。
将这一切收在眼里的罗德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才好。发疯的女人肯定是“有问题”,而且这种事情勉强算是袭警?罗德这样判断,如果第二天闹得满城风雨就糟糕了。
罗德既不希望她被卡洛琳逮捕,也不希望就这么放跑了她。毕竟若不是抓个现行,哪来的底气去质问谁在私下做不干净的行当。
若此刻出面帮助卡洛琳,一旦女人被拘留上报领主,查到黑市和自己的下场也很难过。
当罗德还在心里盘算如何是好时,卡洛琳感到体力渐渐不支,把自己扑倒在地的女人开始拨开自己抵住她的手,这样下去一旦失去抵抗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憋住一口气准备呼救,已经到了顾不得会吵醒民众的地步。
不知是否察觉到卡洛琳的意图,还是单纯地见一时半会分不出胜负,袭击者竟然对卡洛琳的胳膊咬了下去。呼救的话语顿时变成了短促的惨叫,听得罗德心里一紧。
他的脑中竟然浮现出这样的方案——为了悄悄地带走疯女人,同时避免被其他人知道自己和其中的联系,只要制服疯子然后杀了卡洛琳就好了。
他从风衣中掏出凶器,带着体温的枪身反射出冷冽的月光,他双手以标准的持枪姿势对着不远处地面上的两人。而目标在扭打中难以瞄准,这似乎又给心头名为“罪恶感”的枷锁打开多了个理由。
为了制服过路魔,不小心击中了其他人也是没办法的,毕竟一直在动来动去嘛……
然而,枪口随着不远处两人的动作微微左右调整,最后却猛地放下收回了腰间。
“怎么可能开枪啊!”
仿佛为了把之前的想法赶走一样,罗德在心里大喊着冲了过去。
对我来说还是太过激了,我可下不了手。
见有人跑过来,抵抗着女人袭击的卡洛琳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让开!”
从罗德的嘴里漏出简短的话语,他跑到女人的背后一把抓住她的衣领,试图将她从卡洛琳身上拉开。
虽然不打女人是原则问题,不过……感受到对方向前拉扯的蛮力,罗德干脆一脚踢在她的腰上。受到罗德攻击的女人一只手臂松开了卡洛琳,转而向罗德挥去。
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的罗德向后跳开,风声擦着身子刮过去。
“啧……我不是体力派啊。”
本能地感到危险,罗德不禁感到有些懊恼。他发现自己的动作比记忆中的迟钝了不少,只是这点运动就让心脏砰砰直跳。
看到发狂的女人被罗德吸引了注意力,卡洛琳顺势抽出一只手撑地,双脚用力对着女人的肚子一踢,从她的压制下顺利解脱出来。
被两人接连踢中的女人陷入了混乱,似乎是判断身材更加高大的罗德更具有威胁,又或者想从那边逃走一般,她向罗德所在的方位横冲直撞而去。
判断出女人动向的卡洛琳飞快地出脚绊了她一下,于是女人的头撞在一侧的墙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女人只是动作稍一迟疑便回过头来,鲜血从额头的伤口流出来,本人却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是我肯定疼晕过去了,罗德边退后边默默地想着。
卡洛琳终于从她的腰间拔出剑来。
“你再这样下去不会有好果子吃哦,给我乖乖的……”
“你觉得她听得进去吗?”
罗德打断了卡洛琳,当女人再次扑向罗德的时候,卡洛琳迎了上去,她将剑横在身前以剑身阻挡着女人的行动。然后卡洛琳左手一起摁住剑身发力,女人的身体被压得向后退去,剑身逐渐抬起,以面压住了她的上半身。
维持着这个姿势,卡洛琳运用全身的力量向前压,将女人逼迫到了墙边,动弹不得。
罗德看到卡洛琳扔在地上的剑鞘,虽然想用鞘将女人击晕,但是在见识到女人撞墙的状况后觉得这个方法可能行不通。于是他趁着卡洛琳压制住女人的机会迅速移动到侧面,拔出手枪对着女人的右腿开了一枪。
枪声在凌晨空旷的街道异常清晰。
罗德静静地看着女人失去支撑滑到在地,卡洛琳仍然紧张地用剑抵着她的身子防止她再度暴起,直到她发觉抵抗着自己的力量逐渐虚弱、消失,再度查看女人时她已经浑身瘫软,唯独剩下轻微短促的呼吸声证明她还活着,只是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什么时候卡洛琳已经收起了剑,带着警戒的眼神盯着罗德。
“请好好解释一下那个武器是怎么回事,视情况我会决定是否逮捕你。”
考虑到罗德刚刚帮了自己,她并没有攻击罗德的打算,但说话的方式变得正式而不容拒绝。
罗德的脑子转得很快,从决定冲过来帮忙而不是远远地开枪打死两个人或者一走了之开始,他就在思考应该如何解释自己要面对的质问了。
“卡洛琳,这个是枪。”
罗德用轻快地语气解释着,握着枪的右手在卡洛琳眼前晃了晃,就像“这没什么大不了,多见见就习惯了”似的,却吓得对方向后退了一步。见实在不是能用轻松的语气带过的话题,他只好收起吊儿郎当的样子。
“我会和你一起回屯所,但是需要组织下语言再向你好好解释。还有,枪造成的伤口不是包扎一下就能好起来的,现在先帮那个人处理下伤口吧。”
卡洛琳疑惑地盯着罗德,她漂亮得像猫一样在夜里能发光一般的金色眼睛转动了一下,手还搭在剑鞘上。一旁倒在地上的女人无意识地发出呻吟。
“那、那你赶紧啊,来帮我把她带去医生那里。”卡洛琳招呼着罗德,接着走到女人身边拦腰抱起她的身子。
见卡洛琳接受了自己的建议,罗德松了口气。
不知不觉到了下半夜。无人的街道满是寂静,偶尔从远方的林子里传来短促的乌啼,好像不祥之兆。
“你带着她找个地方等着,我去和其他人解释一下。”
卡洛琳叮嘱完罗德,目送他背着那位袭击了二人的女性,躲到了街道旁边堆放杂物的棚子下面。
被击中腿部后不知为什么晕了过去的女性静静地睡着,神色不太安稳,皱着眉头的样子有些柔弱。罗德试图扭头观察女人现在的情况,不过她垂下的头发有些碍事,随即便放弃了这个举动。
过了一会,小巷里传来了数人凌乱的脚步声,几名年轻男子跑到了卡洛琳的身边。
懒得去看卡洛琳那边的动静,他干脆闭上眼睛去听。这个时候夜深人静,并不难听清他们的谈话内容。
“听到声音就召集大家过来了,发生了什么吗?”
“没什么,唉……”面对队员的质问卡洛琳发出叹息,那样子分明就好像在为了找借口在拖延时间,显得有些刻意。
“那,卡洛琳小姐为什么在尖叫呢?”果不其然对方向卡洛琳继续追问。
“这个,路过巷子的时候听到有些动静。”
罗德听着她的辩解有些着急,稍微探出去偷瞄了几眼。
卡洛琳肢体并用地向其他人解释着,描绘出她慢慢靠近巷子的拐口,结果却被野猫发亮的眼睛吓了一跳的情景。
“那只猫,直冲我的脸扑了过来,然后我就不小心摔倒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觉得有些尴尬,她的表情很逼真,手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短裙,突然发现上面沾着灰尘。
不知道队员们当时离这里有多远,如果听到了打斗声,这个谎是无论如何都圆不过去吧?罗德叹了口气,即使这样他也没办法从这里跳出去帮卡洛琳解围。
对于罗德而言,见到女人发狂就发现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了。至少在罗德的认知范围内没有药物能让原本柔弱的女性变得如此狂暴,就算药物带有刺激神经的兴奋作用,本就缺乏锻炼的人也不可能在短时间拥有对抗两个人的力量。
白忙活一场,还暴露了自己持有危险物品。在罗德犹豫时,卡洛琳似乎已经成功将队员们打发回家了。
那种话也有人信吗?据说平时不怎么说谎的人说起谎来更容易让人相信,或者深夜大家都怕麻烦就顺势接受了?
看到卡洛琳向自己走来,罗德叹了口气,撑着地努力站起来,但还是因为背着一个人踉跄了一下。
“现在怎么办,这里的医生在哪?”
“什么,你还不知道医生住在哪吗?”
“……又没人告诉我,而且我也没生过病。”
罗德抿着嘴回答,见状卡洛琳带路一般走在了前面,回过头挑起眉毛示意罗德跟上去。
你这两年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啊?总觉得对方忍着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罗德突然觉得一阵不高兴。
伊卡利亚的城镇占地面积并不大,却充满了小巷和路口,这个拥挤的格局让罗德想要疯狂嘲讽设计师。
跟着卡洛琳拐了不知道多少个路口,罗德感到自己的体力快有些吃不消时,二人终于停在了一间房屋门口,敲响了医生家的门。
在伊卡利亚区别有名望的人与普通人的标准,就是房屋有多大了。虽然只是一间一层楼的平房,医生家却有属于自己的园子,园子里种植着一些能在家里培育的植物。
大概是草药?看起来不像时令蔬菜,罗德无聊地猜测着。
卡洛琳敲响门后,里面传来一阵短暂的骚动,随后从门缝里探出昏黄的光亮。独身的医生推开了门,他看到伊卡利亚的女治安队长身旁还站着那个来自上层的外来者——罗德,而且他背上还趴着一名熟睡中的面熟年轻女性时,轻轻揉了揉眼睛。
“你们这是?”
他欠了欠身子,显得有些震惊。但对方是值得信赖的女治安队长,还是让开了一个身位让她领着罗德挤进了屋子。
医生的屋子从外面看就比常人的面积大一些,但可以自由活动的空间却并不多。
用布帘充当了门,里面的房间大概是医生本人休息的地方,外面则横放着一张用两个桌子拼出来的床,或者说治疗台?罗德看到上面有些锈红色的污迹,并不感到惊讶。
在医生和教师这类职业稀缺的伊卡利亚,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先生除了给人治治感冒一类的小问题,更多的时候其实是在给牲畜看病,也即是所谓兽医。
想到这里,罗德有些抱歉地把女性放到上面躺平,负担减轻的瞬间他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动作麻利地把她的裙子拉起来折到大腿处,露出被子弹打中的位置。
奇怪的是,明明没有经过任何处理,伤口却没有流出多少血来,甚至看起来不像是短短几十分钟前的新伤——有着愈合的迹象。
“你倒不害臊。”
似乎没有注意到这点,卡洛琳微微用手捂着嘴。罗德一瞬间没太明白她的意思,又盯着平躺着的女性的大腿看了一眼,才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
“那你就别看了啦!”
卡洛琳咬了咬嘴唇,有些无奈。
掀裙子放在平时的确是有些欠妥的行为,一个绅士是不应该不征求女士的意见脱她衣服的——
但如果所有人都去当绅士,产房可没几个女人活得下来了。至少在第七区的怀恩怀特,医生大多都是男人们从事的行业,罗德想到这里,倒也懒得接茬,干脆不说话。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在大街上,呃……看到了晕厥的她,所以把她送到这里来。”
卡洛琳向医生解释这,她是真的不擅长说谎,早已演练过的台词说出来都不太流畅。
“小伙子,帮我再点两盏灯来。去里屋拿。”
医生也不疑有他,凑到床前,半眯着眼睛研究了半天她的伤口,对罗德吩咐着。
罗德依言,当他从房间里带着油灯出来时,听到医生在喃喃自语。
“这个小东西是怎么嵌进去的.....”
袭击卡洛琳的女人还在沉睡,医生凑在她的伤口前仔细端详着,同时发出感叹。
“先把那个花生米一样的东西取出来,然后消毒、缝合、包扎。”
想到医生从未处理过这种伤口,于是罗德只好自己提出建议,医生听了他的话和卡洛琳面面相觑。
“但是,这个要怎么弄出来?”
医生手里拿着绷带和烈酒手足无措,听说有人受伤,原本以为只要消毒包扎就可以了,却发现伤口里有异物得先取出来。
卡洛琳似乎没有向医生透露罗德持有“特别”武器一事,她皱着眉头在医生的家里转了一圈然后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把缝纫剪。
“把伤口剪开取出来可以吗?”
她不太确信地尝试着建议,考虑到伊卡利亚并不存在手术刀和镊子这种工具,罗德点了点头。
两人冷静的态度反而把医生的脸吓得苍白。
“我可没干过这样的事情啊。”
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发抖。
“您知道这位小姐为什么昏迷吗?”
医生愣了下,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
“是的,连医生您都不知道的话,我们当然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得了她。目前我们眼睛里能看到的就是这个伤口里的东西,反正这玩意是不该嵌在人肉里的,为什么不把它弄出来呢?”
罗德诚恳地请求着。
“帮帮她吧,要是一睡不起有了生命危险怎么办呢?”
“好吧,出了问题我可不负责任啊。”
医生仿佛察觉到自己的使命感一般点了点头,然后大着胆子抄起了裁衣剪对着伤口比划了一下,当然罗德没忘了提醒他记得先给剪刀做个酒精消毒。
取出子弹的过程相当惨烈,在不打麻药的情况下剪开伤口让人无法直视。大概是给牲畜开刀已经相当熟练,过程倒是十分顺利,医生的脸上满是认真和稳重,见此罗德转过头去。
女人即便在剪刀撕开伤口时也没有醒过来。呼吸和心跳完全正常,仿佛只是普通地睡着了。
但是,伊卡利亚的医疗水平有限,女人被击中的右腿经过处理也有可能废掉。突然想到这点的罗德“啊”了一声,惹得站在他旁边的卡洛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而就在他思考着要如何补偿女人时,却被医生的惊呼吸引了注意力。
“啊啊...伤口.....”
第一反应是伤口大出血,然而当罗德凑近一看却发现正好相反。当医生剖开伤口,取出子弹后,原本还处于罗德常识范围内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仅仅十多秒就像从未受过伤一样完好如初。
“哇,这也是那个叫‘枪’的东西干的吗?”
见此,罗德的大脑一片空白,卡洛琳反倒表现镇静,大概是因为今天的经历已经打破了她的常识。她用手肘捅了一下罗德的腰轻声惊叹。
“怎么可能。”
罗德回过神来,瞪了她一眼。
原本以为要看护一晚上的女人从伤口诡异地复原后便一直睡到早上,然后如同往常一样,在早晨睁开了眼睛,并且还因为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发出了尖叫。
一夜未眠的医生把睡眼惺忪的卡洛琳和罗德连着女人一起赶了出去,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