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长的小路两旁不时有横长出来的灌木,使原本容得下两个人并行的宽度显得有些拥挤。

即便已经走了一个来回,罗德也不太习惯在这种野外活动,更何况刚刚工作了几乎一个通宵,现在踩在残叶和枯枝上还有些摇晃。

注意到罗德被甩在后面,卡洛琳停下了脚步等着他跟上来。

“所以我就说你应该加强锻炼了,再磨蹭下去就要到中午咯?”

“是你走得太快了,而且我觉得最近运动得够多了。”

不久前在第四层接二连三发生的各种事件,可以说超越了他此前二十几年积累的心理压力。想到这里罗德感到一种沉重的疲惫感,下意识地回了句嘴,然后盯着卡洛琳现在的衣服看了一会儿。

“倒不如说不愧是你,穿成这样也能走得这么快……从这里到林业区的车站也就二十多分钟,中午前一定能到临海区的。”

听到他这样说,卡洛琳抬头看了看天空,恰好一阵风吹过,将她轻飘飘的裙摆掀起了一角。早春的阳光并不刺眼,太阳躲在薄薄的云层后面显露出模糊的身形,的确是距离正午还有些时间。

“早点到能多些时间调查总是好的,不过我们就这样去市区不会被发现吗?”

稍稍放慢了步子,卡洛琳回过头。

“被谁?挑衅领主的那个组织吗?”

认为卡洛琳的担心是多余的,罗德摆了摆手。

“你也看到了,弥赛亚和伊卡利亚不同,有外来者混入人群也很难被人发现。”

当然,敌人也容易混进来了。为了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进行调查,罗德和卡洛琳都换上了本地居民常穿的衣服。虽然最初穿着不熟悉的民族服饰感到怪怪的,但适应之后觉得这样的衣服也不错。

即便被呵斥没有紧张感,罗德也想称赞卡洛琳穿上裙装后多了几分少女的可爱——不过看她一开始抱怨不停的样子,说出来她可能也不会很高兴,还是算了吧。

身后的中央塔已经愈加遥远,来时的路也渐渐消失在茂密的森林里。这两层的领主似乎都喜欢将中央塔藏在离住民区有些距离的地方,但是出行也太不方便了吧,两人不约而同地这样想着,继续向森林外走去。

遮挡视线的灌木和树丛逐渐稀疏,视野变得开阔了起来。卡洛琳在心里估算着时间,果然和罗德说的差不多,不远处已经能看到林业区的驿站了。

一想到从这里开始就可以坐马车了,卡洛琳感到心情都变得轻快起来。然而就在她将要走出森林时,罗德抓住了她的袖子。

“从旁边绕过去吧。”

罗德抓了抓头发,尽管因为睡眠不足显得精神有些萎靡,但他仍然注意到一些事情。说完,他就沿着森林的边缘走向了对面。

虽然感到很疑惑,但卡洛琳还是跟了上去。在从另一边进入驿站前,她反应过来了,普通市民是不会从森林里出来去驿站搭车的。

两人是从中央塔过来的,而森林里并没有任何可以居住的地方。伪装成普通市民,当然也要注重细节。

马车的路线经过林业区的住宅区,这原本是为了方便工人们回家而设置的,不过居住在驿站附近的民家也一起受惠,包括驿站老板本人。

“你好,请问有人在吗?”

开阔的院子里除了灰尘空无一物,卡洛琳站在栅栏踮起脚尖看向里面,对着马棚里喊了一句。

“啊?有的有的!”

马棚中能听到马匹咴咴喷气的声音。因为卡洛琳的呼唤,还能听到一个男人的回应夹杂其中,不过一分钟,他肩膀还搭着毛巾便走了出来。

“那个,我们想去临海区的市区,现在有可以调动的马车吗?”

“你们看起来不像住在附近的人啊,现在还不到下班时间哦。”

老板打量了两人一下,似乎是把罗德和卡洛琳当成了逃班的工人。但面对穿着漂亮的卡洛琳时,又为难地摸了摸下巴。

“嘶……小哥啊,翘班带女朋友出去玩也是不好的事情啊。”

不是这样的……

下意识要反驳对方的卡洛琳,被罗德拍了一下肩膀后把话咽了回去。

“啊哈哈,最近还有其他人像我们一样在不该出行的时间出行吗?”

如果能从老板这里得到其他有反常行为的人的情报,说不定调查就会顺利很多。即便如此卡洛琳还是捅了一下罗德,压低的声音故意显得凶巴巴的。

“谁是你女朋友了!”

“你要觉得我占你便宜了,当妹妹也可以啊。”

“叫哥哥那不也是占便宜吗!啊……”

说完,意识到声音有点大,卡洛琳双手捂住了嘴巴。

“毕竟一年一度的狂欢节,这段时间不认真上班的人也多起来了。”

看到两人拌嘴,老板“嘿嘿”地笑了一下,让卡洛琳一瞬间产生了对方不会租车给他们的错觉,然而老板一边说话一边将棚屋旁的马车牵了过来。

“当然,生意还是要做的。”

把缰绳塞到罗德手里,老板对他摊开另一手,罗德立刻心领神会地将数枚硬币放到了他的手中,并且顺势把绳子递给了卡洛琳。

我不会驾马车。他的眼神仿佛在表达这样的想法。

我知道。对方明摆着是不会驱使马匹也不愿意学,于是卡洛琳回了一个眼神便直接跨到了马背上。

在一旁注意到她熟练而利落动作的驿站老板赞叹般地“哦”了一声。

伊卡利亚虽然也有马匹,不过这种标准的马术动作到底是从哪里学的呢,罗德看着她不禁想。

“那多谢了,也麻烦您别告诉其他人看到我们了呢。”

罗德将手合十拜托着,老板挥了挥手示意两人赶紧离开。

“结果老板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呢。”

卡洛琳本来以为能从老板那里得到关于外来者的消息,结果对方什么都没说,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不会那么巧的,而且对方的移动手段也不一定就是马车。你看,那时候他们不是直接消失了吗?是叫传送技术吧……这次也用那种东西直接移动到市区一点都不奇怪。”

“说的也是。”

卡洛琳点了点头,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回过头,腾出一只手从腰间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递过去。

“我更在意为什么伊卡洛斯不让我们也使用传送……这是什么?”

罗德接过这个灰色的小笔记本,这种硬纸质牛皮本和第七区富人常用的工作手册差不多。他将本子前后翻动,发现这个笔记本虽然有些年头了,但保存得相当完好。

“伊卡洛斯给我的,说是在哈斯塔先生房间里找到的机密笔记。”

“……那个啊,都说机密了,拿出来真的好吗?”

“如果被问起来,就把责任推给伊卡洛斯小姐好了。”

卡洛琳吐了吐舌头。原本就是这样嘛,无论是找到笔记还是把笔记交给自己的人,不都是伊卡洛斯吗?这也算是默许了自己会给别人看的行为吧。

而且,因为罗德之前说过“伊卡洛斯选择你一定是有自己的理由”,卡洛琳明白了伊卡洛斯把这种东西交给自己一定是考量过的。既然她都认为把这种东西交给自己是没问题的,为什么要去怀疑自己能不能看里面的内容呢?

“里面写的东西我已经看过了,怎么说呢,老爷子的笔迹很好看呢。”

“真是简单粗暴的感想。”

罗德捏着纸张的手指顿了顿,直觉告诉他上面的内容不太方便他看。领主的笔记本会记录什么呢,如果写了了不得的事情呢?不对,从卡洛琳平淡的反应来看似乎不是这样的内容……

继续纠结下去也无济于事,就像卡洛琳说的那样,如果是不应该让自己知道的东西,以后万一被问起来就推给卡洛琳好了。抱着好奇心和不厚道的想法,罗德翻开了笔记——

这是记录着某个国家里一个城市的故事的笔记。

说是故事或者记录也不完全准确,更像是某个高高在上的观测者阐述的一段历史。

没错,历史。

只是翻开第一页,罗德看着上面的年份皱起了眉头。

这种东西,在托莫尔可是没有的。

对于托莫尔或者说是托莫尔上层的住民来说,他们的教育普及程度并不低。基本人人都具备最基础的法律和人文知识。比如像国家统治者的领主存在的合理性,比如听从领主们颁布的律法以及戒条,比如了解每一层的地理情况和住民区分布。

但是在托莫尔却并不存在记录年份的时间单位,连同任何关于以前的事情都没有留下的书面记录。十年前的事情也许还有人记得清楚,但是十五年前呢?五十年前呢?一百年前呢?太久远的事情就仅仅依靠年长者口口相传。

就算在怀恩怀特这种居于托莫尔较高层的地方,考试的内容也不会涉及到历史和具体的年份——就像这个世界的规则宣告着不需要去记忆太久远的过去一样,哪里都没有关于历史的记录。

然而这本笔记却不一样,上面清晰地记载着很早以前的事情。

一切从“17世纪后半叶”开始。

笔记的开端讲述了两个国家间的战争,舰队和铁炮,刺刀与火枪。作为打响全面战争的前哨战,某个港口城市首先遭到了来自远洋舰队的袭击。

在那个时代,解放思想的风潮带着哲学与科学理论的车轮飞速滚动,但是实践技术却受限于资源,陷入了不大不小的瓶颈中。通过掠夺别国的领土资源就能简单解决这个问题,所以国家之间的战争从未停歇。

五年前才发生过争夺海上贸易霸权的海战,仅仅在国家休养生息时再度挑起战争实在是令人措手不及。

被攻打的国家一开始误认为和以前一样只是小规模战争而未急于补给,但当他们看到敌军倾巢而出的部队却为时已晚。理所当然的,这个国家在战场上节节败退,等调度好其他地区的兵力用以支援时,前哨战已经以惨败终结。

战败后的港口城市则被敌国占领,为了将这座城市变为继续侵略他国土地的前哨,敌国的将军以屠杀市民为要挟架空了市长的职权,将城市纳为自己的统治中。

即便在恶劣的境遇中也没有放弃讴歌自由和理想,被市民们赞颂为“希望的歌姬”、“世纪天籁”的市长女儿,却在敌将的暴政下殒命。

痛失爱女的市长面对涣散的人心,就像被极寒之地的狂风击垮了一样一蹶不振。恐怕是认为人生的寒冬再也不会有春天降临了,绝望到再也无法忍耐的他在办公室中将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没想到笔记里记载的是这样沉重的内容,对于战争没什么概念,罗德有些为难地抓了抓头发,而且他发现卡洛琳交给自己笔记时的表情其实有些故作轻松。

“后面还有市长女儿……那个歌姬临终时的故事。”

卡洛琳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沉重。

“嗯,我没心情看了。”

罗德干脆地合上笔记,看着正在驾车的卡洛琳和她腰间的包,想了想将笔记揣进了自己怀里。

“罗德啊,战争是什么?”

“就算你问我也不知道啊,怀恩怀特虽然每天都有抢劫偷窃,但这种大规模的杀人我听都没听说过。”

“我不是想要这样的答案啊……”

只是觉得看到了这样的故事,胸口有些郁闷难过,所以随口一问而已。实际上卡洛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提这样的问题,大概是想从罗德那里得到安慰也说不定……但是对方很显然并没有领会到自己的心情。

算了……

笔记记叙的用词和语句都经过了艺术加工,正因如此,那个战争的血腥通过书页闻不到分毫,却让人感同身受地感受到绝望和悲哀扑面而来。

果然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吧?笔记里描述的港口城市不知为何与弥赛亚有种重合感,卡洛琳偏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手上的缰绳也捏紧了几分,以至于马匹发出了一阵嘶鸣。

很快,她放弃了思考,想不明白的事情就顺其自然吧,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但是现在不说些什么总觉得不舒服。

“那,罗德啊~国家是什么啊?”

“……”

一时没有得到回应,卡洛琳一边想着“这家伙在做什么呢?”,一边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却发现罗德很认真地再度摊开笔记,似乎在想些什么。

虽然想问怎么了,不过打扰对方思考不是什么礼貌的事情。就在卡洛琳打算放弃的时候,她听到了罗德的回答。

“如果只从笔记的内容来看,应该是将多片土地和势力统一成利益一致的整体,然后由执政者统治的地区总称……吧。”

“……能不能再简单一点解释给我听?执政者是什么?”

“是和领主差不多的东西,但可能是一个集团,如果粗暴一点解释的话……嗯,该怎么比喻给你呢?比如伊卡洛斯是国王的话,伊卡利亚就是她的国家。如果第四层还有一个领主,搞不好就会出现另一个国家。原本属于伊卡洛斯的领土就会分裂成两部分,两个国家还有可能打起来。”

啊,这样比喻的话似乎就搞懂战争的意义了。虽然认为解释得有些肤浅,但大致上应该就是这样的。

“伊卡利亚的话,有很多不需要的土地吧,大家也只生活在那么一小块地方……”

“如果有很多人的话,真的打起来也不奇怪。”

“嗯……”

卡洛琳哼哼了几句,思索了片刻便接受了这个说法。

“说起来伊卡洛斯小姐夸过你呢,这个叫做‘归纳能力’的东西真了不起啊。”

明明是夸奖的话,被卡洛琳说出来却有种酸酸的感觉。罗德觉得自己简直就像被当成邻居家的孩子了一样,虽然不是不能理解这种心情,自己小时候也经常被父亲和学校里的其他人做比较……不过这种“伊卡洛斯是妈妈,卡洛琳是女儿”的错觉是怎么回事?

当然,换成姐姐和妹妹也同样说得通。

“我只有记忆力和理解能力好一点,刚好擅长学习而已。”

罗德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话题,为了避免尴尬他又自然地补上一句。

“其实我希望自己的运动神经再好一点……嗯?”

正要扯起无关的话题时,罗德抬头间看到一旁的树影中有一道白色的影子闪过。伴随着草木“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个影子从灌木中冲上了道路。

“喂,卡洛琳!”

“啧!”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停车。卡洛琳一扯缰绳,让马匹强制停了下来,急停的反作用力让两人的身子向后仰了一下。

然后,马匹在距离对方只有三、四米远时停了下来。

那是一位身穿白色礼服的女性。黑色流苏一般的长发因风飘起遮住了她的面容,大概因为刚从森林中走出来,衣服和头发上都沾着草茎,显得凌乱。

卡洛琳立刻翻了下去。

“你没事吧?”

察觉到对方似乎神志清醒而且没有携带武器,罗德紧随其后来到她身边,和卡洛琳一左一右将女性搀扶起来。

“疼疼疼……”

女性发出细小的呻吟,顺着她下意识伸向伤口的手,罗德和卡洛琳发现她脚上仅剩一只礼鞋,另一只脚已经肿了起来。

“你还能走动吗?”

面对问询,她抓住罗德的手用力了几分,跌跌撞撞地扶着他站了起来。趁着罗德和卡洛琳两人架住她胳膊的机会,她腾出一只手把一边的长发撩到了耳后,露出了清秀的面容。

“咦,你是……”